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生活：婚姻、疾病、生育以及衰老

Elinor Carucci 在以色列出生和长大，但她如今的生活和工作都在纽约。她的商业和个人作品鲜明地刻画出了家庭、人际关系以及不断变化、衰老的人体。这些摄影作品非常强调个人故事和动态变化，经常出现在《纽约时报》和《纽约客》上。在这些图片中，她展现了各种不同寻常、亦或是异常敏感的现实生活场景。

Carucci 的《中年生活》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作品，拍摄时间跨度七年。在这件作品中，Carucci 展现了自己初为人母，婚姻，疾病，爱情以及衰老的一系列经历。最终以书籍的方式呈现。它将真实的摄影与超现实的舞台场景相结合，记录了家庭生活的日常变化以及人际关系的高低起伏，并穿插着展示鲜血的抽象作品。卡卢奇通过记录每天的变化，描绘了自己作为一位女性的经历。她的作品发自肺腑、记录详实，倾注了她的内心情感。

在此次采访中，她同我们分享了这部作品背后的灵感，包括对抗的重要性以及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在这次采访中，我们讨论了摄影是传递亲密关系的一种途径，以及摄影的真实性问题。她还回顾了家庭摄影的概念，她与摄影实践的关系以及为什么这本书是她作品的最终形式。

Celia Graham-Dixon（下简称CGD）：您能谈谈《中年生活》这件作品的起源吗？它的灵感来自于哪里？又是如何演变的呢？

Elinor Carucci（下简称EC）：整个过程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总体而言，我创作这个作品已经有6到7年的时间了。但是直到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创作这件作品。当明确这一点之后，我便开始更加用心地工作。我和母亲，女儿以及父亲一起工作过很多次，所以我对这三代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与此同时，我开始进行血画，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类作品。我将这些看作是我正在经历的情感风景，尤其是在我做了子宫切除术之后。当时，我对女性气质，衰老以及我的生活状况进行了很多思考。我突然想到，我当时就是在创作一个有关中年生活的作品。所以，这部作品更多的是将想法落实，而不是制定计划。有时候是我们选择了作品，而有时则是作品选择了我们。 

CGD：这本书的最后有一张名为《我的子宫》的图片。这幅图展现了2015年子宫切除术之后，子宫被放置在一块蓝布上的场景。这似乎是这部作品的重要照片之一，因为这个事件不仅对您意义重大，而且也反映了您渴望去探索、对抗以及拥抱处于这个人生节点上的女性的意义。您是如何在这张图片中探索女性气质这个概念？

EC：我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儿，是一个母亲，是一个情人，是一个艺术家。除了我自己的经验，我没有其他可以探索的东西。如果我想深入地对一些事情发表评论，那么这些事情必须是我所了解和经历过的某件事。但是，即便对我来说，这幅子宫照片也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形式。这很有趣，因为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我知道我想拍一张子宫的照片，但我没有想到会在麻醉4个小时醒来之后立刻就去拍照。那我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我醒来之后感到非常恶心，而且不知所措。但是，当我意识到他们要把子宫拿走的时候，我必须要马上把照片拍下来！所以，外科医生将子宫放进一个小塑料碗中，我将其拍了下来。我不得不这样去做。这同时是一部喜剧和一部悲剧。我认为，即使对我来说，这种经历也有点令人震惊。我的作品通常会比较治愈，能够给人以安慰，但这幅作品却会让人感到不适。但这幅画就是纯粹的事实，这就是我的经历：我的生育能力终结了。

我们通常会通过生育能力来定义自己。有时候，我们不愿意将这来作为自己的定义，但它确实是存在着的。这种经历会非常困难，困难到我觉得很难将自己定义为女人和母亲。现在回想起来，这似乎很疯狂，因为我当然是一位女人，也是一位母亲。但是，我必须要经历这段重新定义自己的过程。像许多痛苦的事情一样，这会迫使我的其他方面成长和发展。如果没有这幅照片，这本书就不会存在。而且，我对这本书的标题十分坚定。对于许多女性来说（多到超出人们的意识），这就是中年生活的一部分。

