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法治周末报 俞飞

责编 | 马蓉蓉

6月14日，32岁的美国女子阿曼达·诺克斯时隔八年重返意大利，参加意大利刑事司法冤案错案项目研讨会，并发表舆论审判相关主题演讲。多家媒体密集报道了这次“心灵疗伤之旅”。

12年前，阿曼达·诺克斯这位拥有天使面孔的女孩在意大利留学期间，被指控伙同男友杀害自己的英国室友梅雷迪思·克尔彻。案情扑朔迷离，耸人听闻，引发意大利、英国和美国的多方关注。

阿曼达·诺克斯出席庭审。

案件庭审一波三折，一审被判26年，二审逆转，在阿曼达服刑4年后，意大利最高法院作出了无罪判决，阿曼达·诺克斯被无罪释放，得以重返美国。 

室友被杀，“坏女孩”阿曼达被捕 

2007年11月3日，在风景如画的意大利小镇佩鲁贾，当地警察接到一通报警电话，凉亭街7号一个女孩不幸遇害。被害人是21岁的梅雷迪思·克尔彻，一名就读于佩鲁贾大学的英国留学生，报警人是其室友，来自美国的留学生阿曼达·诺克斯。

凉亭街7号里住着几位年轻人。几个月前，这些女孩才从各自的家乡来到意大利求学，在这间半山坡的二层公寓里相遇。

11月1日晚，悲剧悄然拉开帷幕。当天晚上6点，克尔彻在朋友家吃过晚饭后，早早回家休息。次日中午，阿曼达返回公寓，发现前门敞开，浴室里还有血迹。克尔彻房间的门反锁着，阿曼达拨打克尔彻的手机，但电话响了16秒后就被挂断了。

随后阿曼达打电话告诉另一位舍友菲洛梅娜：“你房间的窗户被敲碎了，房间里乱成了一片，家里可能遇见盗贼了。”阿曼达报警后，两名警察到达公寓，众人撞开克尔彻的房门。

现场惨不忍睹：房间乱成一片，牛仔裤、外套、胸罩随意弃置在地板上，墙壁上和地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死者半裸着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羽绒被。

法医验尸报告指出，死亡时间是晚上9点至次日凌晨4点之间。全身47处伤痕，脖子上有3处刀伤和瘀痕，死前曾被人掐住脖子，试图令其窒息，还遭到性侵犯。死者经历了痛苦而缓慢的死亡，被人用利刃娴熟地割破咽喉，却没有破坏动脉，直到流血过多而亡。

11月5日，警察询问阿曼达：“不要隐瞒，即使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最不起眼的细节也很重要，你永远不知道找到凶手的关键在哪里。”警方高度怀疑是熟人作案，盗窃只是伪造的假象。

警察调查期间，其他室友因为克尔彻的被害伤心不已，但是唯独阿曼达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并且还和意大利男友索莱西托在室外频频亲吻，极为可疑。事发后她在笔记本中写到：“我饿坏了，我想为一个比萨杀人，但这似乎不对头。”黑色幽默成了警方的证据。一位内衣店主表示，事发次日，阿曼达和男友二人购买内衣时，还在谈论昨晚刺激的性爱过程。

年轻貌美，但是私生活混乱的阿曼达成为警察怀疑的对象。在意大利短暂的留学生活中，阿曼达结交不同的男友，与同居室友一起吸食大麻，在酒吧打工，与新男友同居……以及在命案现场的行为，都足以引起警方怀疑，阿曼达因此被捕。 

被“妖魔化”的阿曼达 

11月5日晚上11点，警方和检察官对阿曼达展开车轮战审问。阿曼达先是说案发当晚和男友在他家中一起吸食大麻、看电影，没有见到过克尔彻。但是，经过电脑专家鉴定，电脑根本没有打开过。阿曼达说了谎。

阿曼达随后改口称，曾在公寓里目睹酒吧黑人老板卢蒙巴和克尔彻一起进了房间，不久后听到尖叫声。11月6日，警察逮捕了卢蒙巴。两个星期后，一名瑞士商人主动前往警局作证，当晚二人在酒吧喝酒，卢蒙巴不在场证据充分，没有作案可能。

阿曼达诬告他人，莫非是在为自己脱罪?

