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说财经  张若

编辑|苏文

1、蛮荒的庄家时代

刘易大致考察过，从蔡屋围新十坊小区的家里到自己经营的小饭店有很多条道路，但他最喜欢经过深圳证券交易所那一条。这并不意味着刘老板对股票有多么浓厚的兴趣，他只是中意交易所门口那头威风凛凛、斗志昂扬的铜牛。

这段时间饭店的生意特别好，就餐时间总会聚集一批西装革履的阔绰顾客，刘老板通常会亲自为他们端茶、倒水、上菜。每当这些精英阶层提及“深发展”、“康达尔”、“大盘”、“回调”、“翻倍”等词语时，他都会放慢动作，仔细聆听这场既时髦又神秘、既危险又刺激的高谈阔论，欣赏他们脸上或志得意满或徉做懊悔的眉目大戏，电视里播放的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也不及这精彩。

刘老板十分心动，炒股还是不炒股，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面已经萦绕许久。

1992年深圳发生震惊全国的810风波时，刘易还只是个23岁的大学生，但当时的场景他至今仍历历在目。全市各处衣裳不整、疲惫不堪、紧紧拥抱以防被挤出队伍的男男女女；市民震天的怨恨愤怒声、丢到人群中的催泪弹、喷向闹事者的高压水枪、事情过后遍地的屎尿垃圾……构成刘易对股市全部的印象。彼时，他觉得股票不是个好东西。

6年过去了，期间刘易偶尔看到关于股市的报道，但也只是事不关己的新闻而已。直到他开了这间饭店，精英们谈论的股市日日撩拨他蠢蠢欲动的心。

从那些做金融的人口中，他得知有一只叫康达尔的股票，在1998年4月16日的时候还只是3.61元，仅仅过去半年，到10月16日的时候，股价已经是6.7元，足足涨了85%。

他简单测算了一下，如果拿现有的2万元存款买股票，半年后，账户里面就会有4万元，比存在银行的利息不知高了多少倍！经过深思熟虑后，他义无反顾冲进股市，就买了康达尔，价格是8元/股，并盘算着要持有至少半年。

之后，刘老板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每天下午两三点，他都会抽空溜达到交易所，看看康达尔价格又涨了多少，饭店电视里播放的《还珠格格》被换成财经新闻，并锁定了CCTV-2频道的股市行情……但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股票账户，随着康达尔股价从8元涨到1999年5月17日的16.72元，刘老板盈利超100%。

2天后，上证指数和深圳指数双双收涨4%以上，截至6月30日，上证指数更是在央行减息刺激下，仅短短1个多月涨幅竟高达65.59%，史称“519行情”。

此时，康达尔的股价已应声上涨至24元。

在刘老板的饭店里，谈论股票的人群，也从金融精英扩大到普通顾客。这一阶段，话题的关键词已经变成“牛市”、“上升通道”、“科技股”、“亿安科技”、“海虹控股”、“四川湖山”……而在聒噪的对话中，刘易印象最深刻的是鼎鼎大名的K先生和康达尔。

据说K先生住在北京黄金地段的豪宅北辰花园别墅，价值千万；据说K先生是很多企业和地方政府的投资顾问，每天奔波于各个城市，管坐飞机叫打飞的；据说K先生有数不清的信徒，他的追随者盈利无数，推荐的康达尔、合金、湘火炬都已翻倍；据说在1999年春，K先生在《证券市场周刊》上发表了《关于世纪末中国资本市场的对话》，诚恳呼吁“机会来了”，随后就爆发了519行情；据说K先生认为康达尔有望发展成为中国的伯克希尔·哈撒韦……

如果说自己在众多股票中选择了康达尔是靠运气，那刘易觉得K先生选择康达尔则是经过缜密的研究，从公司概况、财务、成长性等方方面面研究，最终选出这个大牛股，且能够连续20多个月位居《中国证券报》评选的风险最小的十只股票榜首，被《证券市场周刊》列为可以放心长期持仓的大牛股。刘易对K先生崇拜得五体投地，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他发表的每一次关于康达尔的言论都十分有说服力。

刘老板盲目崇拜着K先生的一言一行，但他不知道的是1999年宏观经济真的很不乐观，全国银行坏账率高达40%，几近破产；东北老工业区从1997年掀起的令人绝望的下岗阴霾仍旧在持续……