CGD：在您的摄影实践当中，您追踪了家庭成员多年来的成长和变化。因此，您与他们的许多互动都必须通过镜头来进行。摄影是如何帮助您理解或者是了解您的拍摄对象？

EC：摄影确实可以帮助我更接近拍摄对象。我之所以能够为家人拍照，就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好。我知道，摄影是一种有点自私的行为，所以我必须要保证自己是一个足够好的母亲，女儿，朋友，支持者，这样他们才会允许我拍摄他们。我对关系较好的人的生活，以及他们所经历的过程非常感兴趣：他们的情感，发展和挑战。当我透过摄像机观察他们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神奇的事情发生，甚至是我亲生的、非常了解的孩子也是如此。我并不是把自己当做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是局外人来观察他们。相反，如果以人类的身份来观察他们，我能够看得更加深入，能够更了解他们的生活。

我对家庭生活中所存在的缩影非常感兴趣。这里面能够容纳一切东西：爱，愤怒，联系，嫉妒。我认为，只有拍摄我自己的生活，我才能够尽可能地去深入其中，如果是关于其他人的生活，则会不够深入。对我来说，描绘真相非常重要，尤其是在人类叙事和故事方面。我为杂志拍摄的是比较私人的故事，我确实感觉到，我接触到了这些人的生活和故事，但却永远不会像我自己的家人那样深入。如果我想谈论家庭关系和人际关系，以及所有相关的复杂层次，那么我的家庭就是我可以借鉴的地方，再没有别的地方了。

CGD：与《中年生活》这样个人化的作品相比，约稿的工作流程是怎样的？两者会互相促进吗？

EC：我的约稿通常都是关于真实人物的真实故事，也通常是关于敏感环境的。所以我认为两者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而且会互相促进。作为一名艺术家，按照要求进行拍摄让我学会了很多。它促使我学习更多有关灯光和镜头之类的知识，而且还让我学会了如何在特定情况下与人们建立友好的关系，然后将其应用于我自己的工作中。

我从15岁起就开始给我的妈妈拍照，这让我知道了在实践中保持敏感的重要性。在英语中，“拍照”一词与希伯来语的意思不同。你在拍照（taking pictures），意味着你正在耗费（take）某人的时间。你尊重他们们，不想伤害他们，但也不想仅仅是拍一些漂亮的，讨人喜欢的或者是肤浅的照片。一方面，你需要更深入地去展现真实或痛苦的事物，但同时，你又要表达对拍摄对象的爱，尊重和同情？如何保持这两者间的平衡呢？这很微妙。我为自己的家人拍过很多年的照片，我认为，这对我拍摄其他人和其他家庭也很有帮助。 

CGD：你曾为《纽约客》上非常火的《爱猫之人》（Cat Person）一文配过插图。这篇文章的作者是Kristen Roupenian。此次，他也为《中年生活》撰写了简介。你们的合作效果非常好，因为和文章内容一样，你的配图也聚焦在问题频频的亲密关系、曝光和脆弱性等主题上。而且，您的摄影中充满了鲜明的特写和极简风格，这与鲁本尼安的文章风格不谋而合。您对这种风格很有兴趣吗？您在《中年生活》这部作品中是如何体现这种风格的？

EC：这确实是我从很早就开始做的事情。实际上，当我拍摄约稿内容的时候，镜头必须要离拍摄对象远一点，因为我天生的倾向就是非常仔细地观察事物，寻找其与主题之间的亲密性和接近性。我知道，当我们谈论艺术的时候，“真相”这个词其实蕴含了个人的情感，这有时候是有问题的。但是，我认为，接触摄影机便是我尝试看到真实与真相的一种方式。当我与《纽约客》谈论《爱猫之人》时，他们想用特写镜头，这对我来说很棒，因为这就是我喜欢的方式。照片中的夫妇是一对真实的夫妇，这很有趣，因为最初，他们对我来说其实是陌生人。然后，我们开始讨论婚姻，爱情和性等话题。在一个小时内，我要让他们在镜头面前做不同的事情，为他们拍摄特写镜头。

我对脆弱性很感兴趣。而且我经常感觉到，我的一些照片中反映了我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性，这些照片是我接触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我想要人们与我建立友谊，并向我坦诚开放的一种方式。我们都是不完美的，我们也不是唯一一个承受痛苦和不完美的人。在我拍摄其他人以及我的家人时，真实性是非常必要的，而脆弱性则是其中的一部分。

