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雪风
一
看《疯狂麦克斯》,有点像回到看《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的年代。它和吴宇森一样,暴力被极端风格化,最终它完全超越故事,成为核心所在。
在吴宇森的电影里,暴力并不是血腥与残忍,而是一个孤独的英雄对强权的反抗,对礼崩乐坏世界的驳斥,所以他对他主角的暴力行为的描述是极端仪式化的,那些慢镜更像是一种礼赞,是一种膜拜,枪口所喷出的枪火像烟花一样,照亮了主角的脸庞与英姿,是他们行为的华彩证明。《疯狂麦克斯》,是另一种华丽,如果说《喋血双雄》是古典而宏大的歌剧,那《疯狂麦克斯》则是重金属摇滚。
在导演乔治·米勒的眼中,历史并不是如吴宇森的田园牧歌骑士精神,历史是这部电影中造成这个末世的原凶,所以它没有吴那种对于秩序的向往,而更多的是一种虚无的狂欢,之所以片中那个弹着能喷火的电吉他助阵的家伙如此酷,因为它代表了导演对这个世界的真正认识。所谓后启示录电影,其本质是对人性与文明的怀疑,所以它们乐于假想一个末日世界,然后看人在秩序消失后的嗜血与狰狞。而这和摇滚也是内在相合的,他们都不满意这个现世世界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未来,而他们也无意与无力去解决,反而有一种找到这个世界解释方式后的悲观兴奋,以虚无为酒,酿出最形式化的狂欢。
这部《疯狂的麦克斯》就是将这种粗犷而艳丽的形式做到了某种极致:漫天黄沙,现代而又原始的机车、侏儒、如白化病人般的仆从,裂开的嘴唇,机械被嫁接在人体上,粗糙的人性,在这部电影中紧密咬合形成一个整体,后现代与中世纪风格杂交,显现的是文明损毁后,人性与兽性硬碰硬的对撞然后又自然地共存,也因此,这部影片中那些无节制的动作才看起来合理,因为在这样一个蛮荒世界,枪是唯一的交流方式,而这个世界的唯一逻辑是追猎与逃亡。这也是《疯狂的麦克斯》要比《斯巴达克斯》之类的电影强的原因,后者电影里甜腻的主流价值观与野蛮的暴力风格并未呼应,也就让暴力纯粹成了一种表演。
这部电影为影片的暴力找到了能够成立的土壤,并让这种暴力具有了某种形而上的意义。或者说极度的形式主义本身就是价值观上的宣示,他们大体上都是虚无的信徒,所以他们才会从节奏、线条、体积的组合中,寻找终极的皈依。
二
一个导演对于暴力的态度,其实很能反应他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看法。作为吴宇森同期的导演,林岭东的暴力就与吴与乔治·米勒完全处于两极,对于前两者来说,暴力是宣泄,是一种炫酷的表达方式,林岭东的暴力则至始至终是有痛感的,它是一个人作用于另一个人的结结实实的行为,即使在他相对浪漫的《监狱风云》也是如此,当周润发咬下张耀扬的耳朵时,你能感到即将爆炸的郁闷得到舒解的畅快,但你深刻知道张耀扬是很疼的。
在林岭东的后期,《高度戒备》与《目露凶光》中,你连暴力的快感都感受不到,暴力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方式,实施的同时感受最强烈的是无能为力的疲乏。而杜琪峰与吴宇森有些共通之处,但吴是在流动之中去表达暴力,而杜琪峰则是在静止中看到美感,吴的暴力是舞蹈式的,快感来自于节奏,而杜琪峰的美感则来自于秩序,杜氏那著名的枪战站位,体验了他对兄弟情谊的理解,吴的兄弟情谊是两个知已的一见如故生死相交,而杜则是每个人各安本份的默契,吴是自由主义者,而杜显然则对传统帮会的森严法度有着审美上的欣赏。
为什么娄烨要跟电影局较真《浮城谜事》里杀人时是打三下还是13下,因为这是涉及到一个基本表达,三下只能表明这是个杀人案件,而13下则表明了一种仇恨的强烈与绵长,三下只是描述因果,而13下表明作者更看重这个过程。更为极端的是加斯·帕诺执导的《不可撤销》中的强奸镜头及人头被灭火器砸瘪的过程,那种近乎原时长的还原,表明了导演对待现实的态度,他不准备对你有任何隐瞒,这时每一分钟都有着它自己的重量。
三
老外中,我最想说的是大卫·柯兰伯格和梅尔·吉布森,他们其实都是真正的暴力狂。大卫·柯兰柏格的兴趣在于肉体本身,肉身被毁损或者变异,在他的镜头下都有着精细的描述,这里面有着一种真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就是对自我肉身的怀疑,当然日本人在这方面做得更为极致,塚本晋也的《铁男》是我看过的最恐怖的电影,身体里长出铁刺,钢铁生殖器刺破另一具肉体,在这部电影中,你最笃定的肉身本身,成了最大的黑森林,它不受控制,随时可能脱缰而去。梅尔·吉布森,给人最大的印象是他对于痛苦的执迷,痛苦在他的镜头下有着一种宗教般的神圣与高尚,这既表现在《勇敢的心》最后华莱士被五马分尸的场景,更表达在《受难》中耶酥受刑时所受的每一下鞭笞,在梅尔·吉布森眼里,有着一种狂热的赞颂,以及由引而生的愉悦。
当然也有卡通化表达暴力的极致,比如三池祟史,他的《杀手阿一》,人被劈成两半时,那丝丝缕缕的粘液,就像一个恶趣味的小孩玩耍自己鼻涕,天真又没心没肺。也包括前两个月放映的《特工学院》,那如烟花一样爆开的脑袋们,将一场惨不忍睹的屠杀搞成了狂欢,让我们深受教化的小心灵遭受着小折磨 ,这个导演是个高手,他将分寸拿捏恰当,政治不正确又无伤大雅,邪恶与小清新调合得让人佩服。
说了这么多,其实想说的是一句话,暴力绝不仅仅只是噱头,和情色场面一样,它是真正最接近真相的所在。如果一个导演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噱头,那它就会变得无聊无趣,而如果不把它看成一种简单粗暴的官能刺激,这里面则有着很多的戏剧富矿,事关最本质的价值观与审美取向。
首发于《大众电影》
作者梅雪风,媒体人,曾经《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电影世界》主编,现《大众电影》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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