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好家园读者俱乐部 武云溥
编辑|叶子
京金融街林立的高楼大厦往北走不远,就能进入一片还保持着老北京风貌的胡同区域,青灰的瓦房铺展开来,胡同里蜿蜒曲折,烟火气十足。这片胡同里有七百年前的元代白塔,还有九十年前鲁迅在北平的故居。胡同深处一扇棕红的铁门,进去是个小小的院落民宿,日本人青山周平坐在其中一间客房内的躺椅上。椅子所处的位置很巧妙,既不是室外,也难说像常规的室内——这间房的一角有片不规则的空间,屋顶做成了透明玻璃,让天光自然倾泻下来,屋内树影斑驳;地面铺着散碎的白色石子,墙面也用了青灰的水磨石。只有一步之遥,就可以从木地板和木床构筑的“室内”,跨到有石头有植物的“室外”。
这是青山周平的设计用心所在,室内抑或室外,为什么一定要有明显的界限呢?他说起在日本京都,很多寺院的建筑格局也是通透敞开的,人可以自由地漫步其间,一沙一世界,万物皆有神。
八十多年前,鲁迅写道:“北京的房屋是平铺的,院子大,上海的房屋却是直叠的,连泥土也不容易看见。”十多年前,建筑设计师青山周平来到北京,发现不同于日式开放风格的建筑,北京的房屋大多被墙壁围合。界限的存在,不仅是室内与室外,还包括一座建筑与另一座建筑,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甚至人们的工作与生活。皇城根下,界限无处不在,这既与北京冬夏分明的气候有关——建筑需要考虑人居其中的舒适度,气温的变化有重要影响——也与这座庞大城市的急速生长有关。在北京,青山周平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新的工地开工,各式各样的建筑拔地而起,一些旧的房子被推倒或改造,这是日本很少看到的壮观景象。“简直不可思议。”青山周平说,身为建筑师的他意识到,中国充满机会。2005年,他在北京二环内的胡同里租了个房子住下来,一住就是十几年,没想过离开。
改造梦想
在中国工作的外籍建筑师很多,生于1980年的青山周平却在社交网络上拥有超高人气,这在专业人士群体中并不多见。他的微博目前有超过四十万粉丝,身份简介写着“建筑设计师、B.L.U.E.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北方工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讲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生”。而他的公众影响力可能多半来自一档电视节目——2015年东方卫视的家装生活节目《梦想改造家》第二季,青山周平作为参加节目的首位外籍建筑师登场,把北京一户老旧的四合院一番“爆改”,原本局促杂乱的老房子在他手里焕然一新。2016年青山周平继续参加《梦想改造家》第三季,出手又引发热议,把只有6.8平方米的“最小学区房”变成餐厅、卧室、客厅多功能集成的空间。“构思酷炫”、“脑洞大开”代表了广大电视观众和网民对青山周平“手艺”的评价,而他本人也因为俊朗的外形和耐心细致的“好脾气”,收获了大票粉丝。曾有媒体称青山周平是“网红建筑师”,这让中文流利的他也有点困惑:“我知道网红,可网红建筑师是什么呢?”
白塔寺附近这座小院的主人董雪,曾经从事城市规划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她认识青山周平也是看了《梦想改造家》,之后通过设计圈内朋友联络到青山,请他帮助改造自己盘下来的这个院子——两百多平米的院子,原本住了七八户人家,各种私搭乱建,生活品质无从谈起。但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让青山周平产生了兴趣,他能想象到那种理想的北京胡同生活,应该是整洁、便利、闲适的,是人与环境的有机共生。
2016年夏天,青山周平接了这个项目,他和董雪花了几个月时间沟通谋划,从2017年春节后开始动工。这场改造工程不能说声势浩大,却也算“上天入地”:院子里的违建被统统清除,地下挖了化粪池,重建了排污和供水系统;地上用拆除作业留下的青砖垒起一座小方塔,巧妙地把通往屋顶天台的旋转楼梯藏匿其中。每个房间都铺设了地暖,屋顶开了天窗,大量使用实木、石材和金属,营造简约、现代的生活空间;却也把墙砖上残存的“小广告”一并保留下来,那是属于北京老胡同的时代标签。“施工时地下还挖到几块石头,可能有几百年了。”青山周平说,“石头比这个院子还老,我就把它们做到了台阶里面。”对待建筑,他确实富有耐心,单是射灯的安装方式,就给董雪画过七张示意图。
野心时代
“我是建筑师,不是胡同改造师。”
已经拥有自己独立事务所的青山周平,试图澄清外界对他的某种误解。令他出名的几个胡同改造项目,其实远非他工作的全部。
严格来说,改造旧房这样的工作属于室内设计的范畴。这方面在最近三四年时间,他还做了很多商业店铺的设计,比如面包店“原麦山丘”位于北京华贸、望京、西单和富力城的四家门店,还有家具店“失物招领”北京国子监的门店、文化出版品牌“未读”位于东四共享际的展示空间、上海 Editor 买手店等。其中最大的一个改造项目,是民国上海滩“颜料大王”贝润生的苏州祖宅。