更讽刺的是，1999年7月1日，象征着中国证券市场正式确立法律地位的《证券法》开始实施，而轰轰烈烈的519行情却戛然而止。在随后的半年时间里，上证指数跌去18%。

康达尔的股价尽管没有像大盘那样惨绿，但也从24元/股跌到21元/股，刘易饭店里谈论股票的声音渐渐变小。他有点慌，原因有三个，一是顾客对股票市场兴致缺缺，是不是大家都卖掉股票了；二是他的账户资产减少了，自他买入康达尔以来，几乎没有跌过，这次缩水的幅度让他感到害怕；三是K先生貌似很久没有动静了。

刘易观望了半年，直至1999年12月，康达尔更名变成了具有浓厚科技色彩的“中科创业”，股价还是没有明显起色，他决定全部卖掉康达尔。

可惜不久，他就后悔了。

股票刚卖出，中科创业就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连续六天收大阳线。如果他不清仓的话，就能多赚15%。

随着大盘的向好，议论股票的人越来越多，刘易买股票的热情又被重新唤醒了。尽管当时最热门的股票是短短两个星期股价就从46元涨到80元的亿安科技，但刘易还是决定买中科创业，按他的话来说是对中科创业有了感情。

从2000年1月末到2月中旬的整整半个月，刘易都处于飘飘然的状态。此前买的康达尔虽然给他带来了不菲的回报，然而过程是缓慢的，现在中科创业几乎每天都是涨停的喜讯冲击得他失去理智，逢人就推荐中科创业，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投入到这只股票。而此时，中科创业的股价已经处于42元/股的高位。

中科创业的股价在2000年2月21日登顶45.75元/股，随后便一路调头向下。但有了之前贸然减持的经历，刘易选择按兵不动，等待更大程度的反弹。

果然，2000年4月底，K先生在《证券市场周刊》发文，他认为“大盘国企股在市场上将有震撼性表现，现在还只是好戏刚刚开始”。

刘易在后来才回忆起这个言论背后的意义，彼时远在美国的纳斯达克正面临互联网泡沫的幻灭，继续强推科技股显然不合适，所以K先生一改原先看多高科技股的态度，转而呼吁重仓传统国企大盘股。而重组康达尔的“中科创业”有科技部的基因，中科创业更是与20世纪80年代国务院高层大力支持设立的“中科创”仅相差一个字。

两个月后，K先生再次大谈新经济时代与国企大盘股的复兴，甚至抛出让人无限遐想的反问：法人股上市会不会使市场走到5000点？国有股上市后股市会不会涨到10000点？

K先生很灵，每次发表言论后中科创业都有不小的反弹幅度，刘易觉得他更神了。

然而中科创业的股价已然下滑到快接近刘易的持股成本。在落袋为安兑现所剩无多的盈利、加仓博取更大的反弹以及按兵不动跟随大势三个选项中，刘易选择了加仓。他不甘心。

这一年的10月，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一篇《基金黑幕》使得籍籍无名的《财经》杂志声名大噪。刘易特地去饭店附近的报刊亭买来看，读完后他非常震惊，他第一次知道庄家和基金公司操纵股票价格的方式，什么“对倒”、“倒仓”、“虚假信息披露”他此前全然不知道，像个傻子。

首任证监会主席刘鸿儒为基金业辩护，认为基金只有2岁，2岁的孩子可能会尿裤子，要允许他撒尿。饭店里的顾客都在狠狠地嘲笑他的“撒尿论”，刘易却怎么也乐不起来，K先生也是这么操作的么？

当然，刘易觉得庄家操作能给他带来资产增值也无可厚非，但他很忧心这种略带欺骗性的不法行为，可能会导致中科创业继续下跌。10月，刘易的股票账户已经显示亏损了，他不知道还要不要坚持。

2000年12月30日，《三联生活周刊》推出封面报道“做多中国”，还是K先生写的。这次他再也救不了中科创业了，股价连续跌停。亏损扩大至惨然的60%，刘易仓惶挂单出逃。

2001年1月，《财经时报》、《中华工商时报》等多家媒体都刊登了中科创业崩盘的“内幕消息”，戴着K先生面具的吕梁两年来坐庄操作共涉及400多家机构，包括60多家大型金融机构。据说2001年春节刚过，吕梁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什么传言都有，有人说他被人谋杀了，有人说他隐姓埋名归隐了。

