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举办新闻发布会的美华酒店出来,我有点无所适从。翻看通讯录,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简单说了几句关于天津爆炸的事情,他们叮嘱我注意安全,不要逞强。周围有个记者正对着摄像机做报道,旁边几个同行在商量晚上住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挂了电话,决定回北京。
8月12日晚,天津港发生震惊全国的重大爆炸事件,冲天的火焰和蘑菇云破坏了周围2公里内几乎所有建筑和车辆。事后据中国地震台网报导,当晚共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发生在23时34分6秒,近震震级ML约2.3级,相当于3吨TNT。第二次爆炸在30秒种后,近震震级ML约2.9级,相当于21吨TNT。
爆炸发生时,我正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习惯性拿起手机,工作群里有同事@我,询问能不能找到现场的朋友。
我起身打开电脑,一边翻看相关的信息,一边和工作群里同事交流最新的情况。视频和图片开始在网上传播,看着爆炸的视频,汶川、玉树等字眼不断在脑中闪过。
爆炸点跃进路,位于滨海新区天津港区内,我大学师兄孔令国就在天津港上班。我拨通他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这个时候,各大媒体的记者开始纷纷前往爆炸中心,我在群里看到界面新闻已经有三位记者连夜赶往爆炸地点。这并不是属于我的报道领域,但因为一个朋友的安危,让我第一次和灾难事件有了联系。和领导简单请示后,我决定坐第二天最早的城际前往天津。
爆炸发生之初,许多人对爆炸发生的位置一知半解,大多数人只注意到事故发生在天津,并不了解爆炸地点距离天津市区有超过60公里的距离。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去过许多次滨海新区。在中国北方,这里是中央政府规划的最重要的城市新区,坐拥北方吞吐量最大的天津港,以及政府招商引资来的无数企业,这里的GDP产值过去几乎每年都占天津50%以上。天津市多年来在全国保持GDP增速第一,滨海新区功不可没。
决定前往后我一夜未眠。此时已有消息显示,爆炸发生的地方是危化品堆放站,爆炸区域周围空气中有刺鼻气味。我打电话给我的同学,天津渤海早报的记者郭松桥,询问是否愿意明天一同前往爆炸事发现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我第二天在火车站等他。
8月13日清晨我到达天津,这座城市刚刚从朝阳中醒来,火车站熙熙攘攘。郭松桥也没睡,他找了辆带有“新闻采访”牌子的车,在天津站外标志性的世纪钟下等我。7点钟,我们驱车前往事故核心区。
“天津也是好多年没有这样的事了。上一次,应该是蓟县大火。”郭松桥握着方向盘自言自语。做记者的他和我一样,既不报道滨海新区,也不跑突发新闻。临时被我叫来,他只穿着短袖短裤,车后座上扔着一个相机。他告诉我,他所在报社的记者也在爆炸发生第一时间就赶去了现场。
此时关于事故发生的情况已经基本清楚,事故原因指向一家名为瑞海国际物流的公司——这是家专门从事危化品物流运输的公司。8月12日晚间22:50分,天津港公安消防支队接到火警电话,称跃进路有车辆着火,第一批消防人员在23:07分抵达火场,二十多分钟后,爆炸发生。
在开往滨海新区的路上,我们听到央广之声播报,这次事故已造成17人死亡,32人危重,400余人受伤。
“去看看吧”他踩一脚油门,汽车拐上了津滨高速。
2.