CGD：你的作品将戏剧性的设置与坦率的拍照、更加抽象的血画、以及特写镜头结合在一起。您能否介绍一下这些不同的风格和方式吗？它们又是怎样反映了你的摄影实践？

EC：如果我想探讨生活的不同元素，那我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进行。有些东西最好用抽象或情感的风景来表达，而有些东西则是我想仔细观察的。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如果能演出来的话效果最好。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场景不太真实；这只是为了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使用不同的元素罢了。每种方式我都曾经失败过或者是成功过。

我拍摄的照片有可能是假的，是谎言，也有可能是真实而纯粹的。舞台上也是如此，当人们走上“摄影舞台”的时候，有时他们会感到自己是被迫的，有时则会发生一些非常神奇的事情。他们会感到一种责任，例如，他们会想表达自己的内心，或者想将一些东西带到摄影机前。有时候，这可以带来更多的真实性。我不会只选择一种方式；事情会以不同的方式发生，所以我必须找到拍摄照片的最佳方法。 

CGD：不仅这些图片具有戏剧元素，标题也是如此。这个标题中可能包含一个存在性问题，也可能是照片中的人们之间实际说过的话。您是如何给作品命名的？

EC：我给作品命名的方式是去观察引导我去拍摄这些照片的原因是什么，或者是同一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一个直观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的背后有很多的想法。我需要通过标题，来牵住观众的手，向他们展示图像真正的含义。我不想直接告诉观众要去思考一些什么东西，而是想要将他们的注意力推向正确的方向，帮助他们探索照片的含义，以及视线之外所隐藏的东西。

CGD：在这部作品中，后期编辑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您觉得摄影集能够为您的实践提供一种不同于展览的经验吗？

EC：对我来说，摄影集是我的作品的最终形式。这是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它确实说明整个故事。展览来来去去，但一本书却会一直存在，并且拥有生命。这是我的一部分，我以自己的想法呈现出了我的生活。

后期编辑至关重要，并且耗时漫长。在过去的11年中，我都一直在用数码相机进行拍摄。所以，当我把照片从存储卡上传过去的时候，编辑的过程就开始了。我可能会保留大约30-40％的照片，选择一些看起来很有趣的照片，开始打印和命名。

这本书中并没有按时间顺序来展示这些照片。我把这些照片全部打印出来，放在厨房和客厅里，一直在想以什么顺序来进行展示。我之前已经做了一个PDF文件。这能够帮助我了解这些照片组合起来之后的样子。我不希望这本书看上去像医学或者是科学：我希望它像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样。正如 Kristen 在引言中所写的，那张子宫照片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本书当中，并不是因为我要讲述子宫切除术本身，而是因为这幅照片和书中的其他所有照片一样，都是我必须要经历的生活的一部分。

CGD：这部作品的反响如何？为什么把这些照片组合在一起的过程会是一个宣泄的过程呢？

EC：这部作品中体现了很多人们身上的强烈情感。你会听到很多有关青年或老年的事情，但是人们通常会忽略中年，所以我觉得，人们会认为这部作品有利于发出中年人的声音。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中年生活”这个标题，但这就是它的真面目，如果人们对此不感兴趣，那么也许这种不感兴趣也是中年生活的一部分。

随着年龄的增长，创作摄影作品，以及强迫我自己去看更多的东西，有时候会让我感到难过。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摄影并非总是治愈性的。南·戈尔丁认为摄影是一种保存事物的方式。但是她也说，当她看着自己的照片时，她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记得我小时候读这句话的时候，但还没有完全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即使是把我父亲的照片打印出来，制作成最后的文件，我也需要在他的脸上花三个小时的时间。这三个小时会让我很难熬，但是同时这也会让我感到慰藉。所以这很复杂。

CGD：您接下来的工作是什么？您认为您会继续专注摄影集的创作吗？

EC：我认为，我的作品将总是在谈论人类主题。我所探讨的，都是我能够亲身经历和体验的事情，所以我能够尽可能地深入。我拍摄了很多关于自己孩子的照片，以及关于他们世界的照片。我是以色列人，他们是在纽约出生和长大的美国人，所以我们的文化环境大不相同。我永远不会成为美国的青少年，因此我通过他们从中学到了很多。就书籍而言，我会一直创作摄影集，至死方休！

文中图片均由Elinor Carucci拍摄。

翻译：尉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