事后再听到K先生的一切时，刘易已经全部卖出了中科创业，2年多只钟情这个股票，辉煌过，最终都归于凋零。

顾客们依旧稀稀落落地讨论着股市话题：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与其他5名经济学家辩论股市是不是赌场，首只百元股“亿安科技”崩了，德隆系的新疆屯河、合金股份、湘火炬已经涨10多倍了······

各种各样的消息依旧纷至沓来，而刘易内心已经无波无澜。对财经新闻已全然无兴趣，他更愿意看电视里最新播放的《笑傲江湖》；午后他不再往交易所跑，情愿打个盹，以更充沛的精力上好晚班；上班的道路，也换了一条，不再经过交易所，他觉得交易所绿色的玻璃幕墙刺眼得很。

2、再也回不去的全民如狂

2006年，张总并不知道，后续2007-2008短短两年间股市给予他的，并不只是大红大绿的K线、血脉喷张的激情、惶惶无措的失落，还有未来日子里，已然处于不惑之年的他对投资、风险甚至人生哲理的重新思考。

2005年6月，经历长达5年的熊市后，上证指数已跌到1000点。阴极则阳生，到2006年6月，指数已反弹至1600点，是两年前的高点。当时人们并不大确定这是捉弄过他们无数次的反弹还是即将迎来的超级大牛市。

在犹犹豫豫，不能决断的时候需要一个足够大的推力。经济学家、宏观分析师、官媒常常扮演点燃导火索的角色。

连续多年获得新财富最佳策略分析师的周金涛写了一篇报告《走向繁荣》，论证了中国经济进入依靠城镇化为主的增量时期，资产价格中长期走向繁荣。新财富最佳宏观分析师高善文也同样提出资产价格繁荣将步入上半场。

到2007年中，第一财经联合近百位经济学家参与调研和判断宏观经济形势，有近九成的学者认为股市会创年内新高，其中有两成认为上证指数会突破5000点。各大金融机构高呼“黄金十年”！

从事后的走势来看，截至上证指数登顶6124点的2007年10月23日，该指数从年初至最高点平均每个交易日以0.42%的惊人涨幅在飙升，总体涨幅高达125%。非常黄金！非常繁荣！

就是在这个癫狂到梦幻的股市里，张总看到身边的朋友炒股赚钱跟印钞一样容易，想着一年到头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外贸加工厂利润率也只有20%左右，于是就带着本来要扩大企业规模的资金毅然决然踏入了看似日进斗金的股市。尽管入市之初，他连市盈率、K线是什么都不清楚。

事实上在这一时期，不止是企业家张总，银行职员、教师、学生、司机甚至连远离红尘，不贪不嗔不痴的佛教徒都动了心。总之，能炒股的不能炒股的都纷纷加入股民行列，掀起全民炒股的大浪潮，高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改编歌曲《死了也不卖》，“死了都不卖，不给我翻倍不痛快，不等暴涨不痛快”。

更多资金的流入，令指数一路飙红。为了压制这种盲目热情泛滥的形势，央行祭出了史上最严厉货币政策，仅2007年前3个季度就连续加了5次息，全年加了6次，都没能奏效。要知道，加息是最令股民肝颤的手段。

在10月初以12元/股买入的中国石化，到月底达到了17.41元/股，一个月内盈利45%。张总凌乱了，这赚钱的速度是他以往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崇尚简朴的他开始和与他一样暴富的股友频繁出入高档饭店或茶馆交流切磋炒股经验，见面必互相敬称“股神”。

但其实中国股市里哪有什么股神，指数涨多了，人人都是股神，指数下跌了，人人都是韭菜。

就如2007年网络上最火的股神——“带头大哥777”，他以能够“超准”预测大盘点位和个股价格而迅速闻名。他开的博客不到3个月，点击率便突破910万次，单日平均点击率超过30万次，打败一众搔首弄姿的网红和大红大紫的明星，成为“中国第一博”。

然而不到半年，“带头大哥777”以凯撒般的风格宣示“在股票世界里，我是神，因为我做到了”，在完成自我封神后就消失在网络世界里。

随后有消息称，“带头大哥”因利用QQ群等形式非法敛财700余万元被公安部门带走调查，他隐遁后要到某个风景秀丽的南方小城写书的愿望大致也要落空了。

其实股民们稍微清醒一点就能够看得清楚所谓“股神”的本质。如果股神真的非常准，那他为什么不举全部身家财产甚至借债买入一个确定的机会去闷声发大财，反而要将赚钱的机会留给散户？