贝润生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叔祖。这座大宅有四进八院,始建于清代,包括四栋木结构建筑和四栋砖混结构建筑,占地超过两千五百平方米。青山周平花了十个月时间,将这里改造成了时髦的共享生活社区“有熊文旅公寓”,改造后有了十五间客房和厨房、书房、酒吧等公共空间。青山周平对细节较真的“轴劲”在于,他觉得木结构房子里的浴缸也应该是实木的,可很难找到能做实木浴缸的供应商。他就坚持不用常见的陶瓷浴缸,到处寻觅,一直找到符合要求的实木浴缸为止。
在中国,由于职业分工的细化,人们惯常认为建筑师就是“盖房子的”,而设计师是“装修房子的”。在青山周平看来,这是并无意义的界限,他不想被简单定义。“日本的建筑事务所并不特别区分建筑本体的设计和室内设计,我自己也是各种项目都同时在做,甚至还包括产品设计。”青山周平说,他和家具品牌“造作”合作的一套收纳柜也已经上线,进行中的项目还有和天猫合作的新零售实验“天猫小镇”——青山周平做的设计是模块化的,可以同时应用于多个地方和多种品牌的零售空间。“我的工作是探索新时代的新生活方式,是现在发展很快的互联网商业,与传统实体店面的结合。”在中国生活久了,青山周平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还能熟练使用中文语境下的许多流行新词,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剧烈变化的国度。
打开局面并不容易。
独立创业之前,青山周平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摸索期。困惑,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持续了大约七年时间。2005年来到北京后,青山周平加入了日本设计师迫庆一郎创办的SAKO 建筑设计工社。当时整个事务所只有五六个人,像所有初创公司一样,早期员工都是身兼多职,青山周平发现自己在设计工作之外,还要学习跟客户反复沟通,谈理念,谈费用,以及签合同。“我理解了真正的建筑师的生活。”青山周平说,“还知道如果项目做完收不到设计费,如何去法院处理。”
这些琐碎而实际的工作,并不一定能够获得理想的结果。在SAKO事务所开头的几年里,青山周平参与的几个项目由于各种复杂和意外,总是很难落地,这让他十分郁闷。
直到接手天津塘沽小学校项目,青山周平才获得施展才华的真正机会。塘沽小学是个看起来很“完整”的理想项目,包括了幼儿园、小学、中学、图书馆、体育馆、食堂等多种功能的建筑综合体。从方案投标到现场施工,从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到景观设计,青山周平都深度参与。“这种机会不多,中国的很多大项目,在进行过程中会有很多变化,能够从头到尾参与是比较幸运的。”这所学校的建设从2008年持续到2011年,更让青山周平感觉幸运的,是和他一起工作的搭档藤井洋子女士,后来成了他的太太。
2015年,青山周平和藤井洋子夫妇离开SAKO,创办了B.L.U.E.建筑设计事务所——这个名称暗合了青山周平名字里的“青”,完整含义则是Beijing LaboratoryUrban Environment(北京城市环境研究所)。事务所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是东京大田秀则画廊在上海外滩西岸的新馆,2017年11月已经落成开馆。如今有二十多位建筑师在青山周平的事务所工作,每个人手上都有各种类型的项目在推进中。
“有两种项目我们不做。”青山周平说,一种是私人家庭的设计,一种是为房地产开发商做样板。不做的原因,是他无意满足那些膨胀的欲望。“个人住宅的设计跟城市本身没有太多关系,开发商想要的设计也是为了让人兴奋,然后买房子。”这些需求都让青山周平觉得兴味索然,他更关注的是如何用建筑的方式来改变生活环境,进而影响一座城市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山周平是有野心的。
沉默之城
“确实,我可能是日本最后一代传统的建筑系毕业生。”
青山周平说的“传统”,是怀抱想要通过建筑来改变社会理想的学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后,整个社会像轮胎泄气的汽车一样越开越慢。日本学建筑的年轻人,不再像他们的前辈那样有很多房子可盖,房子在日本人心目中也不再具有狂热的投资价值。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状态,人口老龄化加剧,青山周平少年时代就知道,自己将来会继承好几栋房子,这没什么稀罕的,身边的孩子们人人如此。
