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送走了初代复仇者，也一举把复联4“终局之战”的票房送进了全球影史前十的位置，而漫威迄今共22部电影的全球票房也已经达到200亿美金。当粉丝们忙着跟陪伴了自己十一年的超级英雄道别时，一个大反派的落幕显得尤为“悲情”。这个大反派就是灭霸，凭一己之力承担了漫威宇宙里唯一敌对势力的角色，也是超级英雄的反面镜像。

杀死灭霸的，不是复仇者们的怒火，而是灭霸自己那无可救药的“英雄主义”。

灭霸在复联3“无限战争”中的表现是出人意料的，甚至有人将其称为“灭霸传”。因为这一部里，灭霸作为一个超级英雄要联手对付的大boss才真正被完整刻画——除了坚持不懈要把6颗无限宝石集齐毁（拯）灭（救）宇宙之外，他和养女卡魔拉的故事也展现得有声有色。总之，这一部的灭霸和超级英雄在很多地方有相似之处，例如都有一个崇高的理想，都有一段充满温情的过往，都在面临关键选择的时候伤害了最爱之人。结尾更甚：一个响指之后，当全世界陷入悲伤，灭霸反而陷入理想达成后的宁静和空虚。

这也是为什么，在复联4里，相比于美队的退休和钢铁侠的谢幕，灭霸的陨落同样让人动容。复联4片长超过三个小时，可仅仅在前20分钟，灭霸就被愤怒的复仇者“处决”了。但从某个层面的观众情感上来说，此时的灭霸更像是一个“功成身退”的迟暮“英雄”，迎来自己的悲情落幕。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感恩的宇宙”，便身首异处。

相对于漫威电影的其他反派，灭霸的形象更接近于英雄，只不过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英雄”。

超级英雄塑造了宇宙第一大反派

灭霸的反派形象能够深入人心，不仅仅得益于复联3。对于这个角色的塑造，其实早在复仇者成员身上就已经展开了。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钢铁侠和美国队长这两个英雄，共同塑造了灭霸。

众所周知，复仇者联盟的核心是美国队长、钢铁侠、雷神索尔组成的“三巨头”。但雷神实际上是比较游离的角色。真正领导复联团队的，就是美队和钢铁侠两人。

美队和钢铁侠一直都不对付，甚至在《美队3》里引发了英雄内战。两位英雄必有一战的深层原因就是价值观冲突。美国队长所代表的自由主义与钢铁侠所代表的功利主义，最终让复联从内部瓦解。自由主义以个人的权利（rights）为最高价值，任何侵害个体权益的行为都是对道德底线的挑战。这也就能够理解美队所作所为：在《复联1》中美队发现神盾局偷偷用宇宙立方研发武器会怒不可遏；《美队2》中直接将老东家神盾局曝光，因为神盾局侵犯公民隐私；在内战事件中拒绝签署《苏科维亚协议》；甚至在《复联2》差点因为奥创事件跟钢铁侠闹掰。

回头说说钢铁侠，“功利主义”这个词并非贬义，它的解释是以全社会的整体幸福最大化为终极目标。在托尼·史塔克看来，只是化身钢铁侠行侠仗义是远远不够的，要让世界真正安全，还需要担起社会责任，调动一切资源防患于未然。所以才有《钢铁侠3》里的钢铁军团和《复联2》里的奥创。这种使命感也传承到《蜘蛛侠：返校日》里，小蜘蛛表达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意思，而这正是托尼的心声。

这两位英雄奉行的价值观，也造就了他们自身的特点：美国队长拥有绝对顽强的个人意志，因为自由主义的价值要求他有时候需要与全世界为敌，但是他也只能做出“当下”最正确的选择，而无需对一切可能的后果负责；而钢铁侠则有着超出常人的社会责任感和更大的格局观，但是因为对人类整体安全幸福的追求却让他在面对现实时摇摆不定。如果将两个人的特点集于一身，会诞生一个“完美”的英雄吗？漫威真的创造出了这个人，就是灭霸。

漫威宇宙里，除了美国队长，能够对全世界说不的，就只有灭霸了。实际上，从一开始灭霸就怀着“崇高”的目的与全宇宙为敌，比美国队长更加极致。尤其在复联3中，灭霸献祭爱女卡魔拉换取灵魂宝石的一幕，让他的“偏执”变成了“信仰”。

此时应当套用钢铁侠和美队的价值观，再次复习灭霸这个角色是如何被塑造的：顽强的个人意志，与全世界为敌，不对一切后果负责，同时他认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对全世界负责，而且说到做到毫不动摇。

是不是惊呆了？简单来说，灭霸同时具备了钢铁侠的社会责任感和美队的意志力。但我们最终要讨论的是，这种英雄主义如何最后变成了全宇宙的公敌。

英雄的“原教旨主义”

为什么是灭霸？答案很简单：只能是灭霸。

用《复联4》里灭霸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就是命运（I am inevitable）!"因为只有功利主义与自由主义同时发挥到了极致的人，才能秉菩萨心肠，行修罗之事。响指一声，在灭霸来看，就是最大的慈悲。这就是灭霸的英雄主义。