事实也证明，随着泡沫越吹越大，市场普涨格局不再，“二八”格局分化严重，所谓“股神”也纷纷原型毕现。

张总买入的中国石化在2007年11月初登顶20.11元/股后，一路回调，到11月末的时候，已经跌到接近成本价了。一方面张总不甘心盈利回吐，另一方面“千金难买回头牛”的言论甚嚣尘上，最终错过了2008年1月的反弹出货机会，之后连续5天的大绿阴线给他当头一棒，股价在跌到10元左右，他只得含泪斩仓。

虽然张总抛售了中国石化，本金也几近损失了10%，但离开股市是不可能的。他似乎迷恋上了这种不劳而获、休闲娱乐的合法、上档次的“赌博游戏”。

他决定改变原先长线持有的思路，将剩余资金进行快进快出的短线操作。这是一场更加刺激冒险的事情，交易时间他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脑前面看行情。忽上忽下的分时图，或红或绿的持仓账户，庆幸、懊恼、愤怒、喜悦——过山车般的情绪日复一日地充斥着他全部的生活。

他先后炒过的热门股票有重组概念股的中国联通、创投板块的复旦复华、农业板块的隆平高科……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大盘倾倒，没有个股可以幸免，短线操作带来的是短期的快感，之后便陷入被割的旋涡。

上证指数从2008年年初的5300点一路跌到11月底的2000点左右，跌幅达60%，熊冠全球。

张总的本金被腰斩。由于长期全身心投入股市，不再关注企业经营，加之金融危机背景，他不止在股市损失惨重，他的外贸加工企业也命悬一线。

不同于2007年的满面春风，绝望的2008年让他变得敏感、易怒、阴郁，妻子受不了他的无常，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并放下“离婚”的狠话。

股市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在妻女离家出走1个月后，他决定退出股市，这时他的资产已经缩水80%。在全部清仓的那个晚上，他辗转反侧，思考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贪欲。

张总只是千千万万投资者当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2008年一首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诗歌《老婆，别哭》在网上流行，“老婆别哭，我去了天堂，因为股指已跌落在地狱的下方，一辈子的财产被我亏光，我再也无颜见你和我的爹娘……”，道出了普通散户的无奈和心碎。

在证券市场尚未成熟的90年代末，519行情后的一地鸡毛引发了学者们对于股市存在意义的争辩。而2008年的断崖式下跌，学者们又出来打口水战，这次席卷财经界的议题是“政府该不该救市”。

一派是以刘纪鹏、袁幼鸣、叶檀、水皮、金岩石为代表的“国情派”，他们认为中国股市是一个“政策市”，中国政府在股市发展中承担重要角色，无需遮掩，也无法遮掩。

另一派是以胡舒立、霍德明、许小年、谢国忠、侯宁为代表的“市场派”，他们认为政府既没有法定职责，也没有认知水平来调控股市。

2008年3月的这场旷日持久的隔空争辩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从事后复盘来看，政府似乎采取了“无为”的做法。上证指数接连迅速失去5000点关、4000点关、3000点关。

直至在奥运前夕的7月，上证指数逼近2600点大关的时候，才略微有些“引导”。新华社发表了题为《关于中国股市的通信》，结论是“在我国经济基本面总体看好的情况下，股市完全可以实现稳定健康发展”，随后又陆续刊出了《股市长期向好基础未改》、《让股市发现资产的真正价格》、《市场信心重聚稳定已成强音》、《长期投资价值日益凸显》、《在复杂形势下经受锤炼与洗礼》等文章。

不完全统计，仅2008年7月份，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在内的官媒发表十余篇提振股市信心的言论，给广大不死心、不甘心的股民增添一份“奥运行情”的幻想，而残酷的事实再次将这些赌徒冲击得七零八落，上证指数大幅下跌，重要关口频频失守。

无数投资者血本无归，有的选择挥泪斩仓，有的牢牢套住，不抱希望，他们有的苦中作乐，笑称当公司股东，将股票留给儿子做彩礼。

张总庆幸自己早一步脱离苦海，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着周边依旧疯狂的股友，深刻思考着收益与风险，贪婪和克制的人生追问。