但他还是考进了大阪大学的建筑系,因为父亲也从事建筑行业,从小耳濡目染,青山周平对建筑有一种仿佛天然的热爱。他喜欢观察不同地方各色人等,观察他们在各式各样的房子里生活。本科读到三年级时,青山周平决定休学一年,背着行囊坐了五十多个小时的船到达上海。“只知道要旅行一年,第一站去上海,接着往西走。”他从上海去了新疆、西藏,接着穿过中国边境进入尼泊尔,继续走过中东地区,到非洲和欧洲转了一大圈,最后又从上海返回大阪。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笔记本电脑,没有GPS导航,青山周平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要买张地图才知道自己在哪里。“日本是没有边界的国家,四周都是大海。”而中国西藏和尼泊尔之间的边界,不过是一条小河,河两边的人讲不同的语言,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从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到依旧保留农耕和游牧原始习俗的部落,世界无限辽阔,很多日常习惯和环境面貌,在日本国内从未见过。“你认为是好的东西,别人可能有相反的观点,所以要认真思考当地人的生活方式。”
Gap Year(间隔年)过后,青山周平返回学校念书,2002年本科毕业后又考进东京大学攻读硕士。他在东大所属的院系叫做“创新科学系”,主要研究与“环境”有关的一系列交叉学科,例如城市设计、科技、人文和法律等等。2004年,青山周平还作为日本文部科学省派遣留学生,到布鲁塞尔Sint-Lucas建筑学院、巴黎国家高等拉维莱特建筑学院深造。
他崇拜的偶像,是任教于东京大学的日本建筑大师丹下健三(1913-2005)。“这里有个思维方式的问题,建筑并不是单一的,看待建筑要考虑社会发展的趋势。”青山周平说,“比如东京的核心区域在扩展,而城市边缘的人口越来越少,城市是这样的话,其中的建筑应该是什么样子?”丹下健三之于青山周平这一代年轻建筑师,就象征着“用建筑改变社会”的雄心壮志。1946年,丹下健三开始在东大任教,1964年他设计了东京奥运会主会场“代代木国立综合体育馆”,这座体育馆被誉为“二十世纪世界最美的建筑”,丹下健三也由此奠定了日本当代建筑第一人的行业地位。1987年,丹下健三成为亚洲第一位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他的理念也深刻影响了此后日本几代建筑师。
“一般来说,日本的建筑师和他们的作品,都是比较沉默的。”青山周平说,日本国土面积小,人口密度大,人与人的距离是很近的,而且彼此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差别不大,所以这个国家的建筑都崇尚简洁,“不需要努力向外界表达什么,像一种默契的暗号,我们一看就懂。”与此相反的是美国,比如纽约汇集了全世界不同种族和国籍的人,纽约的建筑也相应变得张扬、喧哗,强调个性。“你不说话,就没人看到你,即使看到也不理解你。”
而中国的建筑,正处在中间地带。整体来看一座城市的建筑,比如北京、上海,没有什么统一的风格或秩序可言,摩天大厦和胡同平房可以比邻而居;但一部分阶层的生活美学正在逐渐形成共识。青山周平在南锣鼓巷附近的胡同里住了多年,小院是租来的,他和太太在日本和中国都没有买房。“不买房的好处是,我可以一直保持移动的状态,移动为我带来灵感和力量,而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就没意思了。”北京胡同里的房子一般比较小,但青山周平认为这也不是问题,他的生活半径其实已经拓展到包括周边几百米的区域,咖啡馆是他的客厅,菜市场是他的厨房,“家”并不是私密的,反而可以是一个开放共享的概念。青山周平的邻居家有两个小孩子,经常串门来青山家里看会儿电视,聊天吃东西,就像在他们自己家一样。“中国人现在觉得买房子主要为了升值,这是财富流通转换的价值,而在日本,买房子只是纯粹考虑使用价值。”青山周平觉得,中国正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转变思维,接受共享生活空间的理念。
这有点像朝着前工业革命时代的回归。“工业革命前的东西现在看来都很有意思,胡同就是工业革命之前的产物,人的生活和工作是结合在一起的。”青山周平说,“我们思考未来的建筑,未来人类的生活,我相信也是一个重新打破界限的过程。”他说起刚来北京时候最不习惯的是,找不到可以一个人吃饭的地方,“我自己去饭店只能坐在大桌边,点一个很大的炒菜。”再回到东京,他又觉得太安静了,“东京是一个人的城市,每个人都是独自走路,独自吃饭,独自乘坐地铁,不需要和任何人讲话。”但是十几年过去,北京也修建了密如蛛网的地铁,餐厅里有了很多一个人吃饭的位置,选择不结婚的人越来越多,建筑师们设计了更多的小户型公寓。
这样的城市里,人与人的关系,是更亲密还是更疏远?生活的本质,应该有界还是无界?
“我们的房子是越来越小了。”青山周平想了一会儿,“可是,我们的家会越来越大。”
本文来自《美好家园》2018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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