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霭草桥
对于技术和人类想象力之间的先主次关系,法国电影史家乔治.撒杜尔和浪潮精神之父巴赞都一致认为,技术是第二性的,而想象力才是第一性的。正如巴赞的那句名言——“电影是一种幻想的现象。人们的设想在他们的头脑中已经是完备的,如同柏拉图的天国中一样,与其说技术对研究者的想象有所启迪,莫若说物质条件对设想的实现颇有阻力,这一点是相当明显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安坚定拥抱新技术并深入探索的勇气,足以证明他是一个伟大的导演。
从电影发展史来看,无论人们接受还是拒斥,新技术一旦到来,都是一种强大的历史激流,哪怕它还不够完美,还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但合理的技术开发和应用,几乎命运般地成为电影不断刷新人类视觉经验的催化剂。
经过《阿凡达》、《比利林恩》、《双子杀手》的新一轮技术洗礼,电影正以空前的科技创新,突破人类视知觉的生理和审美习惯,这意味着电影从传统的制作、放映、观看,进入到一个新纪元。特别是3D和高帧率、全景声、激光放映技术的诞生,从更纵深多维的视知觉空间,进行压迫性地刺激、扩张人体基于生物学的适应过程。也就是说,技术的现实转化,已遥遥领先人们的现实需要。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高帧率并不一定是未来电影制作的常态和统一标准,毕竟,技术革新的速度要远远大于人体进化的速度,但至少从动作电影制作层面来看,高帧率彻底解决了人眼基于低帧率、2D平面的运动拖影和闪屏现象。
人眼对于模糊影像的眩晕和聚焦的神经本能,就是要看清楚一切引起大脑兴奋的趣味点,但电影摄影机基于人眼在低速运动知觉中的机械构造,使24格/秒的制式成为最科学的视觉还原机制,再经过一百多年的观看习惯,人眼已经适应了这种运动模糊的视觉信号处理模式。但是到了3D空间,低帧率就不能很好地匹配空间的延伸和时间的统一了,特别是在动作电影中,这个缺陷就更明显。
在成龙的动作片中,我们感受到打斗动作的流畅和滑稽,其视觉快感,除了动作设计的喜剧性,更多是被节奏悄无声息地带动,形成视觉刺激和审美召唤。而这种情况,在非动作性港片中也非常普遍,观众会明显地发现港片演员的表演更松弛,身体运动速率更快,哪怕是正常的行走,这种节奏感和其他电影中演员呈现的状态有明显不同。比如八十年代的《开心鬼放暑假》系列、《英雄本色》系列、90年代的《甜蜜蜜》,以及新世纪的《七十二家租客》等影片,都有这种显著特征。
其实,这种情况主要来自香港动作片的革新造成整体审美习惯的形成。从成龙早期的动作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胡金铨和张彻奠定的传统动作模式——从戏曲动作中抽取和化合而来并重新组织编排的动作体系,这种动作模式一旦脱离舞台戏曲表演,在电影的深度空间中就大大降低了连贯性幻觉的生成,而这一点在技术受限的时代,是违背电影本性的。
所以,在《醉拳》和《蛇形刁手》之前的作品,成龙无法获得个人才华的施展空间,陈旧的动作设计和运动速率,不仅不真实,还失去了戏曲舞台假定性的传统美感,变得不伦不类。而到了《醉拳》和《蛇形刁手》中,袁和平改良了传统动作片的动作设计,再加上喜剧化的处理,让成龙打出了全新的动作风格,但这种风格刚好处于一个从传统到成龙个人风格的转型节点。直到80年代的《警察故事》系列,成龙才彻底奠定了自己的动作风格,即“喜剧化的动作设计”+“惊险刺激的不要命”+“加快速率的动作连贯性幻觉”的基本模式。
那么,进入3D制作的《十二生肖》,成龙一贯的动作风格还得以保留,同时对新道具的开发也提升了陌生化的惊险系数,但由于3D和2D完全不同的剪辑方式,以及3D空间本身对2D动作在视觉运动速率上的减弱,我们明显感到,成龙的动作片比以往2D的动作片在节奏感上大大降低了。而李安技术探索的焦点,正是要合理化地建立3D空间中新的动作语言体系,即画面信息的逼真性、丰富性和流畅度。