他撕掉股东卡，请求妻子的原谅，重新投入百废待兴的企业。幸运的是，2008年11月国务院4万亿政策的出台给了张总极大的信心。

当然，悲惨绝望的2008年不止令散户投资者哀鸿遍野，机构投资也难逃巨亏的厄运。

2008年全年，非固收类基金平均回报为-40%，最惨的基金净值缩水70%。2007年末，上证指数即将登顶的前夕，华夏、嘉实、上投摩根、南方四家公募基金公司轰轰烈烈发行了四只QDII基金，每只规模都高达300亿元，然而成立伊始，净值就不断回撤，每只亏损幅度都在60%以上，直到10年后的2017年QDII基金净值才重新回到1。

大型企业出海投资项目更是血亏。2007年6月，中投公司的海外投资首秀摔得鼻青脸肿，斥资30亿美金认购黑石集团股份，半年后，亏损超20%。

2007年7月，国开行斥217.5亿人民币认购巴克莱银行增发股票，持股31%，但受次贷危机影响，巴克莱银行不断爆出巨亏，股价飞流直下。

2007年11月，中国平安斥资238亿元从二级市场直接购买比利时富通集团约4.18%的股权，跃升为该公司第一大股东，然而截至2018年11月，富通股价下跌超过96%，中国平安亏损228亿元之巨。

中国铝业2008年初入股力拓9%的股权，但由于必和必拓放弃收购力拓，力拓股价跌得惨不忍睹，中铝亏损额高达750亿元。

危机如耶和华制造的滔天洪水，但这次没有拯救他们的诺亚方舟，散户和机构投资者无一幸免，全部灭顶。

3、技术性牛市，技术性股灾

郭教授是与众不同的，他一向瞧不上那些只会照本宣科，脱离实际的同事，每每临近下课，他总会抽出一些时间与年轻稚嫩、激情四溢的小孩谈论现实的资本市场，而整个2014和2015年他们的话题都是股市。

2014年11月21日——郭教授对这个日期记忆尤深。央行在这一天宣布28个月以来的第一次降息，其中贷款基准利率下调0.4个百分点，是自2008年以来最大的一次降幅。

多年的炒股实践与金融市场研究让郭教授敏感地意识到这次降息不简单。

事实上他观察到在这降准降息政策出台之前，政策松绑早已先行，IPO开闸、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不再需要证监会的行政许可、沪港通开启等政策先后发布。在上证综指突破2200点的8月份，官媒《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就已经开始擂鼓呐喊——熊市有望终结，牛市即将到来。国泰君安首席宏观分析师任泽平一篇石破天惊的研报《论对熊市的最后一战》中旗帜鲜明地亮出“5000点不是梦”的观点。

从事后来看，这一切都是为即将到来的牛市厉兵秣马，铺一条光明大道，没有胡说和忽悠。

而流动性大幅宽松政策的出台则是引爆牛市的导火索。上证综指自那一日连续拉了10个大阳线。不足30个交易日，上证综指从2486点飙升到3330.80点，涨幅达34%。

郭教授的学生们彻底沸腾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参与人生的第一次牛市。郭教授的课程因为务实本来就座无虚席，因为股市火爆，能容纳60人的阶梯教室愣是满满当当挤了将近100人，没有座位的后排、过道、门口全站着一张张好奇、渴望财富的青涩脸庞。

课堂上，郭教授孜孜不倦为学生普及K线、MACD线、RSI线、市盈率、市净率、降准降息、印花税……

别的老师向他抱怨，学生都在课堂上用手机看行情。郭教授都会表面感到抱歉，但心里却认为经济系的学生不应该错过难得一次的牛市。

然而，纵使经历了519行情、2007年牛市，郭教授依然觉得此轮牛市呈现的荒唐景象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2007年的牛市上证指数涨3倍需要用1年半的时间，2015年仅用半年创业板指数就翻了3倍。

当年3月24日在创业板上市的“暴风科技”将这种疯狂演绎到极致。从上市首日起连续39个一字板，股价从3.54元/股一路飙到123.83元/股，尽管在热炒的互联网板块中，暴风科技的业绩只能排在中下游。

同样属于创业板妖股的还有全通教育。在2008年3月3日，全通教育股价涨至199.90元/股，超越茅台成为A股价格最高的股票，市值达194.3亿人民币，超过教育龙头“新东方”市值。三个星期后全通教育再次涨停，收盘于320.65元，成为A股有史以来第一高价股，此时其动态市盈率竟高达748倍。

再如一家找不到主业的主板公司，为了跟上创业板互联网板块的浪潮，改名为匹凸匹，尽管被众多投资者挪揄嘲讽，股价依旧能录得连续涨停；多家公司公告重组失败后，被市场认定利空出尽，居然也能多次涨停……

