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那事儿”:初潮之前,为什么没人和你讲过月经是怎么回事?

就像月经消失的那一天要经历百感交集,月经初潮的那天,也同样如此。

撰文:蔡星卓

 

几乎每个女孩都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月经到来时的情景。

那显然是意义重大的一次人生经历。慌张藏起被自己弄脏的内裤,不知该求助于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流血”,或是小腹坠痛。直到后来,母亲或是女性长辈才迟迟出现,解释这发生的一切。而女孩也终于意识到,在人生前行的进程中,她将一次次经历这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直到人生的下半程。

由“妇人污”到“大姨妈”

在中国,早在“大姨妈”的称呼之前,月经就有许多种叫法了。由按月而行的时间刻度而来,月经曾被成为“月事”、“红脉”、“经水”等。但它也有“恶液”、“妇人污”、“程姬之疾”等讳称。在“大姨妈”的称呼普遍化之前,月经也曾被称为“例假”和“倒霉”等。

与许多文化中的“月经禁忌”一样,月经在中国社会也曾是一个禁忌话题,甚至到今日也并非一个可以放心在公共空间谈论的名词。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之中,月经总与“污染力”联系在一起——它是“肮脏的”和不吉利的,且不值得关注和学术研究。一些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也印证这一点,譬如月经会带来坏运气,且经期或之后更容易生病。若追溯到更早的时期,这样禁忌的由来可能是由于月经与人类对血的看法有关(流血禁忌或流血作为圣礼),或是某种秩序社会中的“失序”。而对月经的不了解也让人们产生了诸多离奇的猜测,如月经现象是被某种精灵鬼怪撕咬所致。

尼泊尔加德满都,印度教女信徒在巴格马蒂河中沐浴祈祷,庆祝潘恰米节(Rishi Panchami)。潘恰米节,又称为夫祈祷节,是提吉节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妇女们要朝拜七位圣人,请求他们对她们在全年月经期间罪孽的原谅。印度教认为行经期是不纯净的,所以女人们在经期会被禁止参加一切宗教活动。

人们对于月经初潮早期的关注(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往往将其视为一种潜在的创伤事件。在不同文化之中,女性的月经初潮、周期和更年期等现象在生物学方面是相似的。然而,由于文化背景不同,个人的经验因此而在不同的土壤之中有不同的表现。例如,在中国传统中医之中,经期症状可能被解释为脆弱女性的气血失衡。

负面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但若将月经初潮的经历形容为“创伤”当然是不准确的。准确来说,月经初潮的经历更像是一种较为矛盾的感受。2003年,一项针对经历过月经初潮后的研究在一千七百多名香港初中生中进行。这些中学生中,75%在11至13岁中经历了月经初潮。研究结果显示,大部分女孩对于初潮的经历都是负面的——如果非要她们形容出这种负面感受,则是恼怒、尴尬、惊讶、担心、害怕和困惑。同时,虽然由这些情绪主导,她们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成长为一个女性的积极感受。这样矛盾的心理可能是每个女生都会经历的。与此同时,从社会层面来讲,另一重矛盾的信息也存在其中:月经初潮确实代表了女性性征的开始,然而,“对于拥有性行为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看起来又太年轻了”。

月经初潮:女性身体与身份的觉醒

当月经第一次来临,不仅是被染上红色的内裤和床单令人记忆深刻,这更像是一个少女对于自己女性身份的某种“醒悟”。

从生理上来讲,月经初潮标志着女性月经和生育生活的开始。虽然它并没有比月经和绝经更具有心理层面的意义,但它发生在女孩们刚开始在情感上与家人分离的时期,同时,她们也在努力克服逐渐显露出来的女性特质和性欲。心理学的许多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了解月经初潮的视角,例如,在月经初潮发生的青春期早期,女孩们仍带有角色上的困惑,自我认同也还未很好地整合,是心理内部重组的时期。也因此,在这个时期(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也正发生改变),她们焦虑程度增加,自尊降低,也会产生无助感。

