作者:生活周刊编辑张晓雯
林奕华的新戏《恨嫁家族》讲了一个自己和自己作对的故事。不论是话剧或是电影,大部分的商业市场都让观众看到了想看到的美好一面,林奕华要做相反的事情。“娱乐的作品很好,可是也不能只有娱乐。”他想通过这部戏让大家知道,你看见了吗?人生不OK,但是认识到自我的需求,是人生最宝贵的成熟。
看见电影说故事
印象中玩先锋、搞艺术的人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想不到,会这么儒雅、温柔,印象中的大师总该有点戾气来证明才气,有点锋芒来凸显光芒。但林奕华的语气温柔,观点温柔,人也温柔,他还一度笑着,要帮记者握录音笔。
3月11日,第三十九届香港国际电影节举行了开幕倒计时新闻发布会,会上,张艾嘉把“香港电影的特色和未来趋势”一题推给了林奕华回答,她说:“因为他真的把每一部戏看得非常得透,他的回答一定是最精彩的。”而林奕华却说:“对于香港电影,我太老了。”
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会知道有电影,“我最容易接触到电影的东西是电视,电视是小孩子最好的朋友。我打开电视看到的是那些老的广东片子、粤语片,去电影院看的是邵氏,之后才是港产片。我从黑白看到了彩色。所以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香港电影吸引人的地方是情感。从小看那些粤语片,是广东人的情感;等到港产片的时候是一个城市发展的心态跟一些故事。”
关键词是情感和故事。
本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张艾嘉是焦点影人,沉寂多年的回归之作《念念》是开幕影片。林奕华说,“你看,这就是一部非常‘人’的电影。当你在讲故事的时候,很多时候那表面是故事,其实是方程式。你看今天有多少电影,多少的电视剧从第一集到最后一集你都已经知道中间会经过一些什么了,背叛?敌人?潜伏?观众在这些电视剧的前面成为了一个机器人,遇到一个不是这样的话,他会说不喜欢,因为这个要动脑筋。”
林奕华现在在香港一些大学里讲课的时候,仍然把上世纪70年代许鞍华、严浩的电视片拿来做案例,学生们觉得很惊讶。对他来说,有一些作品是他们今天都没有办法拍回来的,因为没有那样的编剧,也没有了那样的观众。“以前的人被这样推崇,就是因为我就是我,就是只有一个张艾嘉,林青霞就是林青霞,每个人都不同,你的选择就多了,就不会像现在你觉得大家都靠向同一个模式。”相比之下,林奕华还是更爱那个还没被机器操控的时代,因为不管是工作还是艺术本身,都最大程度地停留在对人的关注上。
“老实说,我真的觉得人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动物。每天都在抱怨自己不被了解,每天都在抱怨情人对自己不够浪漫,每天都觉得他们的朋友不能帮他解决一些什么问题,每天都觉得自己这么孤独。那为什么不去看《念念》这类电影呢?这才是他真的朋友啊。”林奕华把电影比作朋友,是真的愿意去了解他,愿意去关心他,愿意吸收他的负能量,愿意帮助他的朋友。“人希望与之相处的往往都是酒肉朋友,可是又明明知道他们没有办法帮你解脱你现在身处的沼泽。所以我觉得,这就是害怕,不敢直面内心。”
再回答下去就是论文了,林奕华说。尽管时代在变,电影始终像个说书人,穿越时空直抵人们的内心。此次香港国际电影节,格瓦拉已向内地观众开放与香港同步的售票通道,据悉,反响非常热烈。说到底,那些胶片里流转的柔和与抒情,需要额外的聆听。
我们为什么胆这么小?为什么做各种事情,偏要对自己不好?为什么不要正经八百地面对自己?其实很多时候大家觉得自己很狰狞,觉得自己很丑,但他们选择的却往往是一块撒谎的镜子。
观众的培养比拍什么更重要
Q:“港片已死”的说法我们都听得很多了,也有人说现在是新时代的年轻一辈香港导演们在拯救香港电影,你怎么看待现在香港电影的市场和环境?
A:你说香港电影已死,香港现在的年轻导演去拯救,我觉得话语的表面是这样说,可是他们是做不了多少的,因为他们只能激起一个浪花。我一直对市场这两个字非常保留,因为它其实是一个已经形成的意识形态,这个层面只会越来越稳固,是不会有新的东西可以变化的。所以市场已经是一个非常没有生机的体制。现在很多香港导演拍电影,就是尝试去改变体制。
Q:导演们为了配合市场而改变戏路,拍一些商业片,但内地观众们想看的标准港片反而看不到,怎么协调这个问题?
A: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也是一样,我们也想看到真正反映内地生活的电影呀!即便是大家心目中的标准港片,比如《岁月神偷》,那也是一个过去的香港。对香港人来讲,那都是属于一种幻想来的。所谓的幻想并不是说它百分之一百没有出现过,但是大家知道,任何艺术,包括电影,很多时候都是把大家想看到的东西放大给人看。即便是一个所谓现在的香港,你说是全部吗?《岁月神偷》属于中产的观念,《志明与春娇》是比较草根的观点。所以大家其实想看的是哪一个香港?我反而觉得,大家要先厘清心目中的香港到底是哪一个香港,否则其实一直在水月镜花。要提防不要掉入一个陷阱,就是老往过去跑。
Q:老往过去跑,大部分也是因为我们觉得过去的、经典的东西太好了。比方说觉得只要有导演你在,或是张艾嘉在,这部戏就一定好看。怎么去接受一些新的东西?