郭教授对这无厘头、无理性、荒唐泛滥的股市彻底震惊了，这是任何金融计量模型和理论都不能解释的。

但令他更震惊的是，在某日课堂上，一位学生问他什么是伞形信托？郭教授当然研究过什么是伞形信托！

如果说融资融券是合法的杠杆工具，那伞形信托则是游离在法律之外的新型杠杆工具。融资融券与在HOMS平台发行的伞形信托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而比伞形信托更夸张的是场外配资。

举个例子，一个股民如有100万元的本金，通过融资融券能放1倍杠杆，通过伞形信托则能达到2-3倍，而利用HOMS系统，通过诸如PPmoney、迅银、点金盒、大金牛之类的场外配资公司则能获得500万元资金。

也就是说，仅需要2个涨停就可以赢回本金，4个涨停就能实现翻倍，反之亦然，仅需要2个跌停板，100万元即可荡然无存。然而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只股票涨停的日子里，没有人抵抗得住这样的诱惑，也没人觉察得到风险。

郭教授一方面想着自己可能真的老了，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另一方面他也非常不认可这样不顾一切的工具。郭教授很担心他的学生贸然进入这种超高风险的游戏。

在上证指数即将达到5000点，创业板市盈率高达100余倍的时候，郭教授开始恐慌。

对于学生们来说，一边是上证指数陆续突破5000点、5100点，并向5200点进攻，一边是郭教授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控制风险，股市见顶”。

有的学生听进去了，陆续减仓；有的减仓了，但看到股票还在涨，又麻溜地冲进去；有的则在每日的资产升值中装睡。

毕竟，人们对信息的读取是选择性的，大家总是很容易自动忽略掉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信息，将那些愿意接受的信息反反复复琢磨，生出更多利好的幻想。

又是一个难忘的日子。2015年6月12日，证监会发文禁止证券公司为场外配资。次一个交易日，上证指数在达到5178的最高点后调头下坠。

黑暗就此降临！

不到1个月，上证指数从最高点跌到3400点，跌幅33%，史称“股灾”。恐慌如瘟疫暴发，牛市带来的财富增值还未来得及兑现（如果不再贪心），就已然化为乌有，甚至倾家荡产。充斥着他们心胸的，只有森然的痛，凄然的无望，无尽的悔恨。

随后对于股市的极度恐慌情绪和监管名目繁多的救市措施并行，上演的千股跌停、千股停牌、千股涨停的“花千股”大戏史无前例、空前绝后。

有自称“敢死队”成员的散户抱着侥幸心理又冲进去，再次被虐得体无完肤，悔不当初，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敢死队总舵主”徐翔早已全身而退，精准逃顶了。

有一句话说得好，股市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有人暴富，有人破产，有人以为自己将一夜暴富却最终破产。

2015年的夏天，股民望不到透蓝的天空，只能看见遍地如焚的土地。郭教授已经没有机会再一遍遍跟暑假离校的学生们念叨“股市风险”，他只希望他们能尽快果断斩仓，股市倾颓之迅猛可比兵败如山倒，不是一两句话、一两个人、一两个机构可以逆转的。

对于股市下跌的原因，广大散户叫嚣都是IPO放水惹的祸，于是监管很快顺应民心，暂停新股上市；有人说是清理场外配资造成的流动性紧张，央行则先后3次降准降息，股市没有救起来，反而迅速造就了楼市的繁荣；央视的首席评论员钮文新甚至撰文称，“本人坚信此次股市大跌背后一定有境外势力作祟”……

是不是有境外势力从中作梗至今尚无证据锤实，但内鬼的身影却逐渐浮于水面。先后落马出事的有中信证券董事长王东明、中信证券总经理程博明、证监会主席助理张育军、证监会主管发审工作的姚刚、国信证券总裁陈鸿桥以及处于江湖之远的牛散——徐翔。

与徐翔默不作声精准逃顶不同，另一上海著名散户王刘益谦选择在股市危难之际高调救市。2015年7月2日，他在微信朋友圈用虽九死其尤未悔的口吻表述：

“我是中国资本市场发展壮大的既得利益者，我的财富主要来自中国资本市场，当这个市场可能发生系统风险，当中国梦可能受到影响时，买入二级市场股票是我不二的选择，虽然十几年没直接参与二级市场了，不在乎亏多少，二（两）天差不多十个亿参与进去了，明天还要继续，结果不重要，等平稳了，我可以自豪的（地）跟我孩子们说，老爸参与了维稳市场，当我老了，当我外孙长大了，我也自豪的（地）说，人生精彩过。”

