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想跑步，是在2014年夏天回国的奔忙时节。缺睡，饮食油腻，见缝插针的在酒店的健身房里踩踩单车都觉得气喘吁吁，一个月下来，重了4公斤。跟朋友聊起来，他问我在巴黎时做何运动，我说偶尔去公园打打篮球，但终究不算规律。朋友说：“为什么不跑步呢？”

我上一次认真跑步，是初三时，为了应付体育中考，每天在学校跑道，连跑带走，十圈。这样跑步，自然谈不到乐趣：煤渣跑道；环境千篇一律；树影；考试的压力；时不时要躲避足球场上横空飞出的足球。最好的成绩，大概就是以3分20秒跑完一公里，之后便放下了。在上海期间，我也跑过步，但我所住的地方，实在不能算是跑步天堂：便利店、麻辣烫店、拉面店、服装店、茶叶店、烧烤摊，路面不平，人流迂回，去跑步，简直像在练凌波微步。以至于有两年，我就在自家院里跳绳：每天跳3000个。不用问，比跑步还枯燥。

嗯对了，为什么不跑步呢？

8月底回到巴黎，我开始跑步。没什么郑而重之的仪式：找了个黄昏，选了件平时穿来打篮球的T恤，穿了条运动短裤，一双短袜，运动鞋，握着手机，配上耳机（没有臂袋），就出门跑了。第一公里还算顺当，到了家附近打篮球的公园；随后，各类问题出来了：小腿疼痛；呼吸急促；脚掌不舒服；由跑换走，慢慢挨了一段儿，觉得痛苦消弭，“好像又可以跑了”，再继续，跑了几步，痛苦又回来了。走走跑跑，大概用了25分钟结束了三公里，喘得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天起床，腿疼得抬不起来，上下楼梯，都须用手扶稳。

耐心等了四天，腿脚好齐全了，继续跑。第二次跑了28分钟，接近四公里，然后歇了三天。如是者反复。到十月，差不多可以天天跑而腿脚不疼了。

现在想起来的经验，其实无非那几样：买好跑鞋；矫正到适合自己的跑姿和节奏；开始一星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塌背低肩；脚弓外侧着地；做好拉伸；多练练膝盖，以及，不着急。习惯之后，就可以正经开始跑。

换了双按照脚打造的跑鞋，改了原先的路线——先前我总在place de Italie一带跑，或是沿着T线有轨电车。好处是市肆繁华，沿着T线还有草坪、树影和步道，偶尔有骑自行车锻炼的人从我身旁掠过——开始向塞纳河方向跑。我家跑到塞纳河国家图书馆，大约两公里，下坡道，不错的热身路线。沿着河，可以选择跑到贝西桥、奥斯特里茨站，甚至一直往前。沿着塞纳河，理论上，你可以去巴黎核心区域的任何地方。

沿着有轨电车道跑，很是有趣：一来身旁的绿化甚好，二来有轨电车总有种慢悠悠的调子，配着“当啷当啷”的钟声，有种如此跑下去、百年不变的感觉。当然，终究还是塞纳河边好。沿着河，从一座桥跑到另一座桥。游船上隔桌对坐喝咖啡的情侣，有时会抬头看看你。沿着河跑久了，会觉得波光粼粼，把身体都照蓝了似的。

沿着塞纳河跑步时，常有其他跑者或相向、或从身旁擦肩而过。有身形健美、步履轻盈、一看就知道老于此道的跑者，看着让人心情愉快；也有呼哧喘气、体态庞大、挪起来很辛苦的胖大叔，跑一会儿就停下来，手扶灯柱拉伸。父亲带着两个孩子跑的也有；看着亲密无间、让人怀疑是同性恋伴侣的也不少。大家遇到，往往互相拿眼睛看看，就过去了。偶尔有一起停在桥墩或栏杆旁，休息、喘息、压腿的，彼此看看，彼此不说话。跑步的人心里大概都有这种无言的默契。当然，偶尔听到“Bon courage”之类时，心情还是挺愉快的。

我每天的里程从十月开始稳定下来，每天跑步在33到39分钟，里程在四公里半到六公里，随心情起伏。也有一天花了53分钟跑了七公里，因为中间见贝西桥旁有法国小伙子在涂鸦，呆着看了一会儿。有时心情好起来，会多绕一个弯，去贝西公园，穿过树林，绕过据说是萨特和波伏娃当初约会的长椅。但大体而言，还是在河边跑；每次下坡跑着，看到河面出现在地平线上，总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跑惯了之后，身体像一辆自动行驶的汽车。在开始时需要注意一下跑姿、控制一下呼吸，进入节奏后，就可以放任自流的去了。注意力就可以转到所听的音乐、鸽子、树、河水、河边的情侣、船、桥、涂鸦和随着冬天来到、暗得越来越早的巴黎天空。大概每次跑步，这种“无人驾驶，自动航行”的状态，就是最美妙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每到黄昏就自动去找跑鞋的诱惑体验了。