“我只学了两个月的意大利语，没有翻译，没有律师在场，警方连哄带吓，审问14个小时，甚至没有做笔录。”阿曼达解释，自己遭到警方“虐待”，精神压力巨大，被迫做出错误指认。“警方拒绝提供食物和水，不顾我的哀求，要求我想象在公寓里可能发生了什么。最后警察威胁，会判我入狱30年。”筋疲力尽的阿曼达，不得不用意大利语签署供词。“没有人告诉我享有什么权利，我不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阿曼达被关进了卡帕内监狱，如无意外，她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日子。

几天之后，两名意大利律师来到监狱，他们用英语说：“我们是你 的律师，受你家人的委托和美国大使馆的推荐。记住：什么也不要说。”

一名中年警察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请在这里签字，这是法官签署的逮捕令，采取在监狱羁押一年的强制措施”。“一年!”阿曼达瘫坐在地上，美国和意大利法律的差别何其之大。

母亲飞来探监，安慰女儿：“我当然相信你，宝贝，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你爸爸已坐上飞机，正在路上。”离异的父母在监狱外租了房子，一周探望女儿两次。

审问中，阿曼达向警方承认，与男友关系不稳定，索莱西托喜好多人性游戏，自己不得不接受男友的变态要求。警方还对阿曼达进行了身体检查，“错误”地告知她患有艾滋病，要求她将性伴侣一一列出。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很快登上意大利各小报的头条。阿曼达的律师痛斥：“检察官根据这条错误的检测报告，强调她的杀人动机是淫乱的性生活。”

12月，警方在索莱西托家中发现了一把经漂白水洗过的刀，刀柄上发现了阿曼达的DNA，刀刃上检测出了克尔彻的DNA。案发47天后，警方在公寓内找到一枚克尔彻胸罩上的金属钩，钩子上也发现了阿曼达和克尔彻的DNA。

阿曼达和索莱西托不断改变的证词也增加了他们的嫌疑。

两大证据，铁证如山。这起充斥着美女、杀戮、血腥、性和毒品的热门案件，引起民众高度关注，多家国际媒体派出记者连篇累牍地报道。

“天使杀手”阿曼达“爆红”。2008年，她被意大利民众票选为“年度人物”。她被称为“天使的面孔，魔鬼的内心”，被描述为色情狂、暴力者，“蛇蝎美人”“母夜叉”“钩男高手”“狐狸精”的绰号不胫而走。意大利电视台多次用慢镜头播放克尔彻被害后，阿曼达与男友在现场接吻的片段。 

无罪释放，意美两国争论不断 

2008年10月18日，法庭开庭公开审理梅雷迪思·克尔彻被害一案，庭审对近200家媒体开放。根据意大利法律，陪审团以多数表决就可对被告人定罪。

“阿曼达进入法庭时春风满面，她出场时犹如好莱坞大腕走红毯一样招摇过市。”意大利《每日邮报》添油加醋。身穿“你只需要爱”T恤衫的她，被英国媒体批判，“令人作呕：女杀手身穿有爱情口号的T恤衫。她是不是想说，她想要陪审团的爱”。

检察官首先提及犯罪动机，“克尔彻比阿曼达聪明，比她可爱，比她人缘好，比她爱卫生，却没阿曼达爱吸大麻，性生活比她检点。阿曼达怀恨在心，出于愤怒和报复将她割喉致死”。“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阿曼达反驳。

“事发当晚，阿曼达与男友以及黑人性伴侣盖德前往公寓。”检察官朱利亚诺言之凿凿：“她已向警方承认男友喜爱多人性爱游戏。”朱利亚诺在结案陈词中描述道，“当晚，他们几人发现公寓里其他舍友不在，吸食过大麻的阿曼达主动邀请克尔彻加入他们的‘疯狂性爱’，保守的克尔彻断然拒绝，恼羞成怒的阿曼达伙同两名男性冲进房间。根据对房间血迹和克尔彻身上伤痕的分析，当时索莱西托从背后扣住了克尔彻的双手，盖德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并将其强奸。”

朱利亚诺还提到，阿曼达在大麻的作用下，神经变得非常兴奋，粗暴地将挣扎中的克尔彻割喉。他们特意将房间弄乱，盗走一些财物，伪装成劫杀案。3人逃走前，用被子盖住克尔彻，任凭她在长达3个小时的痛苦中流血致死。

