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下脱口秀:小剧场中的喜剧人生

出于对这一行的热爱,他们站上了舞台。

文、摄影:蒋旖旎

周五下午五点半,林婷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和同事一起去公司附近吃饭。饭后的活动是她们一周前就定好的——看一场脱口秀演出。这里所说的脱口秀并不是像《金星秀》那样请嘉宾聊天的talk show,而是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内容有预先准备的稿件,也有与观众频繁互动、随机应变的单人喜剧表演。

前有网综《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后有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林婷对这些线上的单口喜剧节目可谓如数家珍,但看现场演出还是第一次。

晚餐七点结束,演出七点半开始,时间刚好。林婷跟同事来到中国人民大学附近的“蜗牛书馆”。门口的工作人员要了手机号,让她们进去随便坐。演出场地不大,舞台上立着一支麦克风。靠近舞台的懒人沙发已被来得早的观众占满,林婷和同事便跟数十人一起坐在略显拥挤的阶梯式观众席上,等待演出开始。

C+脱口秀俱乐部,一支麦克风立在中央。

蜗牛书馆藏在一座大厦的深处,出了电梯拐几个弯,还要穿过一扇不太显眼的门才能到达。但几乎每一个周五或周六的夜晚,这个隐蔽而紧凑的空间总会传出阵阵笑声,笑声的主人有大学生,有刚下班的白领,甚至还有在北京只逗留几天的游客。他们聚在这里,试图在匆忙的一天结束前,从喜剧演员的段子里找到些共鸣和乐趣。

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待演出开始的观众。

在蜗牛书馆小剧场演出的是C+脱口秀俱乐部。作为创始人的田垄,从北京最早的也是唯一的脱口秀俱乐部:北京脱口秀俱乐部(北脱)离开后,在2019年初创办了自己的品牌。“刚开始在‘北脱’我们经常开玩笑说,14个演员一个观众,”田垄说。那是2013年他刚加入“北脱”时的事了,“而这14个演员到今天成立了九个脱口秀组织。”

如今北京举办脱口秀演出或开放麦的场所大大小小有十多个,能称得上是“优秀脱口秀演员”的据田垄介绍大概四五十人。其中在C+演出的演员有二十余人,每周演出的五六个演员基本和前一周不重样。在这些演员里,绝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全职工作。而脱口秀表演对他们来说也谈不上是副业——出于对这一行的热爱,他们站在了舞台上。

正在为演出做准备的脱口秀演员周子奇。

 

田老师

在2018年一篇题为《〈吐槽大会〉带歪了中国脱口秀?》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在这个圈子中,经常有人开玩笑说全中国脱口秀主持人中,只有两个半优秀的,一个是Tony Chou,一个是田垄,剩下半个是张绍刚。”

无论是之前“北脱”的脱口秀演出还是如今C+的演出,几乎每场都是由田垄来主持。多年的经验已使他接得住观众抛出的任何话头,还能自己再丢个梗出去。甚至有观众每周来看C+演出最大的期待就是田垄的主持串场。

舞台上的田垄随时都在与观众互动。前一秒他还在主持,看到观众拿出手机立刻摆出pose,后一秒又能恢复到之前的主持状态中去。

今年30岁的田垄大学时学习表演专业,毕业后在剧组跑过龙套。之后他拜济公扮演者游本昌为师,在本昌艺术团担任执行副团长。2013年底,田垄加入了当时北京脱口秀俱乐部,担任演艺总监,负责和演出相关的一切事宜,包括对新学员的培训。在那期间,他带出了近百名脱口秀演员,其中一部分如今已成行业中坚。俱乐部乃至北京的脱口秀圈里,大家都叫他“田老师”。

什么样的人能说脱口秀?田垄有自己的选拔标准:第一要真的热爱脱口秀;第二有表达自己的欲望;第三还得有那么一点点幽默感。“其他的无所谓,我都能给你教出来。”田垄说,“只要你不是来玩票的就行。”

从“北脱”到C+,脱口秀既是田垄的职业生涯,也是生活乐趣。曾经有一个其他俱乐部的脱口秀演员,在演出时讲过这样一个段子:“你们(观众)今天来是为了消遣,但是此时此刻我正在上班。你们其实是在看我上班。”田垄不太喜欢这个段子,即使它在彼时彼刻的场景里听上去很好笑。

“他把脱口秀看成了工作。我全职在做脱口秀,也不认为自己是在上班。”田垄说,“每周的演出我都很期待,和期待回家打游戏没什么两样。”

 

“Wonderful”