跑步很容易让人上瘾。我乍开始跑，还有些“让身体健康些”的心思，但连续跑了半个月后，已经变成了“我要尽量保持身体健康，好继续跑步”。会更谨慎的在跑前做热身、跑后做拉伸，以免膝盖不舒服；当然，说是如此，也没那么琐碎。冬天下午，做四组俯卧撑和六组仰卧起坐后，觉得身上发热，拉了一下腿，看看天色，“天气不错，就出去跑吧。”

因为并不追求成绩，所以有段时间，带着以下情绪：“平时来不及听的音乐，就趁下午听掉吧……只是听音乐时顺便跑跑步。”如果有了自己的慢跑节奏后，很意外的，古典乐比摇滚耐听得多。激烈燃烧的音乐多少有些燎耳朵，而如《鳟鱼》或《波莱罗舞曲》这样的，可以让你慢悠悠一直跑下去。巴赫的《D大调双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就很适合跑步，听着听着，觉得在阳光下一直往远方无尽走去似的。当然也有其他风味，比如，门德尔松的《苏格兰交响曲》辉煌灿烂的结尾，在你面对夕阳，跑完一整套交响乐长度的时候，仿佛面对着“我们知道你的辛苦，我们来迎接你了”的宽慰。当然不只是乐曲，比如，刘宝瑞先生的单口，就很适合跑步听：圆润结实，包袱不碎，绵长温和，听着《斗法》，可以不知不觉跑完八公里。我也尝试过跑步时听完少马爷一段《报菜名》，回家食欲大涨的。

因为跑步，对城市多了新的了解，有时简直觉得是刚认识这个城市似的。发现新的跑步路线、新的好建筑或桥梁时，会有种捡到宝的喜悦。收集新的跑步路线和新的适合跑步时听的乐曲，就像松鼠囤积过冬粮食似的。

12月1日，细雨黄昏，沿着河跑到了巴黎圣母院，然后转身返回。因为是沿河跑，绕了极大的弯路，来回差不多十公里，跑了一个小时出头，中间自然无数次懊悔：应该带点儿硬币出来，好坐车回去的；跑出来时爽吧，回去时这个辛苦啊！

偶尔还能感受到动人的善意。比如说，我每次沿托尔比亚克路跑往塞纳河时，总会有一段一公里的坡道。去时顺坡而下，快活之极，回程时才知道因果报应，下坡一时爽，上坡火葬场。每次上坡，如驴拉车，咬牙切齿捏着小碎步慢慢蹭，唯恐坏了膝盖。某天正在独自上坡跑，身边经过了一辆电动轮椅。轮椅上的大叔超过我之后，看看我气喘吁吁，便减速，和我并排，默默的跟着我。上了坡，我喘过气来，对大叔点点头；大叔对我说一声“Bon courage”，便拐弯走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

连跑了三个月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气候也冷了。连跑了三个月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气候也冷了。10月份和11月份各跑了100公里出头，12月份88公里。每周基本休一天到两天，除了中间脚背筋痛过三天外，倒也没事。中间毫无忌口的我——我这种馋人怎么肯少吃呢？——体重比八月份少了12公斤。举手投足不那么容易累了。许多细节，自己感受到了：除了当初跑25分钟就气喘如牛到现在可以稳稳跑完一个小时十公里，还有其他，比如睡了七小时会自然醒，比如拖延症基本没了，注意力集中了，比如得买新衣服了之类。然而真正的变化，是很细微的主观感受：

除却跑步过程本身的乐趣之外，一个很让我动心的效果是：只要我还在持续跑步，人就仿佛能处于一种通明澄澈的状态里。12月底，感冒加上考试，有四天没跑，我觉得身周口鼻，都要淤塞起来，仿佛有人在我身上糊上了蜡，将要凝结似的，懒得动弹，焦躁，易怒，睡不好。

于是穿上速干衣和跑鞋，零上二度的天气，出去跑了五公里——一开始有些冷，尤其是手腕，一公里之后便没事了——然后回家，一个热水澡后，觉得经脉贯通、呼吸停匀了：所见所闻，都比先前明晰得多，就像雨刷器把雨中的车前窗给擦干净了似的。

人都是从经验里学习的，所以自然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印象；跑步这个事儿，让我更加深了一个想法：我们的意志，许多时候很脆弱，只是听任身体激素摆布而已，所以，身体好与坏，影响是看得见的。

此外，世上的事，分为我们可控与不可控的；尽人事，听天命，是比较好的选择。而跑步（与其他运动），大概是除了阅读之外，最适合“尽人事”的事儿：其他的一切都可能欺骗你，但你跑的步和读的书，总不会亏负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