“前面危险,不许去。”
当我们赶到距离事故现场外围2公里,天津滨海新区s11海滨高速辅路与航运一道交口时,已是上午8点。维持戒严的警察满头大汗,一些挂着军牌的汽车不断驶入。
海滨高速桥上桥下都被禁止车辆通行。这条路是环渤海地区最重要的公路之一,是整个渤海湾距离海面最近的高速公路。它向南串起山东、河北,向北连接辽宁。戒严之前,这条高架桥上每天有超过8000辆车通过。爆炸发生的地点,就在这条路的东边。
公路被封,我们只好步行进入。来的路上已经能看到一些建筑的门窗被冲击波震碎,但在这个位置并没有闻到任何刺激气味,但看了媒体关于爆炸物危化品的报道,我还是拿出口罩分给郭松桥。
爆炸地点,就在我们停车位置的北边。即便公路被封,路上的来往的行人依然不少,沿路看见西侧会展中心站大门和外部框架损毁严重。一个看门人正声情并茂的给两个小姑娘讲述前一晚居民四散奔逃的惨状。
13号的滨海新区,天气晴朗,并没有出现电影里大灾难过后的暴雨场景。继续往前走,我看到万科的方形标志挂在一幢外窗几乎全部被毁的楼上。万科金域蓝湾是爆炸地点周围的小区之一,最外围的一栋楼距离爆炸核心的直线距离也只有不到1.5公里。
这个小区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一户完整的住宅了,小区周围的路面满是摔碎的玻璃渣。虽然新闻里说周边小区的居民已经被疏散,但我还是看到一些居民停留在此,他们在冒险抢救自己的财物。在靠近街面的地方,一个穿着拖鞋背心的中年人正在试图把砸在他车上的一扇窗户移开。
拍了几张照片,我们继续沿着第五大街距离爆炸核心更近的万科海港城行进。在这次爆炸事故中,万科几乎是项目受到的损毁最严重的房企,万科董事长王石当天7:45发微博表示万科将全力协助救援安置工作。
与几乎一片死寂的万科金域蓝湾相比,万科海港城更像一个热闹的市场。在临近高架桥的小区北门,许多业主正在警察和物业设立在大门口的登记点登记信息。这些物业人员是万科连夜从距离滨海新区最近的东丽项目抽调过来的。其中一位物业告诉我,现场多数是爆炸发生时不在家的业主,得知消息后才连夜赶回来,也有一些是受伤不严重,又自己赶回来拿东西的。
采访万科物业的时候,一位满脸是伤的妇女抱着箱子向我走来,“躲开”,她冲我喊道,随即消失在人群中。道路一旁,我看到好多人穿着睡衣站在路边,不少女性脸上还挂着泪痕。
在步行途中,我又给孔令国打了一个电话,这次电话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他说自己只是受了轻伤,现在已经从医院出来。宿舍被毁,公司把他安置在附近一处酒店里休息。
“我洗澡的时候就看到窗外火光冲天,当时没注意,回屋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窗子和门都碎了,我也被砸倒在地上。事后我被同事送到港口医院,伤者很多,有不少是消防员,我看到好几个人被推进手术室,很快就盖了白布被推了出来。”他说。
孔令国和我,曾经在一所学校念书,之后还在同一家媒体实习过。他是典型的书生形象,但身上也透着一股劲,实习的时候我还很崇拜他拿着偷拍机,去新闻现场偷拍的勇气。如今听他讲几个小时前的恐怖经历,电话里低哑的声音,觉得一个人的魂瞬间就被抽走了。
“我可能差点就死了。”电话那头的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叮嘱他好好休息。
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宿舍,距离爆炸发生地的那个公司只有不到1公里的距离。
3.
“都说了有危险你怎么还往前走!”万科海港城外,警察对几个想突破戒严的人喊。询问之后,才知道他们是赶来看热闹的。
公开资料显示,万科海港城总占地面积约4.7万平米,地上总建筑面积约11.74万平米,总户数约1304户。这个小区最北端的一栋楼距离爆炸地点只有600多米的距离,最南端距离也仅有1公里左右。这里是被损害最严重的居住区,我们在这里遇到了第二道戒严。
在这次之前,我们俩都没有近距离目睹过如此重大的灾难现场,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路上看到新闻说,位于爆炸点附近的汽车园里,上千台汽车一夜间被毁。为了进入到爆炸更核心的区域,我和郭松桥钻进了s11海滨高速辅路旁边的灌木丛,绕开戒严之后才重新返回辅路。
这条辅路位于海滨高速桥下,随高速一直延伸向北方。路中间被铁栅栏围起,里面停放着数不清的货车,这些车的玻璃大都被震碎,受损严重。尽管已经戒严,且越来越接近爆炸核心,但在这个停车场里,依然有不少人来往走动。他们看起来像是住在这附近,有几个人还坐在被毁的汽车旁抽烟聊天。
从万科海港城往北,空气里渐渐能够闻到刺鼻的气味。我和郭松桥都戴上了口罩,但遇到的路人们大多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事后我回到北京,关于引发爆炸的化学物品才逐渐清晰,8月16日,官方证实事故地点曾存放数百吨的氰化钠。
在维基百科上,氰化钠,是氰化物的一种,性状为白色结晶粉末或大块固体,易溶于空气和水,毒性极强,其苦杏仁般的气味能否嗅出与基因有关。而据科学网站果壳网一篇名为《氰化物,入口即死的“毒药之王”?》中提到,只要吃下相当于1/3颗普通胶囊或半个新版1毛钱硬币大小的一小撮粉末,就能置人于死地。因为其剧毒性,包括氰化钠在内的氰化物过去常被用作谋杀或自杀。二战期间,纳粹德国曾用氰化物在数个集中营中杀害过数万犹太人。