透过120帧的《比利林恩》和《双子杀手》,可以确定无疑的是,高帧率对高速运动物体的镜头捕捉能力和对画面流畅感的提升、以及细节的突出,是非常有优势的。但不足之处是,对低速运动的视觉还原,就有来自3D空间本身速率减弱和高帧率“延时感”的双重压力,特别是和人眼视线平行的横向运动轨迹,会明显感觉人物的动作时长被拉长。
比如《双子杀手》中,布罗根和小克在地下骷髅隧道的近身搏斗,小克挥拳的弧线和运动轨迹是清晰可见可感的,但是由于高帧率的视觉错觉,动作的延缓感消解了力量感,这在近身搏斗中也就消解了对抗的激烈性,无法更好地刺激和渲染观众的情绪。但是在人物面部特写的情态表演中,高帧率发挥了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人物微笑的表情和被牵动的每一块肌肉,都细腻地传达着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在《比利林恩》中,男主人公生气时,下侧鼻软骨微微起伏的细节清晰可见;而《双子杀手》中,小克的角色通过同一演员威尔史密斯的脸部表情捕捉,成功“换脸”——再造一个年轻布罗根的“数字脸”,但表情还是本人的真实表演。也就是说,动态捕捉和合成技术已经完全实现了人眼无法分辨的生物仿真。
除此之外,高帧率对动作电影中的追逐和跳跃等纵深运动场面也特别有帮助。当我们领略了《黑客帝国》的“子弹时间”被拉长的艺术美感时,好莱坞式的追车戏在高帧率的动作片中,再也不会因为快速剪辑和高速运动而产生眩晕感和眼肌胀痛。在不断优化的3D技术和高帧率影像中,高速运动被柔化,动能和势能都相对减弱,视觉上消除了高速运动产生的本能恐惧,人物的身体和运动工具在碰撞和翻腾的过程中,视觉上变得轻盈了。这就好比昆汀塔伦蒂诺在《杀死比尔》中采用黑白影像来消解暴力一样,动作电影通过高帧率一定程度上也消解了碰撞和爆炸产生的力量恐惧,但又能从空间的张力上突出整体性的视觉平衡。
因为3D和高帧率的强强联合,把纵深的空间及其空间中爆炸产生的碎屑物的飞溅方向,得到最大程度的立体还原,而这种多维的矢量空间的拓展,对观众来说真正实现了沉浸感——既实现暴力消解,又实现沉浸体验。比如,影片结尾,没有情感和疼痛感知的小克2号,用高速机枪射杀布罗根和丹妮的时候,机枪的弹道完全呈一条直线,这在一般的枪战片中是不可能看到的,就算是高速机枪,弹道的直线轨迹也只是在暗光的夜晚能看到,但是在《双子杀手》中最后异常火爆的枪战戏,这种枪林弹雨的场景不再是视觉碎片的整体感知,而是有了更加清晰的观看视角和感知单元,这种从视觉到心理的沉浸感,正是动作电影空前的视觉创举。
但是,高帧率就意味着动作电影新神话的到来吗?目前来看还不能!银幕电影作为叙事形态的影像属性,即便是高帧率的技术创新,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人们对纯视觉的需求大过故事的需求。所以,影片上映后,包括欧美评论界在对该片技术肯定的同时,其故事还是饱受诟病。国内有网友甚至无奈地说:“观看过程始终在感受到割裂。一边是李安在新技术下依然保持了对影像语言的高水准,一边是老朽陈腐的剧本如同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地摊文学,费劲地诠释着一个低劣的文本。你的眼睛看到高帧率下纤毫毕露的人类肉体仿佛酝酿着更加真实的情感,但CG角色和脱离逻辑的情节让你的大脑反复在提醒虚假的本质。让人困惑无比。”
这位网友,一不小心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就是如今的技术手段,让电影的合成镜头如果不考虑叙事逻辑的话,从视觉上早已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真实与虚拟的界限一再被突破。这就好比机器人的世界,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人和机器人的空间不断缩小,直到有一天,人们不得不面对人和机器人的边界的时候,一场技术变革中的伦理焦虑,才会真正成为人类社会的一个灼热的焦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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