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海岸》:一个星球的诞生志

评志贺理江子的《螺旋海岸》

撰文 | 廖伟棠

纵观近几年的日本前卫摄影,“挑衅”一代花果凋零,荒木与森山两尊大神又不断复制自己,年轻一代大多在小确幸和家族小历史里纠缠。唯有志贺理江子的《螺旋海岸》横空出世,它如果不是平成时代最后岁月最好的摄影集,那也是最有想像力的一本摄影集。

志贺理江子 (Lieko Shiga)1980 年生于日本爱知县,2004年毕业于英国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2008年获得木村伊兵卫摄影奖,2009年获纽约国际摄影中心无限奖/新人奖。

志贺理江子

2008年,志贺理江子搬到了宫城县沿海的小村庄——北釜村,她在这个小社区担任了官方摄影师的角色,记录当地的节日和其他官方活动,同时记录当地的口述历史。最后他们经历了2011年的日本311大地震,小村庄的命运似乎成为日本的缩影,志贺理江子最后完成的摄影集《螺旋海岸》则回应了这样一种命运。

《螺旋海岸》摄影集封面

说它是最有想像力的一本摄影集,因为《螺旋海岸》以两百多幅照片的整体策划,制造了一个类似《百年孤独》马孔多镇那样的体系,里面那个有点荒凉又有点神奇的小行星带兀自独立于母星,其艺术意义略大于摄影与前卫艺术,更深的部分属于某种口述史诗,比如说贵州的《黑暗传》,安抚着那个行星历代的死者与生者。

放弃后期制作,直接在拍摄前使幻象的雏形呈现,这样的艺术偏执,使得志贺理江子置景的努力大于一般的导演摄影、观念摄影。她的作品骤眼看似恢弘的地景艺术或者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对只属于自己的外星球的想像,在晨光中涌动着,画面带着呼吸的潮气。海滩上犹如英国古代神秘麦田圈的螺旋划痕,紧接着是仿佛在祭典中被献祭的年轻人——这样大气的开篇,无法不让我想到我最喜欢的导演赫尔佐格的作品。接下来这样的神来之笔比比皆是,难得的是都是从最日常甚至廉价的事物中突变而来。从塑料膜中开摩托车出来的老人,像先人的幽灵回访地球。被大树贯胸的父亲,与母亲并行如日常,而树干上都是血迹,呼应似幻似真的星空。

而志贺理江子的讲解中,这幅名为《开垦的肖像》的封面作品,是照片中老人的父亲在北釜村开垦时的故事带给她的灵感:

为此,她真的挖了一颗被砍伐后松树的根。当挖出一半时,发现根好像心脏的血管一般,地下的部分还活着,充满生机。于是,她拍下了心脏一般悬在空中的树根,而根的另一部分被切断放置在给她讲故事的老人胸前。这张合影就如同老人的父亲化身为心脏形的树根与他同在。

这一切又像一次集体灵异事件的纪录,不时的虚焦加强了报导感——虚焦的无名生物、那些无以名状的有机物与无机物的纠缠,创造出异星的博物志。但视角的转换让人脑补出一出科幻电影,其人物都在纯黑背景前被闪光灯打亮,呼应大规模穿插摄影集间那些小行星陨石之类的世界。

志贺理江子一如既往地擅长使用光斑、过度曝光等貌似摄影缺陷的方式去去除摄影的过度真实感,让它成为我们不完整的潜意识一样的残片。这些奇怪的村民如俗物之精灵,奉行着日本传统的禁忌和仪式,神秘地游荡于荒野里如一曲挽歌,又带有表演艺术摄影一般的仪式感,渐渐把貌似不相干的元素连接起来推向高潮。高潮关于某种超越生死之隔的爱。

除了封面坦然承受树枝洞穿的老夫妇,沼泽里前行另一对手挽手的老夫妇、星空般墙壁前怀抱未亡人的幽灵之手,她们简直是爱的颂歌。背景则是过去、未来与当下并峙的一个悬空的时空。携手丶挖掘等意象反复出现,纪念这里曾有的拓荒者。同时,过于繁盛的植物占据了马路与厨房,核尘埃布满的废车暗示着末日灾难何来,那些隔在镜头前好像落雪的斑点也可以理解是核尘埃(2013年3月1日出版大约是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两周年之际),过去的生机与未来的沦亡两个维度交织着。

而当下,有的是搭建成穿越阴间的路,穿过此路的人们如在“中阴身”留恋的墓园里哭泣,被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的强光照亮。生存的超现实状态在这里演绎着“祭”的双重意义:狂欢节庆与敬奉先人,然后是度亡的行列——被超度的是活着的人。和人一样,在神性或魔性之光的照耀下,那些粗粝的石头变成了有机的生命体,后来看到他们是巨大的、被血染的,仿佛告别过这个星球的某种生物尚在跳动的心脏。这是关于他人的私摄影,以虚构达到的深度纪实。志贺理江子的忘我使她得以进入日本民族非理性的情感核心,这样一个作品集,本身就是对艺术的创造能力的一次极限挑战,它诞生的何止一个虚构星球,还诞生了一套新的摄影话语。

 

*兰阇(qdlanshe)

一个致力于“影像故事+视觉阅读”的传播平台, 好故事需要特别的观看方式、观看角度,我们的初心是用影像记录时代,为万物讲好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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