在沿辅路向北行走的途中,我们曾多次目睹白死结晶固体散落于路边,但由于当时缺乏对引发爆炸物质的了解,我一度以为这是某种被炸飞的建筑材料,还捡起来看了看。
当我们看到滚滚浓烟从东方升起,发现爆炸所在地与我们只有一河之隔时,危险的感觉才第一次在我心中弥漫。郭松桥和几个路上遇到的记者都在对准河对面狂拍。河边的灌木受爆炸冲击全部倒向一边,对岸依然能看到明火。那些巨大的,被烧焦的集装箱横七竖八躺在河岸上,黑色的浓烟和刺鼻的气味正在提醒人们不要靠近。
当他们在河岸上拍照时,有一伙人闯入了我的视线,他们同路人一样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满脸焦急的望着河对面的集装箱,一个中年男人试图走得更近一点,但被一位妇女拉了回来。
“有个朋友昨晚睡在对面的集装箱里了。”其中一个人走到我旁边,主动和我说话。他只穿着拖鞋,身上满是尘土。
“是你朋友吗?”我问。
“不是,我是来帮忙的。”他说。
他说完就招呼另外几个人继续往北走去。从沿途遇到的一些路人那儿我们得知,再往北,就是事故救援队伍集结的地方,天津港7号大门,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入爆炸中心。
彼时各种关于爆炸现场空气有毒,可能发生二次爆炸的消息正在网上流传。微信群里,许多同事在提醒我注意安全。但也许是身临其境的真实反倒让人忘记了恐惧,我们决定继续往前,去天津港7号大门。
4.
8月13日上午,爆炸原因的调查还没有任何进展,网上到处都是有关可能发生再次爆炸的消息。
天津港7号门,位于开发区第九大街的尽头,新港7号路中段。那里是天津新港海关的所在地,灰黑色的,好像石碑般的海关大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在爆炸发生之前,这条路的南侧分布着好几家物流仓储公司,引发爆炸的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就在其中。
在抵达天津港7号门前,我从未想过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新港7号楼宽阔的路面上停放着许多红色消防车,一辆指挥车停在路北,一些穿着便装的官员顶着烈日站在车外,他们在等待救援的最新进展。一些消防员刚刚从火场上撤换下来休息,他们满脸尘土,神情疲惫。
在马路的南面,几百名武警战士手持铁锹列队站好,他们也在等待随时进入爆炸中心参与救援。除稍远些的地方,许多群众在围观,他们大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一位中年人告诉我,自己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早晨6点就到了这里,只是想看看。
这里已经是媒体接近的极限,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闯进7号门几乎没有可能,我们和一位摄影记者几次尝试被阻拦之后,决定试试之前的办法,躲在灌木丛中前进,与我们一起的还有几个普通路人,他们告诉我,自己和被炸毁的某一家物流公司有业务,他想进去看看自己的货物。
靠着灌木的掩护,我们顺利进到了7号门内,海关大楼已经几乎完全被毁,曾经气派的大门被冲击波炸成几个黑洞洞的铁框子,物流园围墙上的栅栏也被炸飞不少。我们走到一处断墙,同行的几个男人直接翻进了墙。
“我不怕死。”其中一个人不顾我们的阻拦径直走了进去,其他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我们手足无措,竭力劝阻也没有效果,他们的身影穿过散乱的集装箱,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四周悄无声息的环境让人放松警惕,但刺鼻的气味和手机里关于氰化物的新闻也让人感到紧张。不过我和郭松桥还是决定继续往前看看。除了这几个男人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和两个穿着优酷拍客T恤的年轻人与我们同行。期间那个小姑娘会不时停下来,用手机对着自己录下一段报道,传给远方的编辑。
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距离爆炸中心只有不到100米,空气里弥漫着非常浓烈的刺激气味,即便带着口罩,只要呼吸几分钟,就能感到胸口疼痛。即便是消防员们也不可能长时间在火场停留,他们采取轮换分批进入的方式展开救援。
我和郭松桥站在那里静静的看了一会,在我们左手边,红色的五矿物流大楼已经几乎完全被毁,大楼顶上的公司名字被炸的七零八落。在我们右手边,待命的消防战士带着防毒面具,而那些刚从火场出来消防员则都摘下面罩,在难闻的空气中大口喘气。刺目阳光和超过30度的室外温度浸湿了防护服,可以明显看到一些战士的手和脖子上布满擦伤。
当时网上有传言,最初参与救火的消防战士在发生爆炸后全部牺牲。当时的最新消息是,开发区支队、保税区支队共有36名官兵失联,33名受伤的官兵在医院救治。
拍了几张照片,我们决定回去,只带着口罩,在这里没法待太久。从天津港7号门出来,我拿到一份消防员失联和牺牲的名单,回到北京之后我翻看过往24小时的新闻才发现,到我拿到那份名单时,官方还没有公布任何有关消防员死亡的消息。
5.