在离开“北脱”成立自己的俱乐部后,之前田垄带的一些演员也纷纷跟着他来到了刚刚起步的C+。用这些演员的话说,一方面希望跟着田老师仍能有稳定的演出机会,另一方面也是认定了田老师这个人。“跟职场一样,公司怎么样都无所谓,在那时真的就是跟着那个人走。”说这句话的汪德发虽然已与制作了《吐槽大会》与《脱口秀大会》的笑果文化签约,但仍经常回到C+演出。

汪德发本名邹天,而汪德发这个艺名是他大学时的网名,如今也经常被他当段子讲出来:“有人竟然问我你的名字是wonderful的意思吗?”讲到这里,年轻观众通常就明白了其中的笑点。他玩过说唱,做过设计代理,如今是自由职业。背心加拖鞋——汪德发可能是在C+夏天的演出中打扮得最随意的一个演员,但观众对他演出的反应却非常热烈。

2018年,汪德发通过“北脱”招新开始表演脱口秀,在当年的一篇文章中,田垄的助理曾称他为“现场之王”——只要汪德发上台去,场子就会“炸”起来。

汪德发演出片段

汪德发正在演出中与一名观众互动。

在签约笑果文化后,汪德发得到了竞演今年《脱口秀大会2》的机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名脱口秀演员,每期只有七个人能上节目。需要不停地创作新内容,竞争很激烈。”之前段子的灵感都来自于汪德发自己的亲身经历,而因为那些经历特殊又有趣,每次讲出来观众都觉得好笑。

但汪德发觉得自己现在并不太欠缺舞台表现的搞笑技巧,而是缺少文本上的东西——“真正的好段子应该会让观众觉得‘你说到我心坎里了’,是带着观点的。”这是他认为线上脱口秀应该表达的东西,也是自己需要努力的方向。

其次,向线上发展在他看来也是脱口秀“突围”的一个形式。“有些人线下表演脱口秀特别忌讳别人录像录音,我觉得是没有必要的。”汪德发说,“第一,多曝光会刺激你多创作内容,不怕被别人抄了去。第二,本来脱口秀就很小众,你还要把自己裹起来,这样是没有意义的。”

 

田垄在两位演员的演出之间串场

疯狗派

像汪德发一样“跑场”的演员在C+还有不少。田垄并不介意自己的学生去别的地方演出,“那是让他们成长的机会,可以多积累在舞台上的经验。”他说。在这些演员中,付航算是其中最为积极参加演出的演员之一。

在外企旅行社做市场经理的付航,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广告投放和经营自己的文玩店。“公司就三四个人,有时一天下来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样的日子当初持续了两年多,付航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异常空虚。他上学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跟人开玩笑,逗别人乐他也开心。所有老师都说他像小丑,但他不在乎,因为他能从中得到满足感。工作后的付航每日变得苦闷,他的女朋友建议他去做一名脱口秀演员。

起初,他以为这一行都得“说成郭德纲那个水平”,但看了一些表演和视频后,他一下子意识到:“跟他们比,我就是个天才!”

付航参加了“北脱”的招新,被田垄一眼看中,开始了自己的脱口秀演员生涯。市场经理的工作还是继续做,但之前那些“没处使的劲儿”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如今,只要是超过30个观众的演出,无论有没有报酬,付航都愿意去。甚至在一场讲五分钟五百块的商演中,他主动要求免费讲40分钟,让商演负责人“捡了大便宜”。

有时观众看完他的表演对他表示感谢,因为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付航说。

付航演出片段
在表演中的付航无论是表情还是肢体语言都非常丰富。

“是北方人的举手。”付航在舞台上问观众,“是南方人的举手。”付航之后的要讲的段子和这两次互动有关,但他发现前排一个观众两次都没举手,于是他看着这个观众即兴发挥了一句:“你XX是外星人。”这样的一句话在当时的场景下并不突兀,没想到却遭到了观众向场地负责人的投诉:“我懂幽默,但不懂低俗。”

单口喜剧起源于美国,讨论的内容大多是政治或性这类尺度较大的问题。在那样的文化语境中,观众比较放得开,与演员的互动也更加积极。“而在中国这些线下的脱口秀演出中呢,如果你大笑的话,前面的观众会转头来看你,就有种好像是没有完全放开的感觉。”付航说,“我讨厌尴尬和冷场,其他演员冷场时我也难受,会尽力去笑。”

付航称自己的表演风格为“疯狗派”。但从那次被投诉之后,他也不会再跟观众互动时开“过分”的玩笑了,而是会根据对方的年龄等特征来调整自己语言的尺度。“不过我还是会用一切手段让大家high起来。”付航补充道。

 

“少老板”

