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刘芳

对于世界经济论坛总裁布伦德（Borge Brende）来说，地缘政治冲突是他目前最担心的，如果处理不好，会抑制全球经济增长。

那么，目前国际政治的地缘政治冲突主要有哪些体现？我们是否应该为此感到担忧？解决大国矛盾的关键又是什么？在1月22日开幕的冬季达沃斯论坛上，来自日本、新加坡、中国和英国的学者就地缘政治，尤其是亚洲在国际秩序中的战略平衡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此次分论坛由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Vali R. Nasr主持，依次发言的是亚洲太平洋研究中心（Aisa Pacific Initiative）主席、日本国际问题专家船桥洋一（Yoichi Funabashi）；中国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新加坡国立大学政策研究教授、新加坡前驻联合国大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以及来自英国皇家国防与安全联合服务研究所的前美国务院官员Karin von Hippel。

“多极”和“不稳定”成为过去一年国际关系领域的热门词汇，也同样是此次分论坛的高频关键词。

在被问到什么是日本目前最大的挑战和风险时，船桥洋一直言不讳地说，特朗普政府和他的政策是安倍政府最大的挑战，将国家安全和贸易问题挂钩对日本的安全产生了重大影响。阎学通表示，中美竞争的本质是（国家间）实力差距不断缩小导致的，结构性差异使中美达成永久协议的可能性较小，且特朗普的不稳定性进一步减小了达成协议的可能性。马凯硕认为，如果美国能够分享国际话语权，给其他国家一些空间的话，那么中美关系就可能会获得双赢，亚洲国家急需中美解决目前争端。Hippel则说，国际组织迫切需要改革，特朗普确实挑战和瓦解了现有国际机制，但没有战略计划，“多极”在世界其他地区已经被广泛讨论，但美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衰弱。

以下是现场实录：

Nasr：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是全球秩序即将发生什么变化，以及新秩序的影响和结果又是什么。去年全球秩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各界对于全球自由秩序的稳定和持续发展有严肃的讨论。我们看到大国对于贸易的作用、多边主义所采取的态度也与以前有所不同。下面我们请各位谈谈看法。

船桥洋一：目前对日本安倍政府来说最大的风险是特朗普政府和他的政策。特朗普总统暗示如果他得不到他想要的，美国就将立即对日本的汽车零部件实施关税。如果是这样的话，日美关系一定会受到冲击。特朗普对多边主义的敌意是极其危险的。在过去的三四十年，日本和东亚都从自由贸易、多边主义中获益良多。多边主义的削弱将对亚洲有重要影响。

特朗普政府还将国家安全和贸易问题挂钩，使得日本的策略极端复杂化，对日本的国家安全也有重大影响。特朗普总统曾提出有可能从韩国军事基地撤军的可能性，这极大了损害了日美同盟。

中美之间的矛盾和摩擦绝对不是日本所需要的。这种矛盾会让日本失去选择的自由，没有灵活斡旋的余地，这是对日本最大的，最根本的威胁。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安倍首相于去年10月访问了北京。中日关系稳固且不断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对日本来说并不是“调转轴心”或者“再平衡”，更不是搭中国的快车。即使是在领土和历史问题有分歧，我们也可以增加互信。

对亚洲国家来说，没有人想在日本、中国或美国之间做选择。日本作为务实的稳定因素必将在亚洲发挥更大的作用。日本虽然不能作为超级大国制定国际规则，但日本应当同其他类似的国家，如澳大利亚、印度、加拿大、西欧等一起扮演领导者的角色。

阎学通：目前对中国来说最令人担忧的是和美国的关系。从美国方面来说，由于贸易争端人们对除了中国以外的双边关系似乎也不太感兴趣。由于中美结构上的差异，贸易争端不可能轻易得到解决。苏联和美国从没打过贸易战，也许是不必要，也许是因为对冷战来说不重要。当然美国和苏联之间本身也没有什么贸易关系。

对我来说中美将焦点放在贸易争端比关注意识形态差异要好得多。意识形态差异将使中美关系恶化。中美就贸易争端进行协商，人们不担心贸易争端会升级到意识形态和军事争端。

我认为摩擦完全可以保持在经济范围内。也就是说，从好的方面来说，中美不会将经济争端过分政治化。但是不好的方面是，我不认为中美能够在贸易争端方面取得百分之百的协议。对两国来说，这种竞争的本质是（国家间）实力差距的不断缩小导致的。只要两国各自的优势不断缩小，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因此我不认为两国政府能达成永久协议。