当我们开车到达泰达医院时,这里已经几乎被志愿者们包围。他们自发组成人墙,拦出一条只供伤员和家属通行的绿色通道,任何闲人都会被他们驱赶出来。
在这之前,我们几乎是被警察赶出爆炸现场的。当时国务院调查组发布爆炸危化品内容存储不明,暂缓灭火的消息,随后网上开始有传言可能发生二次爆炸。从天津港7号门原路返回停车地时,我们四次被警察盘问,勒令退出危险区。在整个一上午步行探访的过程中,对爆炸区域的完全警戒到此时才真正完成,道路两侧周围再看不到四处游荡的闲散人员了。
通过和一位护士的短暂交流,我知道泰达医院早晨接到不少武警消防伤员,不过在爆炸发生当晚,附近也有不少伤员也被送往滨海新区政府附近的港口医院。其他医护人员基本拒绝交流,通往病房的路也被志愿者牢牢看守,医院已经不可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之前收到消息,天津爆炸事件的第一场新闻发布会将在当天下午4:30在滨海新区美华酒店召开,我们决定先赶往那里。
在发布会门前我们因为没带记者证被挡在了门外,最后我从小卖店的服务员口中问出了通往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首场新闻发布会现场的小路。
花了20元,我从酒廊服务生那里得知可以通过花园里的铁梯,下到地下车库。门口有几个出来抽烟的电视台记者,我假装跟他们一起,混进了会场侧门。我进去以后,看到界面新闻中国组的三位记者已经坐在那里,尽管大家都在天津,但直到那时我和同事们才第一次见面。
在发布会之前,媒体对官方信息不透明的不满已经达到顶峰,关于涉事企业背后的种种猜测也在疯狂传播。这场发布会几乎吸引了来自全世界媒体的关注。
发布会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媒体人在我旁边半开玩笑的说,“想做中国曼哈顿的滨海新区终于引来了全世界的目光,可惜是用这种方式。”
出席首次发布会的官员包括天津公安局消防局局长周天、滨海新区区长张勇、市环保局局长温武瑞、市卫计委副主任王建存,发布会由天津市委宣传部部长、政府新闻办主任龚建生主持,在依次介绍了当前情况,并首次公布伤亡数字后,早已按捺不住的记者们开始发问。
“请问污染物会扩散吗?会不会吹到北京?”
“现在能不能确定这些爆炸的危化品有毒?具体是什么成分?”
“是先起火后爆炸吗?最初是什么着火了?”
记者们的问题主要围绕在危化品燃烧爆炸对人的伤害程度,起火爆炸原因,以及最初消防应急是否存在流程漏洞等问题上。但面对记者的提问,这几位官员明显准备不足,对一些问题的搪塞和不予回答更让记者们着急。很快,一场新闻发布会变成了拷问大会,记者们已经顾不上话筒是否在手,在呼喊和逼问声中,官员们很快仓促离场。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原本要在央视和天津卫视直播的发布会,莫名其妙被掐断过数次,许多人并不知晓第一场发布会现场的真实情况。
也许这一天看到了太多事情,我感到麻木,也许因为已经超过40个小时没有睡觉,我感到疲惫,一种无力感正向我袭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决定回北京。
郭松桥开车送我回去,之前他专门跑到网吧写稿,原因是白天他口述的关于现场的报道,因为某些原因最终没有发出。离开滨海,汽车驶在灯火通明的津滨高速上,夜晚的天津与我过去5年的记忆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还能做什么?”他问我。我不知道,也没有回答。
回到家,正好夜里十一点多,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采访和笔记,而是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上午。之后的3天时间里,瑞海的神秘内幕被媒体逐层解开,官方在这3天陆续开了4场发布会,郭松桥给我发来短信,他也没有再去。
8月16日,事故发生后第4天,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抵达天津爆炸现场视察。来自官方的最新消息显示,截至当天,天津港爆炸事故目前共造成112人死亡,95人失踪。在这份死亡名单里,只有24人的身份得到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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