在“C+脱口秀俱乐部”这个名字中,C代表喜剧(Comedy),也代表慈善(Charity)——俱乐部长期与雪峰慈善公益基金会合作,向青海落后地区儿童及青少年提供帮助。而加号则是田垄对之后俱乐部演出形式及内容的期待——可以是更多样化的,定制的沉浸的,或是实验的先锋的。“只是一个设想,但可能之后会交给凯风做演出这块了,我就可以去做教学和研究类的东西。”田垄谈起对俱乐部未来的想法。他提到的“凯风”在C+的粉丝群里有这样一个名字——少老板。

99年出生的王凯风一个月前刚满20岁,是中国传媒大学广播电视学专业的大二学生。他在2017年底加入了“北脱”,现在在C+除了是每周演出的固定演员外,还要负责俱乐部公众号推送、粉丝维护、演员联络等事务,少老板的称呼便由此得来。

在王凯风某些场次的演出中,田垄向观众介绍他为“小奶狗”。久而久之后,王凯风也习惯了这个称呼。但比起自己是否“吃这个人设”,他考虑的是这个说法是否对自己讲段子形成阻碍。

结果是没有,但他也并没有“用好它”。“我的确是年纪最小的,观众几乎都比我大。这种“优越感”是可以拿来讲的。”王凯风说,“但现在不会说小奶狗了,因为这个词过气了。”

虽然作为脱口秀演员在台上演出,但王凯风说自己平时话比较少。由于性格的缘故,在进入“北脱”后他也从不跟其他俱乐部有交集,只根据“北脱”的安排演出。而之后他和田老师熟了起来,就跟着田老师来到了C+。

舞台上的王凯风讲话时语调没有其他一些演员那样的起伏,大多数时间显得没什么攻击性。但有时就是在这平平淡淡的语气中,他却可能会突然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从而让这样的反差达到他想要的喜剧效果。

至于毕业后的打算,王凯风希望还是能在喜剧行业发展,底线是“兼职做脱口秀”。“如果是全职的话,我非常想做喜剧编剧。”他说,“我的专业是广播电视学,有点偏新闻,但也和编剧离得很近。”虽然对之后的实习还没有具体计划过,王凯风也有了大致的方向:“想了解媒体的各个行业,多做点实习。这样我对其他行业就没什么向往,全职做喜剧也不会后悔。”

王凯风演出片段
正在进行脱口秀表演的王凯风。

以抚平自己负面情绪为目的来创作,在脱口秀圈已经成为一种较为成熟的方法,并为许多脱口秀演员所用。对此,王凯风和付航都不是很支持。付航觉得人生中是没有那么多负能量的,“当然有的人用得好(这个方法)会很厉害,“他说,“但用负能量打开一切就很愚蠢。”

“只有完全没有灵感和素材了,我才会找负面情绪。”王凯风说,“比如对学校的讽刺便源于对其某些行为的不满。但大多数段子还是先有笑点再有创作。”

一套严谨而理性的创作理论,可以让普通人快速入门,写出段子,甚至站在台上表演。但田垄认为在脱口秀舞台上,也存在演员和角色的关系,而那个角色就是被极致化的演员自己。

“我带学生会先发现每个人的特点,然后把他的长板先拉长,之后再弥补他的短板,比如吐字归音、节奏等问题。”田垄说,“这样做有利有弊,可能刚开始段子里很多废话,或者逻辑有点问题,但这就是演员真实的自己,是无法被其他人取代的。”

坐在台下的田垄时刻关注着演员的表现和观众对每一个段子的反应。

在田垄看来,脱口秀,或者说语言类线上节目的风头是在前两年。“现在纯粹的语言肯定不够了。”他说,“如何通过语言去传递出更深层的一些东西,而不是为了搞笑而搞笑,是我现在思考的问题。”

田垄最近正跟团队商量建立自己的小剧场,因为他最擅长的仍是“直接面对观众”。而之后的路线是走线下还是线上,要如何发展,还需要大家一起慢慢摸索。

半躺在前排懒人沙发上的观众。
蜗牛书馆的小剧场没有后台,演员需要在观众席两侧登台。图为C+脱口秀演员李韡在候场。
汪德发的花臂让他在演员中显得抢眼。当被人夸赞他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时,他会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文身比较特别。
因为内容的关系,C+脱口秀的演出在售票时会写明禁止12岁以下儿童入场,也不建议家长带12岁以上的未成年人来观看演出。图中的小女孩在蜗牛书馆上完英语课后出于好奇留在了剧场。
在台上谢幕的演员们。
演出结束,田垄对观众致谢告别。
出了中电信息大厦4层的电梯,转两个弯再通过一扇门,就能看到这块C+脱口秀俱乐部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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