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天津“8.12”爆炸事故救援处置至今已是第五日。官方在第七场新闻发布会上通报称，截至17日上午9时，该事故死亡人数已上升至114人，在已确认身份的54名遇难者中，包括公安消防人员16人，天津港消防人员23人。另外，在70名失联者中，天津港消防人员占56人。这也继16日之后，官方通报中第二次提及天津港专职消防力量的受损情况。

在这起爆炸事故中，奔赴前线的消防人员伤亡情况惨重，尤其是被称为“编外人员”的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有两个大队近乎全军覆没，让国人为之痛心。然而，在伤痛与感动的同时，人们更应该找出引发爆炸以及造成如此多消防人员牺牲的原因。界面新闻记者调查发现，这起爆炸事故背后存在消防体系脆弱等诸多问题。

由保安兼职的瑞海公司消防队

“要不是前几天发生了这起爆炸，天津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关注到这个公司，更不用说了解它的安全状况。”南开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刘维涛说，身在天津从事环境科学研究这么多年，竟不知道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瑞海）有个专门在港口放置高危化学品的堆场。

瑞海的官网信息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1年，注册资金为5000万元，后来增加至1亿元。瑞海注册于天津东疆保税港区，是天津口岸危险品货物集装箱业务的大型中转、集散中心，同时也是天津海事局指定危险货物监装场站和天津交委港口危险货物作业许可单位。

从公开资料可以得知，瑞海仓储业务分为7类，涵盖压缩气体和液化气体，易燃液体，易燃固体、自燃物品和遇湿易燃物品，氧化剂和有机过氧化物，毒害品，腐蚀品以及杂类等类别。其中，自燃物品和遇湿易燃物品包含了电石这类遇水极易燃烧爆炸的化学品。

此前有媒体称，在工商注册信息中，瑞海的业务范围并未有标注从事危险化学品的仓储业务。实际上，在瑞海公司刚成立的时候业务范围并不包括危险化学品，从变更许可经营项目可知，在后来危险化学品才被纳入其许可经营范围。

这次爆炸事故发生后，人们纷纷把目光聚集在这家公司身上，瑞海在过去的违规操作记录也被曝光。据外媒报道，在此前的一次安全检查中，瑞海曾被天津市海事局监测出违反包装标准的规定，在东疆保税港区拥有的4325个集装箱中，有5个集装箱没有通过检查。

界面新闻记者查阅到一份2013年6月瑞海安委会保安部的内部汇报，记录着安委会在日常巡视中曾多次发现公司存在诸多安全隐患，其中有两项因操作错误导致的安全隐患值得注意，一是在消防队冲洗车辆时，水容易溅洒到8类装箱区，另一项是运输8类货物车辆不具备运输资质，半夜常停留在厂区门口等公司上班后入场，导致存在货物滞留在外，这些都足以构成火灾的重大隐患。

另外，还有一项安全隐患是关于瑞海仓库的避雷针设计，报告称瑞海仓库高杆灯避雨针不能控制整个库区，重箱堆场、拆装箱区等需要单独设置避雷针，否则雷雨天气有可能遭受雷击，雷击中爆炸性、易燃性物品，有可能发生爆炸、火灾危险。

在平时的生产过程中，瑞海也被曝出不断发生小事故。据《中国青年报》报道，瑞海一名叉车工称，自己也不清楚瑞海仓库内有多少危险品的存量，不过仓库内发生小事故是常有的事，如气罐泄露或者小的火灾，因此这次事故刚开始时大家都没有当回事。

在瑞海堆场里，危险品集中放置也加大了起火甚至爆炸的风险。在港口，一般情况下并不允许将危险品集装箱在港口内堆存，不过可以放在港区外的堆场，采用船边直装的方式装船，这次爆炸便是发生在堆场。

南开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火灾防治专家周晓猛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像瑞海这种大型危险品存储转运公司，按规定需要配备至少一支企业专职消防队，这样才可以时时监控是否存在火灾的隐患，火灾发生后也能第一时间赶往现场进行扑救。