2015年对全体A股投资者来说，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侠之大者，为国护盘”。不管这种侠义风范是因为被深度套牢而无奈为之，还是像刘益谦那样高调投入真金白银。

在上证综指低至3000点的9月，郭教授这次准备为经历了一个难熬假期的学生们开讲《行为金融学》，他希望他的学生能通过这次的教训真正深刻理解非理性癫狂不分年龄、学历、专业、不分散户或机构，不分贵贱，不论阶层，在金融泡沫来临时，都将被裹挟前行，造就更大的幻象，而一旦泡沫破灭，只有意志坚定的风险控制者才能赢得胜利。

4、有争议的牛市？

小罗非常不喜欢2018年。

原因之一是他在无往不利的股市中遭遇了滑铁卢。

起先他是全仓炒股票，不料亏得实在太严重，后转为买股票基金以期减缓亏损速度。然而，下跌大势所趋，无论是直接买股票还是买基金，都止不住资金账户的不断缩水。

对于炒股，小罗此前一向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是个高手，毕竟他抓住了2017年的“漂亮50”行情，踏准了2018年初的房地产行情。没想到，随后的阴郁绵绵的股市将他一腔的信心变成了死心。

原因之二是他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枯燥乏味的财务专员。

和往届学长学姐一样，小罗也遭遇了“史上最难就业季”，2018年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是互联网暴力裁员、金融民工裁员潮。小罗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阅读了无数有头有脸的企业大规模毁约应届毕业生的新闻后，他也中招了。无奈之下，最终只能被父亲安排进一家大型国企做财务专员。

他觉得2018年不止夺了他的兴趣，还强加了一份负担给他，他在等待一个让生活变得更加多彩刺激的机会。

直到2019年2月22日，小罗觉得这个日子一点都不二。这一天，券商股几乎全部涨停，这就是他的机会。

小罗把2018年的大跌归咎为特朗普这只黑天鹅，本来他打算只要特朗普还在任，贸易战还僵持不下，他就不会轻易进入股市，这是他的投资纪律。

但拥有两三年股龄的他也知道“券商先行，保险跟进”是牛市即将来临的先兆，2006年底和2014年末的两次大行情都不外如是。

当天晚上回到家，小罗一头扎进房间，他恶补了2019年以来的行情，慨叹被特朗普耽误了赚钱的机会，5G概念股东方通信仅3个月就翻了8倍，工业大麻概念的顺灏股份也翻了5倍，券商股几乎全体翻倍，OLED概念股的京东方也涨了50%······另外还有一堆数不清他之前不屑于买的绩差股、ST股、低价股齐刷刷翻倍。

翻倍，翻倍，翻倍，满屏鲜艳的60度大红K线映得他眼睛都发红了。

小罗抓紧研究了最近的热门题材，把觉得还可以的股票都加入自选，把中国证券报、中国基金报、券商中国这些公众号置顶，并将全部财产从货币基金腾挪到银行卡上等待下周开盘转入证券账户。

做完这一切后，小罗站在自家阳台，望着市民中心璀璨的灯光秀，他觉得很满足，很激动，又略带一丝不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2月25日周一开盘，上证指数大涨5.6%，创下三年半来最大单日涨幅。小罗原本想买中信建投，但该股直接开盘涨停，他退而求其次买了中信证券，一样涨停。然而，没想到中信证券接下来迎来三根阴线。他不确定从2018年10月的低点涨到现在股价已经翻倍的中信证券是不是乏力了，他观察了两天后在第二根阴线处清仓了中信证券。

随后他超短线炒过的股票有5G概念的东方通信、工业大麻的顺灏股份、人民网、券商板块的中信建投、OLED概念的京东方、化工概念的鲁西化工、数字孪生的士兰微、边缘计算的网宿科技、电力物联的岷江水电……

是的，都是热门题材，热门个股，都是超短线搏杀。有的追风成功，赚了不少钱，有的则不遂他愿，买入就下跌，但小罗能很快就割肉抛出，也不遗憾。

小罗解释说，他这样操作有一定的道理。

与他经历过的喝酒吃药和房地产行情不一样，这次的牛市很古怪，眼花缭乱的板块轮动太快，几乎没有站得住脚的上涨理由。

著名女私募基金经理李蓓热文《基本面这个大笑话？》中愤懑地写到，妖股横行到没有节操的程度，日内和日间的波动激烈程度，在过去十几年都属罕见，天地板，地天板层出不穷。她甚至还作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打油诗：