但是灭霸做的事情毕竟太邪恶、太残忍了，要说他是英雄，那我们是不是对“英雄”的概念有什么误解？实际上，功利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现代道德下的产物，美队和钢铁侠虽然有矛盾，却都不失为现代英雄的代表。假如抛弃现代道德的前提，两者就可以统一：冲破道德的约束，个人自由就没有边界，历史责任就可以无视当下人的福祉。灭霸所体现的就是这种极端的统一，是超出道德层面的“英雄主义”。事实上，人类在文明肇始之初所崇拜的英雄与道德无关。所以与其说灭霸所代表的是“英雄主义”，不如说是英雄的“原教旨主义”：强者即正义。

我们把时间拨回到古希腊。在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里，最为希腊人所推崇的就是荷马史诗中的阿基里斯，希腊人称之为“最好的那一个”。但是我们看看这个最好的希腊人做了什么事情：他是个勇猛的战士，却不为国王效忠，拒绝为阿伽门农打仗；他为给表弟复仇与赫克托尔决斗，但这不是君子决斗，他杀死赫克托尔之后还要侮辱他的尸体。这个最好的希腊人，在道德上劣迹斑斑，但是丝毫不影响希腊人对他的崇拜。

在希腊人看来，身为强者的阿基里斯要比道德楷模赫克托尔更接近英雄。无怪乎尼采评价希腊人的时候称他们是一群没有道德感的动物。然而这一句话并非批评，强者崇拜绝不是对毫无节制的力量本身的崇拜。虽然阿基里斯本人（不论在当时人看还是现代人看）并非一个道德的人，但是他有自己认可的价值观，尽管知道自己会死，依然为了战士的荣誉参加特洛伊战争；他不为国王战斗，却为了复仇而决斗。然而在他认可的价值之外，未必与世人共享道德，比如他拒绝赫克托尔提出的君子约定（给战死的人一个体面的结局），用电影《特洛伊》里的话说，狮子是不跟人讲道理的。

阿基里斯自认为是一只雄狮，灭霸又何尝不是呢？抛开战斗力不谈，以灭霸的心理状态来看，堪称是漫威宇宙最强反派。作为绝对强者的灭霸，他要毁灭一般的生命让宇宙平衡，其行事决绝，完全没有将自己视作和宇宙众生平等，而是强者无需跟弱者解释的态度。在复联3中，灭霸的行为还可以解释为因为没有拯救泰坦星而造成的人格障碍。但是在复联4中，灭霸自比神明的态度就更根本藏不住了，因为在他眼里的那些弱者当中总有人会纠缠于失去而不懂得“感恩”，不懂得他所谓的“伟大事业”，所以他要消灭所有生命重新缔造一个“感恩的宇宙”。

这话如果出现在《复联3》中，观众一定会吐槽漫威又来了一个中二的反派，但是出现在《复联4》中却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们在《复联3》里真的见识过灭霸有多强——在现代道德中成长的观众，依然能够对灭霸的行为产生一定共鸣，因为“强者即正义”的这种自远古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古典英雄观念依然或多或少保留着。

到这里，我们所说的英雄的“原教旨主义”已经初见端倪。假如漫威到这里戛然而止的话，或者说止步于《复联3》中那个归隐田园的结尾的话，灭霸还远远无法完成宇宙第一大反派的功能。并且，既定的故事设计会让人一直沿着“强者即正义”的思维想下去，例如，我们可能会这样理解：“强者的事业有时需要弱者付出代价，而且是必要的”；更进一步，灭霸并非是一个喜欢杀戮的狂人，他为了终极目标造成的“牺牲”都是必要的。而事实上，这种理解令“英雄主义”滑向了一个可怕的极端，任何原教旨的理解都有可能是恐怖主义的来源。

于是到了《复联4》里，虽然影片刚开始的前20分钟灭霸就被狂怒的雷神一斧头处决了，但后边编剧还是想办法利用“时间劫持”的方法，带观众从另一个角度透视了灭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残暴无当的一面。这样的灭霸无论如何不是正义的。

一个原本拥有完美的英雄基本素养的灭霸，终于变成了电影里和现实中全宇宙人类最大的阴影——打着正义旗号的恐怖主义。

灭霸打响指之前，漫威粉们最心痛的事件应该是英雄内战了。如果说英雄内战是对功利主义与自由主义孰是孰非的讨论，那么这个讨论在《美队3：内战》中最后是陷入了僵局。灭霸的出现，则引入新的问题，是现代道德与原始英雄主义的冲突。面对灭霸的时候，两个现代英雄的内战输赢已经不再重要。他们要做的，是作为现代英雄，一起打败原教旨主义的原始英雄灭霸。从这个角度来看，终局之战确实是漫威宇宙战争理念的终极形式。

但这之后，人类新公敌是谁？漫威恐怕要找到比灭霸更能引起观众共鸣的一个现代社会令人类恐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