界面新闻记者从瑞海一名在此次事故中受伤的装卸工人张亚炎（化名）处得知，瑞海公司内也配备有一辆消防车，有十多名消防人员，有时会看见他们在野地上演练灭火，也包括培训一些危险化学品的知识。“但这些消防人员都是由保安兼职，并不是专职的消防队员，在专业性上肯定与正式的消防人员有着较大差距。”他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规定，生产、储存易燃易爆危险品的大型企业以及储备可燃的重要物资的大型仓库、基地，应当建立单位专职消防队，承担本单位的火灾扑救工作，而且专职消防队的建立应当符合国家有关规定，并报当地公安机关消防机构验收。有法律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在这一项上瑞海显然不符合法律要求。

“编外消防队”损失惨重  属何部门管辖成谜

8月15日上午，关于爆炸事故的第四场新闻发布会举行期间，多名自称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员家属的人士欲冲进会场被拦住。其中大部分家属表示，他们的儿子是第一批进入事故现场的消防员，但是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天津政府也没有通知他们关于消防员的生还情况。

而在14日下午，也有数十名消防队员的家属聚集在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第一大队，希望能知道他们孩子的下落，他们被安排在大厅以及门口坐着，神情显得特别着急。当界面新闻记者问及一名杨姓指导员这次天津港公安局的损失情况时，他以这件事情特别重大为由，不愿回答。

今日上午的新闻发布会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在爆炸事故中已造成23人死亡，仍有56人失联。界面新闻记者了解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参与此次火灾扑救的，大多数是19到23岁的青年，而爆炸发生后很多消防员至今仍失联。据@天津港公安局微博发布的消息，天津港公安局副局长陈嘉华和北港分局局长刘峰也至今失联。

从公开资料显示，天津港公安局现有在编民警590名（计划编制1000名），文职153名，合同制消防战斗员240名，保安队员1500余名。但据财新网援引一位知情人士消息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队虽然属于公务员编制，但工资和管理却由港口企业承担，退休待遇也是参照企业，并不是公务员退休的待遇。

因此，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的编制并不属于中国消防系统，也就是“编外消防人员”。此前，公安部消防局宣传处副处长雷进德对澎湃新闻表示，第一批救援的是港务局码头的三个消防专职队，这个是属于企业的专职队，这是在他们的管区。

在这次爆炸事故中，天津港公安局共派出了三支消防队前往起火堆场，由于离火场最近，他们是第一批到达现场并最先投入救援的消防员，也因此损失最为惨重。但至今，这几支队伍的具体伤亡情况尚未得知，而在官方公布的牺牲消防员中包不包括天津港公安局消防员也是说法不一。

此外，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到底归谁管至今也成了谜。在15日下午召开的第五次新闻发布会上，天津市公安消防局局长周天明确称，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不归市公安消防局管，但问及归属哪个部门管辖的时候，周天并未作出回应。

根据资料，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隶属于天津港公安局，天津港公安局曾是交通运输部派驻天津港的执法机关，但后来划归于地方。据一名天津市消防系统的人士透露，天津港公安局确实不隶属公安部门，其消防人员属于专职企业消防系统，工资是由天津港企业发放。

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非正规军的事实被曝光后，其消防能力也引起了人们的质疑。财新网报道称，据相关知情人士透露，虽然港口公安局消防支队属于专职消防队，各地方消防总队也会派人过来进行业务指导，帮助训练和培训，但其总体素质和专业能力比正规消防力量要差一些。

据天津市公安消防局通报，8月12日22时50分，天津市消防总队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便立即调派开发支队八大街中队前往起火地点海瑞所在地，于23时06分到场。去到现场时，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已在现场进行扑救，而爆炸发生于11点30分左右。

对于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队来说，从起火到爆炸历时近一个小时，有业内人士提出“为什么没能控制火灾”的疑问。“火灾都有一个过程，首先是初级火灾，这个阶段进行扑救是比较容易的，一旦火灾到了发展成型的阶段，再去扑救就很困难了，那时更多的是防止火灾蔓延。”火灾防治专家周晓猛分析说。

消防员职业化尝试仍举步维艰

在天津爆炸事故中，消防官兵损失尤为惨重，包括天津市公安局消防人员以及天津港消防人员在内已有39人确认遇难。在这场灾难中，消防人员的灭火程序是否正确也引发巨大争议。

8月14日，界面新闻记者在泰达医院采访到一名受伤的消防员李亮（化名），他是天津滨海新区港口消防特勤支队的队员，也是此次第二批到达火场的消防员。据他介绍，爆炸发生前，他刚下消防车便听到“噼哩啪啦”的爆炸声，指挥部让他们用水枪以及消防水炮喷射，过了几分钟后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正准备撤退时爆炸就发生了。