对于很多女性来说,月经初潮成为了她们对于女性身份认识的分水岭。换句话说,是在第一次月经到来之后,目睹着自己身体变化的她们,才终于擦掉了那条模糊的性别界线。哪怕许多青春期的女孩并没有对月经初潮产生期待,在她们最终经历它之后,这也成为了她们对女性特质和女性在社会中角色认知的一部分。也因此,若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对于性别角色有着更加传统的态度,则月经初潮在她看来,可能与消极的症状有关,并连带着产生更为消极的行为(可能因为病态角色更容易被她们接受并可以带来次要好处)。或者,对于很多青春期的女孩来讲,若不能接受自己正在展现的女性特质,则月经初潮开始后,可能她们对于自己的女性角色会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不适应。

Ingrid Berthon Moine的《红色是那颜色》(Red Is the Colour)系列邀请女性不化妆出镜,只把自己的经血当做口红涂在嘴唇上(并附有像口红色号一样的名称)。作品中共有12名女性,像日历一样,代表了一年中12个月份。作品联结了月经禁忌与美容行业,同时,严格按照证件照标准拍摄的照片,也预示着像通行证一样通向女性成熟的、个人的、私密的旅程。

月经初潮教育的缺席:如何面对“沉默文化”与现实困境?

月经期间的女孩,甚至在月经初潮之后漫长的几年之中,都会羞于与同伴、母亲谈论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月经教育,或月经初潮教育的缺席,可能直接导致的是“初潮恐惧”,比如第一次经历月经的女孩,会不知道自己下身为何“出血”,不知自己为何身体会产生不适,更不知道如何处理和面对这件事情。

发生在学校环境之中,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因为担心校服被不小心弄脏,而害怕在教室最前端的黑板上答题;着急去一趟洗手间的需求,可能并不总是被男性老师所理解;更糟糕的状况,是害怕班里的男生嘲笑自己。当然这些并不包括一些落后地区存在的更为糟糕的状况——那些女孩,可能连一间水源充足的厕所都没有,更别提这些厕所本应当是独立的、私人的、安全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母亲这样一个在月经(尤其是月经初潮)教育中不可替代的角色,却常常缺席。而学校——这些青春期女孩停留最久的地方,因种种因素,并不是一个对经历月经的女孩“友好”的环境。一种普遍的,所有人决定“闭口不谈”的氛围,也并未通过教育的形式获得太多好转的可能——虽然有关月经初潮教育的一部分普及,本该由公共教育来完成。

近些年来,月经初潮年龄提前的趋势,使得很多女孩平均在12-13岁就经历第一次月经。也因此,小学阶段对于月经的教育,可以算是最为及时。一些出现于小学中可见的例子,提供了对于生理与性别教育、性教育的某些可能性(这不排除很多地区的小学在这方面的教育是几近空白的,或待初中时期才开始)。比如,辽宁省义务教育地方课程就提供“人与自我”的课程,其中涉及到青春期不同性别所对应的不同生理变化,其中包括女孩的月经与男孩的遗精。在具体的实施之中,辽宁省某市的某小学的女任课教师告诉界面影像,此课本用于“地方课程”的一部分,其中有提到第二性征的内容,一般在五年级和六年级均有分布。如果在上课过程中学生产生疑问,则会将学生分为男、女两组进行分别讲解。而涉及女生有关月经的知识时,老师会涉及到诸如月经来临应该如何做等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座小学之中,针对女性的厕所分为两种——给女生的厕所,以及给女教师的厕所。后者在每一格设有单独的门,女教师和来月经的女孩子都可以使用。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还没有来月经的女同学不会太早接触到这件事情,比如“有的女孩子见到血会害怕”。

由辽宁省教育厅中小学教材编写审定委员会2017年审定通过的辽宁省义务教育地方课程教科书《人与自我》(六年级上册)。

较为现实的问题是,教育政策的制定者多为男性,又如何使他们感同身受地了解这个问题的紧迫性?有一种观点认为,在人类对月经的认识进程中,隐藏了某种性别内涵,即女人是“低贱”和“卑微”的。因此与女人的身体紧密相关而与男人的身体无关的事物也是如此,它们不能享有公共空间(因为公共空间是男性化的),只能“默默地发生,偷偷地被处理,悄悄地结束”。要打破文化中对于月经的“沉默”,从而使家长可以在女孩月经初潮前进行合理的教育,同时在学校方面也进行普遍有效的月经初潮教育,可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实现。

 

界面影像邀请了生于不同年代的五位女性,请她们回顾自己关于月经初潮的经历。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她们的年龄各异,但月经初潮的经历却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经历“初潮恐惧”和无助感,月经初潮前对于月经知识的空白,以及月经带来的羞耻感。然而,几十年下来,变化的是什么?

