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知影 張喵臣

曾经听过这样的对话：

你知道舒曼死于梅毒吗？

是啊，新大陆对旧大陆的诅咒。

这个叙事是如此打动人，书卷色的音符与断裂的画面之间，似乎是沉溺并死于敏锐感官的天才使用着受伤的手指弹奏絮语。秩序、优雅、责任，与自由、理想、放浪，日神与酒神的争斗在人间从未停息。它们时而化作不同的面孔，陆地与海洋，保守与自由，左与右。人们在其中左顾右盼，艰难地选择着自己的路。

伊斯特伍德新作《骡子》的故事背后，实际上就带着这样的抉择之问。

《骡子》改编自发生在美国的真人真事，2011年，87岁的里奥·厄尔·夏普（Leo Earl Sharp Sr.），因持有200磅可卡因而被逮捕。他是美国缉毒史上年纪最大的落网者，如果不是证据确凿，没人会相信一位耄耋之年、热爱养花的退役老兵会是累计运毒数吨的缉毒署的头号要犯。这背后显然有着让人感兴趣的故事，一篇特稿将故事带到世人面前，而我们熟悉的东木老爷子伊斯特伍德，量体裁衣地把这个故事，写作成为了一位家庭生活失败的老人走投无路之际，半推半就的罪行之旅。

影片开始于花丛之间，年迈的男主角厄尔侍弄花朵，衣冠楚楚前往花业博览会。短暂的开场戏就交待了不少信息：男主角年事已高，但魅力一如年轻之时，仍然可以成为各种聚会的中心，也热衷于此。种花是厄尔毕生热爱的事业，这份事业同时也带给他希求的荣誉，为此他甚至不惜错过自己女儿的婚礼时刻；但孤独地坐在远处的吧台边时，他的心中也无法完全排遣自己离开女儿婚礼的愧疚。

这看起来是一个工作狂与drama queen的结合体，只是事业的选择有些非主流。而下一幕厄尔的事业被互联网摧毁，在和前妻的当众争执中颜面尽失。此时他手中的家当只剩下一辆皮卡，却还不忘了跟想拉他入伙运毒的旁人自豪地讲述这辆车跑过美国41个州。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另一个20年代出生的人的名字：杰克凯鲁亚克。主角的底色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个老年嬉皮士。

是的，尽管电影设定主角参加过战争【修改自真实故事里的二战老兵】，但做事的派头倒很像是反战的那群人；老爷子并没有一身波西米亚风，但一生与花朵的羁绊，也像极了那群自称flower children的年轻人们。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旧金山曾是嬉皮士运动的中心，嬉皮士们会在头上佩戴花朵，那也是他们对生命中美好事物的歌颂。

嬉皮士运动是二战后美国影响力最大的文化思潮之一，对流行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写出了《在路上》的杰克·凯鲁亚克则是嬉皮士们的精神领袖。这群迷茫的年轻人拥有不错的物质条件，却难以找到内心的方向。面对动荡的60年代，他们希望寻找生命的真正意义，拒绝既有的社会观念建构，自由、和平与爱成为了他们毕生追寻的价值，没有什么可以与这几样事物匹敌，传统道德、观念、家庭责任尤其一文不值，需要被甩掉。文学、摇滚乐与致幻剂自然地伴随了嬉皮士们，藉由这些通道，他们得以拥有内心的宁静，嬉皮士文化也随之凝结成形。

无论对于年轻的嬉皮士还是美国来说，那都是天色尚好的美好时日。对于嬉皮士们来说，精神上的高峰体验是世间最值得追寻的事，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年轻的灵魂如此相配。但一代人终将老去，嬉皮士运动在整体的纵欲化当中逐渐沦落为单纯、肤浅的颓废，最终消失在风中。

这是必然的结果吗？也许是的，一种社会思潮当然不可能长盛不衰，它会变成文化模因，春风化雨地汇入文化的洪流里。但受之影响的人们不会原地消失，他们前半生的放浪形骸之中被打下的烙印，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会演化为他们面对的困境。摇滚乐的梦想是永远年轻，可没有人能永远年轻。

当我们把《骡子》的故事放置在个语境里，老厄尔的一举一动就都带上了更深的意味。伊斯特伍德是在用厄尔的故事，讲述一个有着嬉皮士理想与处世方式的人在晚年的境遇与选择。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牢牢铭记的总是正年轻的人们，当他们真正苍老的时候，热泪盈眶会有一天解决不了真实的问题。杰克凯鲁亚克笔下的人们怅惘地游荡，在世间试图寻找内心的光，他们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未来。