按照瑞海的规定，货物入库前要进行申报，货主需要向瑞海提供货物资料以及危险品安全说明书，而在火灾发生后，消防员灭火前首先应拿到危险品说明书，了解清楚堆场里存放着什么，再决定用什么方法灭火，但对于此次爆炸事故中，消防员是否看了危险品安全说明书仍不得而知。不过，有第一批参与灭火的消防员表示，他们去到现场后便开始喷水扑救。

火灾防治专家周晓猛告诉界面新闻记者，电石在化学上称为碳化钙，按照经验，起火的集装箱里存放着这种化学物品时，不适合用水灭火，因为电石遇水剧烈反应生成乙炔，过程中发生燃烧甚至爆炸，会对消防员造成极大的危险，一般情况下可以采用沙子以及干粉进行扑救。

“在存储化学物品种类较多、体量较大的堆场，消防员首先要了解清楚化学物品的种类，从而决定采取合适的灭火方案。”周晓猛表示，在不清楚什么物品着火的情况下决定灭火方案有可能造成更大的事故。

不过，公安部回应人们的质疑称，此次爆炸事故的现场处置程序“肯定是科学的”。公安部消防局宣传处副处长雷进德曾表示，消防队员只是知道有电石，但电石在堆场的哪个位置，是否已经发生了爆炸或燃烧，当时谁也不清楚，因此消防员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往前冲，这是职责所在。

一名在湖南省公安消防总队工作多年的消防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从天津瑞海爆炸时的复杂情况来看，消防指挥员可能考虑到当时比较复杂的处境，没办法用沙子及其他方案灭火，才采取在外围喷水降温。该名消防员还称，从事消防这一行压力很大，如果在火灾现场没有表现出“有作为”，就会被老百姓说消防员不干活，压力大的时候也会导致判断出错。

在这起事故的灭火过程中，也有人注意到，事故现场是一个化学危险品堆场，有人质疑化学品火灾应由化学消防员处理，但该事故中却是普通的消防员前往扑救。界面新闻记者从多个省市消防系统了解到，国内大部分地方并不具备化学消防员，只有防化兵，当火灾发生时往往第一时间派出一般的消防员。

在天津爆炸事故中，究竟存不存在消防员灭火程序不当，这个有待相关部门调查清楚。不过，目前国内的消防水平落后于美国、德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已是不争的事实，近年来，虽然国内的消防器材逐渐拉近了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但消防员经验以及能力上仍与发达国家存在较大差距。

在中国，消防体系普遍存在消防官兵占国民比例偏低、低龄化等现象。据大象公会数据，2012年，中国消防官兵总人数为13万，约占国民总人数的万分之一，仅为美国的十分之一左右。而消防人员的低龄化在天津爆炸事故中也体现了出来，失联的消防队员中很多是19至23岁的青年，最小的甚至未满18岁。

从事了多年火灾防治研究的周晓猛认为，中国消防员非职业化导致消防水平难以提高。“在很多发达国家，消防员都是专职消防员，经过长年累月的实战具备了丰富的经验，但中国的消防员大多是武警消防官兵，是服役期满便退役的‘临时工’，年轻的消防员经常出现经验不足的问题。”周晓猛说。

实际上，自从2003年衡阳大火造成20名消防官兵牺牲之后，国内便出现了呼吁消防员职业化的声音，近年来也有一些地方正在尝试将消防员职业化。

2013年12月，山东省政府颁发了《山东省专职消防队伍管理办法》，明确专职消防员可以作为终身的职业。去年年底，上海也出台文件，从薪酬体系、职业空间、技能培训等方面为政府专职消防员提供了更多保障。

但在现实生活中，消防员职业化却举步维艰。业内人士普遍认为，国内消防员待遇低是制约消防员队职业化的一个瓶颈，而消防员的晋升体制不合理也阻碍了职业化的步伐。

另外，周晓猛指出，除了消防水平外，人们的消防意识也有待提高。他指出，目前国内很多民众缺乏消防知识，但消防部门却很少开展消防培训和演练，导致很多人一旦真正遇到火灾，在危急的情况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可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