以下是她们的自述:

史晓梅(50后)

我生于1953年,我13岁那年第一次来例假,那时候我在北京上小学五年级。

我是在家里发现内裤脏了,然后坐在那里不敢动。奶奶看见了,可能跟我妈说了,我妈就给我买了个例假带,教我怎么用。例假带是一个可以反复使用的长布条,由两个小带子固定,然后中间夹着卫生纸(例假带之后应该就是卫生巾了)。那之后,母亲也没有具体讲生理卫生知识,只是告诉我怎么处理。

对于月经的称呼,我们平时会叫它“倒霉”,正经的名词就是“例假”。

后来上山下乡了,女孩子来月经的时候其实都不应该去干一些活儿,但我们也都不说。我们那个时代对于这方面的教育几乎没有,那时候的女人对于这类事情特别“隐私”,都是背着人,不好意思说这件事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把“大姨妈”挂在嘴边。到小学毕业那年,文革以后,这些就更不能说了。

26岁的Emily-Jane Yates的月经前不快症状(Pre-Menstrual Syndrome)非常严重,以至于她变得暴力、有自杀倾向,甚至有脱离现实的幻想——有一次,她相信自己的男朋友死了。Emily患有经前焦虑障碍,这是月经前不快症状中的一种严重表现,在每次月经前的两周,她会出现极度愤怒、焦虑和抑郁的情绪。这种严重的病症甚至彻底改变了Emily的随和的性格,她变成喜欢攻击爱人甚至是陌生人。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她都希望自己能一睡不醒,永远不再睁开眼。

百合(60后)

我第一次来月经是在12岁的一个寒假,那时我小学5年级。

每年寒假我都要从县城回到吉林的农村老家过年。下午上厕所的时候发现的,然后和我奶奶说了这件事情。虽然以前妈妈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情,但我在公共厕所见过别人扔掉的卫生巾,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七十多岁的奶奶早就告别了月经,于是从箱子里找到了糊窗户的纸(现在想想不很卫生),因为纸很硬,奶奶用手搓软了,给我叠好用。

第二天妈妈回来就买了卫生纸给带在路上用。东北睡炕,因为还小,第一次来月经,就很害羞,怕别人知道,尤其是家里的男性亲戚。换纸的时候不敢扔在公共厕所,当时东北下着很厚的雪,我就到处埋。后来自己回到了城里,大了以后,也认为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时候,农村的亲戚才和我说,雪化掉了以后,他们发现了房前房后扔的脏纸片。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幼稚、可笑。

2012年11月26日上午11时,在武汉的湖北省劳动厅门口,大学生们表演“公务员考试男女平等,不做妇检”的行为艺术,抗议女大学生参加公务员考试体检被要求妇检。

王葱葱(70后)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90年代的吉林,那时我小学5年级,大概13岁。

那个时候刚开始有卫生巾,更多的是用卫生纸。对于月经模糊的印象是从公共卫生间的垃圾来的。在自己第一次“来事儿”之前,我从来没看到过母亲换卫生巾。

我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的。床单脏了,我的身体有不适感。那天的前一晚我是自己睡,因为妈妈还在出差没有回来,我感到非常恐慌,因为并不了解它(月经)。我大概知道那是出血,但不知道这个状况怎么处理,就这样去学校了。

妈妈当天回到家发现床单脏了,就去学校找我。我从座位一直哭到门口,心里觉得终于见到家人了。后来妈妈带我去学校的厕所处理了一下。我记得那时她一直说:“不用害怕,你长大了。”我自己不想面对这个东西。