厄尔面对的困境，就是老嬉皮士的来日大难。嗤之以鼻的互联网摧枯拉朽，轻易毁掉了他热爱毕生的种花事业；而家庭责任则一早被他甩在了脑后，女儿和前妻都被他曾经的远离举动狠狠伤害。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力陡然降临在他肩头，运毒的差事看似惊人，实际上已经是厄尔生活的唯一出口了。

结果，他迅速在这个位置之中找到了自己。一辈子种花和当舞会焦点的老家伙一直有着自信的charm，慌归慌，懵归懵，经历了一开始的适应期、获得了报酬开始认同这份差事之后，开车上路的厄尔简直逍遥到了极致。他那么自如地与公路融为了一体，在车里悠闲地放着50年前的民谣歌曲，路上和这个聊聊天，给那个搭把手，絮絮叨叨好为人师，碰到警犬还能迅速地反应过来，用自己的按摩乳干扰警犬的嗅觉，可以说是业务能力非常过硬了。几次运货之后，老爷子甚至硬是和贩毒的波多黎各人混成了好友。

老爷子身经百战见得多了

运毒的报酬优渥至极，足以帮助厄尔摆脱先前的困境。但嬉皮士从来不擅长抗拒诱惑，运毒一开始仅仅是老厄尔夺回熟悉生活的途径，在几次大赚之后，随着欲望的水涨船高，运毒当骡子变成了他保卫自己生活方式，乃至进一步进行物质享受的渠道。几次报酬，买了新车、赎回了住所，还给自己亲近的外孙女交了学费、给老朋友们保住了开互助会的俱乐部。当玩咖他也是老江湖了，贩毒集团的小头目跟在屁股后面盯梢也不影响老厄尔在汽车旅馆一次叫两个暖床的姑娘。国内上映的版本剪掉了几处香艳的场景，多少塑造出了为家庭含辛茹苦的错觉；但实际上，老厄尔一路可是艳福不浅。

于是，这个老头子的形象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公路之子，有魅力，爱出风头，热爱享受，抗拒所有分离他与他热爱事物的外界因素【in this case，主要是家庭】。总的来说，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老家伙。东木老爷子非常细致地展现了厄尔的各种特征，让其他角色对他的喜欢和讨厌都非常立得住。尽管背着老兵的设定，厄尔对运毒的抗拒并不来自于道德上的自律，而仅仅出于担心惹上麻烦的自保意识，之后的顺水推舟是外界的压力使然，也是尝到报酬甜头的一发不可收拾。他前半段的人物动机完全来自于热爱享受的人物特质，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在和贩毒集团的小头目的对话里，东木老爷子借小头目的台词表达了他对这个人物的看法：maybe you enjoyed the moment a little too much, had too much fun.

这种嬉皮士式的习惯在人生里实际上会变成拈轻怕重，也就是大众对嬉皮士的认知：不靠谱。时刻把追寻更高的、永恒的价值放在自己脑海里的人，往往过不好自己眼前的生活。我们熟知的阿甘正传就悄悄讲述了一个新保守主义战胜嬉皮士精神的故事，珍妮的人生被自己糟蹋得一塌糊涂，最终被世俗和观众认可的还是坚忍诚实的阿甘。

厄尔是主动这样选择的，他谈起花朵的语气是那样充满热爱，除此之外的东西他真心地不想理会。这样的人对于舞会上的来宾来说是完美的舞伴，魅力十足、活在当下，但对于家人来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是一场长久而伤人的噩梦。家庭是影片的重要主题，影片前半段的厄尔甚至对于自己给家人的伤害完全没有清醒的认知，在赚到第一笔钱之后大摇大摆地赞助了外孙女的婚礼，一点对过往的歉意都没有主动表达。他并不是心思粗犷之人，这种不干人事的行为只能说是自己的选择性失明和对家人的任性。

但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厄尔渐渐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开始努力偿还自己过往的错。在影片的后半段，家庭成为了最主要的情感落点，突然病重的前妻弥留之际对厄尔说：You didn't have to get rich for us to want you around. 这句话让出风头出了一辈子的男主角呆滞半晌：尽管想要挽回家庭，他也还是始终在意着自己的尊严，希望能骄傲地回归，可家人的接纳却一直是无条件的。这种无条件的接纳对始终在外追逐光耀的游子而言是多么美好和值得守护，厄尔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认同了家庭、责任，另一套在美国和嬉皮士精神对垒了数十年的保守主义价值观。

令人遗憾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缉毒署的网络步步收紧，黑帮内部的火并也让运毒从老爷子千里K歌行变成了骑虎难下的苦差事。尽管charming十足的厄尔躲过了数次警察的追捕，但最终，参加完前妻葬礼的厄尔还是只能束手就擒，再次失去了刚刚拥有的与家人的相处时光。过往的好时日已然不再，人总要面对现实的问题，左派总是不具备守住自己追求的美好的能力，只是当时已惘然。