经过一年多的审理，法庭一审判决：阿曼达和男友分别被判处26年和25年有期徒刑，盖德则因杀害克尔彻获刑30年。此外，法庭裁决阿曼达“诽谤”酒吧老板卢蒙巴罪名成立。

被告人不服，提起上诉。2010年12月18日，意大利上诉法庭开庭审理。法官赫尔曼表示，这宗谋杀案案情复杂，存在“合理怀疑”，应该重新进行物证鉴定。

美国7位法医发表公开信：“此案检测漏洞百出。经过对刀具的化学检测，刀上DNA极少。刀上发现了残留的DNA，却丝毫检测不到血液痕迹，这完全不可能。”

2011年6月，上诉法庭指派的检测专家在总结报告中称，胸罩扣和刀上找不到足够的DNA进行重新测试。警方收集证据时没有遵循“收集和分析DNA证据的国际标准”，这些所谓的证据“很可能是被现场环境污染所造成”。

控方则强调，那把6.5英寸的刀和克尔彻脖子上的一处伤口吻合。但都灵犯罪学教授卡罗测试发现，真正的凶器，刀刃应该比索莱西托家发现的刀小四分之一。阿曼达表示，自己曾用那把所谓的“凶器”做过饭。两项关键证据被推翻。

律师雄辩滔滔：“对两个无罪的人进行有罪判决，并不能还受害人公道，也不能给她的家人带来公正。本案只有一种选择：无罪判决!”

2011年10月3日，佩鲁贾法院重审意大利百年难遇的审判，宣布阿曼达与男友索莱西托无罪，当庭释放。

上千名佩鲁贾民众在法院外集会，发出阵阵嘘声，高喊“把阿曼达交给我们”，挥舞拳头抗议审判缺乏公正性。几步之外，一群美国记者正兴奋地将这一消息传回国内：“阿曼达被无罪释放了!”

阿曼达哭着说道：“坐牢4年，这些岁月没人能还给我。我今天很高兴，要感谢我的两位辩护律师，十分感谢他们。”

2013年3月26日，意大利最高法院宣布，驳回检方上诉，两名被告人无罪。这场让意大利司法蒙羞的案件终结。

阿曼达无罪释放，意大利举国震惊，六成意大利民众认为，她有罪，却因为美国的施压，逍遥法外。美国人则认为犯罪不成立，意大利司法体制存在严重缺陷。

阿曼达回到美国西雅图后，多家美国电视台脱口秀节目拿着上百万的支票邀请她，一家出版社出资四百万美元，取得了她的自传《等待倾听》的版权。索莱西托则在意大利南部的老家深居简出，几乎完全消失在公众视野。

《纽约时报》撰文：“对于意大利人而言，这宗案件是一场赤裸裸的羞辱。美国强大的舆论压力，向意大利翁布里亚山下的这个小镇压来。意大利被描述成香蕉共和国：警察业余，法官缺乏抵抗力，司法脆弱。”

意大利《新闻报》感慨：“毫无疑问，人们会质疑意大利司法系统的无能和法官的能力。目前，意大利的很多谋杀案，司法系统都无法提供足够的证据将一些人定罪，这早已值得我们反思，佩鲁贾的案件将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反思材料。”

“整个事件，包括意大利法庭关于案件的解读、媒体报道、公众舆论，几乎无一例外都只透过阿曼达的美貌和冷酷神情及她活跃的性生活这一个角度来审视。它们都曾经是判断阿曼达有罪或清白的证据。”英国《卫报》观察员卡罗尔撰文说，这一切几乎扭曲了这个案子的基本事实，“也阻碍了克尔彻一家挖出真相的可能性。”

美国记者尼娜则认为，本案之所以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要归咎于意大利普遍存在的对女性的歧视态度，以及该国对犯罪故事的疯狂报道。

“有些人相信我是无辜的，有些人却坚信我是凶手，没有人保持中立。如果我确实是凶手，那就意味着我就是那种最恐怖的杀手，因为我隐藏的那么好。但如果我是无辜的，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可能是下一个我，那才是最可怕的!要么我是披着羊皮的狼，要么我就是你!”阿曼达苦涩地说。

本月重回意大利，她百感交集：“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检察官。我希望当他来的时候，他也能看到我不是怪物，我只是阿曼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