A:那就糟糕了哈哈!我也在尽量找一个新的自己,我想张姐也在找一个新的自己,因为我们不能永远都吃老本。楷模,也不见得说一定要是权威式的人物。就是你觉得他特别让你有启发,我觉得这个就是楷模,因为启发这个东西远比模仿来得重要。如今可以说是一个吊诡的时代,明明比任何时候都容易去接受资讯,但却有那么多同质性的东西。
Q:所以很多电影节的设置,包括这届香港国际电影节也将开幕,会对一些“新”的东西起到助推作用?
A:是的,像威尼斯电影节都已经六十几岁了。这些电影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市场以外做一些并不那么商业的东西。也不是说独立电影节就跟商业完全没有关系,而是希望发掘一些在美学上、在观念上可以提升观众水平的作品,能够让电影市场更活化起来,突破一些大的制作,比如好莱坞。鼓励年轻的导演和没有那么多发行经验的一些电影人,而且在针对的题材方面,他们面对的并不完全是所谓的主流观众。
没有人不“恨嫁”,只是对象有别
Q:最新的话剧作品叫《恨嫁家族》,为什么选择“恨嫁”这个主题?
A: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对我来讲蛮不可思议的,就是经人介绍之后,两人出去见面了,然后飞快地就结婚。有没有感情什么的,先放旁边,反正就是要先结婚再说,这是另外一种新时代的盲婚,很好玩。但西方观念对我的冲击就不一样,就是认为我的那个自我是很重要的,我必须要非常确定这个人跟我可以怎么配合,而并不是说我们大家带着一个良好的意愿就走进生命的坟墓。所以,这个戏是一个新的伦理。卡在传统观念和新伦理里面的这样心态的女生,为什么那么不放过自己呢?为什么那么执著呢?到底恨自己什么呢?我们要探讨的是这个,所以叫做恨嫁。
Q:现代剧场经受着很多考验,你的作品想让观众走进剧院看到的是什么?
A:市场提供的那些商业的东西让观众想看到他们照镜子的时候最美好的一面,而不是他们不想看到的一面。我的戏常常就是希望做相反的事情,就是你来看戏的时候,我不会告诉你说:“OK的啦,不要担心,真的很好”,我不是这样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你有看见吗?很恐怖耶。”
Q:所以《恨嫁家族》的“恨”恐怖在哪里?
A:这部戏的编剧是黄咏诗,不是我写的,我写的可能更恐怖,她比较温暖。这个戏还是一个开放的,你可以说观众看了之后会觉得有喜有悲。一般人其实恨嫁,只是会谈到那个人什么时候出现。这部戏其实我们谈的是,那个人出现了,但你的心态不对的话,其实你也不会看见他是那个人来的。所以问题的重点是,不在缘分,而在你自己跟自己。大家常常说,对的时间、对的人、对的地点,什么叫做对,就是你要自己对,才会有对。你自己跟自己没有办法达到那个平衡的话,你看到的任何事情都是倾斜的,我觉得是这样子。
直面自己的人不跟自己作对
Q:你个人对婚姻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A:我觉得婚姻其实真的是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规划,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了,马上就去结也未尝不可,只要你在离婚的时候不会抱怨。我现在常常听到会觉得不舒服的是,很多人劈头就问,“别人都结婚了,我怎么办?”我觉得这个东西对我来讲是不太成立的,因为别人是别人。所以我常常觉得说,最重要的是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而并不是说要先谈感情还是先结婚。
Q:所以你还是认为“自我”比较重要?
A:没错。更多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最容易生活在一种怨念里面,每一件事情都觉得心不甘情不愿就做了,这双鞋子不是我最舒服的,但是不买白不买,就买了,买了之后就说我怎么会买你?然后你就开始恨那个鞋子,每天穿那双很恨的鞋子去上班,然后又看到别人的鞋子,说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看到那一双呢?你不觉得现在人常常活在这样的一种状况里吗?很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状况。所以我觉得问题的源头,其实是没有搞清楚你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们先搞清楚我们自己的需要,这是成长过程中最重要、最需要学会的一门学问。
Q:自我的培养在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和观念里会不会比较难,有没有担心过观众的接受度?
A:我自己一直以来在工作中的观察是,华人对于任何东西都喜欢看他看过的,不喜欢看他没有看过的。讲白了就是最老土的一句话,如果我看到了跟别人不同的东西,或者我对自己的感觉跟别人不同的时候,那我是不是很怪?所以大部分人很怕被孤立,大部分人对所谓独特的观点持保留的态度。所以我常说我的戏很挑观众,指的就是这个,我的观众需要很勇敢的人。
星闻林奕华导演最新作品《恨嫁家族》将于5月1日-5月3日于上海文化广场上演。继连续两档改编名著《贾宝玉》和《三国》之后,此次团队选择了原创剧本。在林奕华看来,原创剧本,就是原创一个文学作品,相对更难:“改编是把过去朝代的他们搬到现代,必须找到一个曲线的关系;而原创则更直接,因为就发生在当下,必须读懂现代。”
注:本文刊载于《生活周刊》1567期,转载请联系,并注明“来自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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