影片的最后，最重要的是站立场的问题。厄尔在法庭上选择认罪，在监狱里种起了花，这与现实故事的结尾是不符的，那么这个单独写就的结尾，显然承载了导演站立场的思维。远离了家人半辈子，临了犯下罪行，悔意颇浓的主角，真的完全后悔并认同了另一套价值吗？

我觉得不然。这是老厄尔狡猾的一部分。

庭审发生在家人接纳厄尔之后，如果坚持律师的抗辩策略【现实当中的里奥就这样做了】，厄尔是可以回去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但他选择了入狱，这完全出于他的悔意与自责吗？细想之下似乎不完全如此。老头放浪不羁爱自由了一辈子，如果将最后的入狱种花理解为有意为之，那么家人最终也还是让位给了他更被吸引的东西。这个老嬉皮士钱也挣了，爽也爽了，家人也挽回了，最终进监狱，竟然又干起了自己最爱的事情，日子也太舒服了。

我的想法是介于两者中间。自由主义的追逐欲望和保守主义的回归家庭，各有各的美好之处，厄尔付出了代价，也真实地为自己过往的错误感到了悔恨，但两边的美好都享受到了，就是老厄尔和背后的伊斯特伍德导演的狡黠之处了。

进监狱未必是为了逃离自己的家庭，但厄尔确实渴望拥有尊严，这种骄傲更胜常人。当了一辈子的派对之王，在失去了运毒这个金钱来源之后，家庭生活终将变成自己无法主宰的附庸状态。因此他选择了认罪，让渡了自己的自由换取能够自主的生活，在电影情节上是对运毒罪行的责任承担，但实际上也重新回到了自己热爱的花朵旁边。真是狡猾之至。

如果我们这样理解结尾，就也大概能够想象导演将这层信息处理得如此隐晦的原因了。厄尔的选择还是罔顾了家人的想法、优先自我，这确实和大众对标准故事的心理预期不相一致。这种世俗意义上的自私，也是嬉皮士们始终被攻击的一点。阿甘正传用巧妙的手法讲出了新保守主义对自由主义的胜利，将诚实坚忍回归家庭的价值观包装成返璞归真的好故事，在这样的对比里，嬉皮士的追求美好只剩下迷茫、纠结与痛苦，看起来无比儿戏。大众对老嬉皮士会尤其不理解，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还学年轻人追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什么呢？老年嬉皮士在美国几乎成为公认的笑话，追逐美好和时间似乎天然地对立。

但就如日剧的台词所言，“我不是为了幸福才去喜欢一个人的”，为了自己眼中的风景而放下一切风雨兼程，实则是具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学意义的选择。嬉皮士精神一无是处吗？每个正在使用苹果产品的人都应该明白，自己的产品与更深一层的生活方式，都来自于嬉皮士精神的伟大创造的馈赠。杰克凯鲁亚克也许已经走远，但总有新的年轻人正踏足前路，而嬉皮士精神将答案放在风中，飘扬着等待又一代人的追寻。创作这部电影的伊斯特伍德老先生，又何尝不是怀着同样的心在讲故事？

这部电影当中，年已近百的东木老爷子在这个公路之国的动脉上，一边K歌，一边用心绘出了自己眼里的公路之国。白沙国家纪念碑、林肯的家乡伊利诺伊，网络世代，摩托飞车党，骑警，中西部最好吃的猪肉三明治，甚至老白人若有若无的racist。想到老爷子一生也经历了数十载的好莱坞历史，这幅画卷就带有了更深，也更自我的意义。拓荒时代、黄金时代、冷战时代和如今的后现代，无数的文化作品汇聚光影构成一个无比美妙的时空连续体，这些文化意义上的美国吸引着无数人。但对于居住其中的人来说，他们的体验是断裂的，他们眼中的风景太值得留住了。No country for old man的情形我们都不忍见到，年逾九十仍奋战在监视器前的导演，也在借这个故事继续说自己对世界，对人生，乃至对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女儿拉来共同参演这部电影的他，是不是也在和自己的亲人们分享，他眼中的花朵呢？

乐队的夏天爆红的这个夏天里，新裤子乐队的宽博士说了一句在我们的语境里很大胆的话：家庭生活是文艺的死敌。细水长流与每个花朵绽放的瞬间，两种不同的美感往往难以共存。那么，剑士总有一天要扔掉自己的剑吗？不再年轻时的热泪盈眶就一文不值吗？拍了一辈子电影的东木老爷子塑造了那么多追寻自由与美好的浪子形象，这一次让自己的主角锒铛入狱却与花为伴，大概也是对自己的一个反思，对日神与酒神的恒久之争，敬畏添上的一个饱经思索的注脚。

再见杰克。

主编｜周祚，责编｜也是喵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