那时候虽然大家不会挑明,但大家(女生)好像都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你有了这个“东西”就有能力生孩子了。好像是这样的一个标志。但不会想到性。在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我的几个好朋友都还没有来,因此我会有点儿自卑,会觉得跟别人不一样,但又觉得彼此之间没办法谈论这个事情,遮遮掩掩。连上厕所的时候,我都会挑大家都不上厕所的时候才去。一个月后,与我同班的表妹也来(月经)了,我就觉得特别开心,觉得自己没那么特别了,好像这件事情也可以谈论了。

最糟糕的痛经状况是在初中,班主任是男的,我就会说:“老师我肚子痛,我要回家。”他就会懂。但自己并不想对一切人暴露自己处于这样的状态。到大学的时候,感觉和大学还是不能谈论,比如班里男生开玩笑,会说:“哎呀我要一个护翼型的!”我觉得他好恶心。现在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卫生棉条和月经杯是中国女性较为不常用的两种月经相关产品。

贾白芍(80后)

2001年,我13岁,第一次来月经。

那是一个清晨,我上厕所时发现擦过的卫生纸上有一小撮红。睡意朦胧中,我去叫醒妈妈,跟她说我来月经了。我继续去睡,醒来后妈妈已给我准备好卫生巾。我来月经算是小伙伴中比较晚的,妈妈也提前跟我讲过,我知道它会来找我,没有特别的心情。

来月经后,我常常担心弄脏裤子。后来尝试用过卫生棉条,有些麻烦,又用回卫生巾。每次月经前,我的情绪会低落,继而暴躁,持续1-2天,身体上倒是没有不适感。

那时我会跟要好的女生互相抱怨“大姨妈”带来的麻烦, 调侃“你家亲戚什么时候来”。至于要好的男生,也不会避讳,如果情绪不好,他也会开我的玩笑,你是来事儿了吗?

当地时间2015年4月2日,英国伦敦,女子头戴“棉条”制成的皇冠。市民们在唐宁街外游行抗议“月经税”。英国政府卫生部门免费供应避孕套、避孕药给有需要的人士,可卫生巾却被列为非必需、奢侈品,需要抽税。

周伊(90后)

我第一次来月经是小学五年级,大概是2009年。

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在春晚无聊节目的间隙我去上了厕所,发现自己内裤沾上血了。记得当时自己特别镇定,因为奶奶以前提前跟我说过女生会来例假,就是“下面流血”。又稍微有一点小激动,大年三十见红,喜庆啊!

然后我提起裤子就偷偷摸摸的去找奶奶,当时我爸爸和爷爷正在包饺子,所以没注意到我。我拉着奶奶到卫生间,给她看我的内裤……后来奶奶给我拿了新内裤和一片护垫,又拿了日用的和夜用的,教我怎么贴、什么时候该用哪种。边演示的时候边说:“你们赶上好年代了啊,我们那时候用的都是破布,把皮磨破了还不卫生……”

当时班上已经有女同学来例假了,所以我也没有感到特别奇怪。在我们那边会把来例假叫做“来M”。当时也不懂为什么叫M,后来查到M是月经英文单词的首字母。那时男生女生之间都会聊这个话题,也不避讳。有个男生喜欢我,还会偷偷记下我的例假时间,每个月的那几天一到下课就拿我水杯去接热水给我。现在我有朋友老说我们改革开放桥头堡的小孩就是早熟,我还反驳他来着,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视觉中国、东方IC

 

参考资料:

段逸山. (2007). 月经名称述考. 中医药文化, 2(6), 42-43.

张小红. (2014). 污染力与女性:人类学视角下的月经禁忌——基于闽南山河村的考察. 昌吉学院学报, No.117(2), 1-8.

Tang, C. S. K., Yeung, D. Y. L., & Lee, A. M. (2003). Psychosocial correlates of emotional responses to menarche among Chinese adolescent girls. Journal of adolescent health, 33(3), 193-201.

Kirk, J., & Sommer, M. (2006). Menstruation and body awareness: linking girls’ health with girls’ education. Royal Tropical Institute (KIT), Special on Gender and Health,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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