第二点，为什么人们对中美贸易摩擦如此关注。首先，贸易争端对每个人都有影响。如果中美双方减少彼此进口，很多其他国家的企业订单也会受到影响。更重要的，特朗普和所有美国前总统都不一样。“不稳定”这个词经常用来形容他，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政策。特朗普“不稳定”的特征使人们害怕，因为即使中美达成协议，协议也会崩塌。那达成一个有效期是三个月的协议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只要特朗普还当着总统，这个问题就会一直持续。

中美竞争对其他国家有什么影响？我认为多边外交会弱化，双边外交会强化。特朗普喜欢单边主义，他不喜欢多边主义的对话机制。因为只要是在双边机制下美国就有天生优势。但是在多边对话下美国的优势就不能保证了。他不仅与中国进行双边对话，和日本、欧洲、墨西哥、加拿大也是这样。目前其他国家也纷纷效仿，例如日本和欧盟。

最后我想说，只要美国在世界上最强大且影响力最大，不论美国做什么其他国家都会效仿。不是因为好或者坏，而是因为人们会想，如果最强的家伙用这种方式做事，那他一定会从这种方式中受益。人们不会认为最强大的国家的政策制定者是傻瓜。

马凯硕：我觉得亚洲地区对中美关系恶化的程度感到惊吓，尤其是在过去几个月。美国副总统彭斯关于中国那次怀有敌意、令人讨厌的演讲在美国并没有受到攻击。华盛顿精英中间有一个新的共识，即“中国威胁”是真实存在的。在学术界也有关于“建设性警惕”(constructivevigilance)的报告，警告人们中国学生和学者在美国的活动。我觉得这衍生出了一个反中国的歇斯底里现象。

我认为，双方必须从战略上重新理性地思考威胁到底在哪里。中国有开着舰队去美国么？答案是否定的。是的，中国确实对美国至上构成了挑战，但是美国至上本来就会消退，因为在过去两千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世界上最大的两大经济体是中国和印度。中国或者印度的回归是必然的。

所以问题就是，我们能不能在一个美国是最强大的国家，但不施加霸权的世界里和平共处。如果美国能够分享部分话语权，给其他国家一些空间，那么中美就可能会获得双赢，这也是亚洲地区希望看到的。

最后一点，关于国际秩序。美国是绝对强国，中国是崛起力量。如果你仔细想想美国应该采取的理性战略的话，绝对强国才应该是支持多边主义的那一个，崛起力量应该是反对多边主义的那一个。但现在中国支持多边主义，美国在削弱多边主义。这对美国利益来说太不合理，不符合逻辑。就连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也曾说过：“如果有一天美国不再是世界第一强国，支持和加强多边规则、多边机制自然会遏制后起之秀，这符合美国的利益。”如果美国能从单边策略转换到多边主义，自然会得到全世界的支持。

例如中国在国际贸易中违反规定，那就支持WTO（世界贸易组织）啊，为什么要削弱WTO呢，因为WTO是（保护国际贸易）的最好机构。所以如果通过多边机制一点一点和世界合作，那我们将可以平稳地渡过地缘政治目前最大的挑战，就是中美矛盾。

Hippel：“不稳定”是我们所有人都非常担心的一个问题。特朗普对世界秩序带来的挑战是分裂性的。我知道有些人认为国际机构和秩序需要挑战，但挑战也需要一个战略性的计划。但是特朗普基本上就关注在挑战和瓦解现有机制，没有取代现有机制的计划。

在伦敦，大家很关注的问题是，当美国已经不再推动二战以后它一直致力于推动的普世价值时，哪个国家才能担任起这个角色呢？全英国上下被脱欧搞得晕头转向，欧洲有民粹主义。对欧洲国家来说，很难在宏观层面推动这些议题。

对我来说，“不稳定”是一个全球问题，对市场、政治、安全都没有任何帮助。我觉得前面几位对多边主义的观察绝对是正确的。当然大多数国际组织已陷入僵化，绝对需要改革，而改革又是如此之难，几乎不可能。联合国安理会的改革已经被讨论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实现，所以现在有些国家干脆绕过安理会。我们很久没有听到联合国解决主要国际矛盾了。

在其他地方，“多极世界”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词汇，但是在美国好像大家不太觉得美国的力量已经削弱。特朗普政府绝对不觉得美国力量正在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