“看了基本面，收盘去吃面。

讲究基本面，输在起跑线。

遵从基本面，天天只吃面。

忘记基本面，拥抱大阳线。”

据说这位基金经理在去年的熊市中赚了17%，却在今年牛市行情做空，反而亏了6%。

但更著名的海通首席宏观分析师姜超一篇刷爆朋友圈的文章指出“中国资本市场是普通人改变命运的第八次机会”，国泰君安研究所所长黄燕铭呼吁“还没上车的赶紧上车，3200到3500点没什么阻力”，恒大首席经济学家任泽平也认为“市场否极泰来”。

未来是继续牛市，还是因基本面不支持的昙花一现。小罗不确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但如果按兵不动那肯定是错的。

在3月初的时候，监管核查场外配资，中信证券和华泰证券出具两篇罕见的看空报告引发股市暴跌4.4%，大家都在解读这是“奉旨做空”的情况下，依旧没有挡住股市后续上涨的步伐。

这就是小罗新投资纪律的逻辑。而具体做法是，选热股，在涨的时候，果断跟上，在跌得时候，也要止损，一定要短线搏杀，不可长线投资。

深交所在3月中旬的时候发布了《2018年度投资者状况调查报告》，指出新入市的投资者以年轻人为主，30岁以下投资者占56.2%。

不少资深股民都嘲讽像小罗一样的95后新韭菜跑步入场，迫不及待被收割。小罗觉得这群踏空“老股民”真是柠檬精，炒股赚钱了怎么能说是韭菜，像他们那种踏空的，不懂变通的才是已经成熟的韭菜。

最近，板块轮动越来越快，甚至日内都有好几波，上证综指波动也越来越大，小罗有点应接不暇，但他隐隐感觉行情还没有结束，搏杀还要继续，他甚至想向父亲请命辞去安稳的国企财务工作，方便随时盯盘。

5、尾声

受时代和金融市场发展阶段的限制，在90年代，刘易想象中的股市是一个比银行存款利率高得多的场所，他所有关于股市的知识和消息几乎都来源于饭店顾客的交谈。抱着存款翻倍的心愿踏入了股市，但在灾难来临之前，他只能无力、惊慌、失措。

2007年，阔别已久的疯狂牛市裹挟了企业家张总，他将股票视作一个轻易放大财富的工具，却没有意识到自己逐渐沦为被市场玩弄的工具，在短暂喜悦后的巨亏，让他愤怒、痛苦、悔恨。

2015年郭教授的金融课堂赢得满堂喝彩，但不是穿越的牛熊越多，就都能全身而退，新时期的股市必然有新时期与众不同的特点。他教会了学生股市的基本分析方法，却没能最先提示他们股市有风险，教不会他们如何克服恐惧和贪婪。

2019年，没有基本面的强力支持，没有官媒的摇旗呐喊，没有政策的大力放水，是不是牛市还尚不可知。可是年轻的小罗已经无所畏惧、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前方等他的是牛还是熊呢？

不管是哪个时代，不管是哪个阶层，不管是什么年龄，股市作为一种有可能实现财富飞速增长的渠道，深深地吸引着每个渴望暴富的灵魂。在这里，他们不需要向谁谄媚乞求，不需要陪谁欢笑大醉到天明，只需要为自己的判断承担后果。

尽管他们知道股市有“亏7平2赚1”的法则，尽管他们明白股市远还不成熟，其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尽管他们了解“一入股市深似海”，里面搅动着欺诈、欲望、痛苦。

但仍如过江之鲫，纷纷投入其中，至于是被大浪倾覆，还是蜕变成弄潮儿，都付予时代说。

参考资料：

[1]胡舒立 李箐 李巧宁，股海钩沉 | 回忆庄家吕梁，财经，2001

[2]江涛，看不懂的中国股市，经济日报出版社，2009[3]李勇 哈学胜，冰与火——中国股市记忆，红旗出版社，2010

[4]罗伯特.J.希勒，非理性繁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

[5]刘晨茹，春天的狂想：中国股市的非理性繁荣与大众癫狂，新世界出版社，2016

[6]吴晓波，激荡十年 水大鱼大,中信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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