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医学界就达成了共识：毒瘾是一种大脑慢性疾病。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n Drug Abuse）将毒品上瘾者定义为：尽管意识到毒品的危害与后果，但仍然继续吸食的毒品使用者。该机构说：“这是一种大脑疾病，因为毒品会破坏大脑的结构和运作方式。”然而一名“以身试毒”的科学家却有截然不同的观点。

发育神经系统专家（developmental neuroscientist）马克·刘易斯（Marc Lewis）博士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他在《上瘾者回忆录：神经科学家的吸毒史回顾》（Memoirs of an Addicted Brain）一书中所记录的亲身吸毒经历。他并不认为毒瘾是大脑疾病。在其新书《欲望的生物学：为什么毒瘾不是一种疾病》（The Biology of Desire: Why Addiction is not a Disease）中，他说，将毒瘾看作是一种病不仅是错误的，甚至是有害的。他认为，毒瘾其实是一种需要意志力和动机来克服的行为问题。一些人对他挑战固有观念的作法大为赞赏，也有人认为他的观点十分危险，他还贴上了“狂热分子”的标签。

在8月30日的墨尔本作家节上，刘易斯与《卫报》面对面，共同探讨这一话题。

问：在身患毒瘾的那些年中，你是否就已经对“毒瘾是一种病”这一论断提出了质疑，还是在之后的研究中得出结论，才写了这本书的呢？

答：我的专业是发育神经学，学过儿童发育、认知发育、情感发育、个人开发等课程。所以我拥有所有关于人类神经现象发育方面的知识体系。

我在第一本书中关于毒瘾的部分很大程度是描述性的，诸如“这就是当你身患毒瘾时，你的大脑中所发生的一切”，以及“这就是毒品对你的大脑所产生的影响”。但是在新书中，我想要对毒瘾进行解释，而最终的结论就是，这其实是一种发育现象。

 

问：所以，直到开始写“何为毒瘾”部分时，你才意识到将毒瘾描述为疾病其实并不正确？

答：当我染上毒瘾的时候，不会用科学的方式去分析它，除了“我为什么要吸毒”之类的东西。但是，当我写《欲望的生物学》时，我的脑海里就只有“毒瘾是一种发育现象”的概念。从科学以及我和其他毒瘾者的交流来说，“毒瘾是一种病”这种论断都不成立。

 

问：有没有人支持你，认为毒瘾其实是一种行为问题，而不是疾病？

答：有支持我的人，也有反对的。《华盛顿邮报》的一篇评论中就将我称为“狂热分子”。

真正让我有所触动的是我接触的一些毒瘾患者。他们说：“不要撕掉我身上的疾病标签。如果毒瘾不是一种疾病，如果你不让我将毒瘾看作是一种疾病，那么我就不可能好起来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论调：他们必须将毒瘾看作一种疾病，才能接受自己，摆脱毒瘾。我听到这些话时，心情非常沉重。因为我不想去伤害他们，不想夺走他们需要的东西。

有的毒瘾者认为，疾病标签是可以解救他们，阻止社会责怪、贬低他们的唯一方式。他们认为，如果这是一种疾病，那么他们就不会感受到负担和羞耻，因为那不是他们自身（主观上）的错。如果不让部分人失望，那么这种错误论断就永远不可能纠正过来。

 

问：是否在一些人身上，毒瘾确实是一种疾病呢？是否有一小部分人无论接受什么治疗，都无法抑制自己吸毒呢？还是说，你认为对所有人来说，毒瘾都不是一种疾病？

答：我想这是被称作“狂热分子”的原因。毒瘾的祸害会在某个阶段会和贫穷、犯罪或社会隔离等因素缠绕在一起，以致“瘾君子”很难戒除。

几周前，我曾去过温哥华的一间注射室，接受治疗的是最贫穷、社会地位最低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在“寄养家庭（foster home）”长大，没房没钱。他们不像大部分正常人那样，与社会正常接触。他们四处流浪，经常为下一顿饭而奔波。

从他们的生活方式来说，很难戒除毒瘾。他们身上的毒瘾就是一种疾病吗？并不是！这个社会问题根深蒂固。他们身上的毒瘾与生活混乱、疏远、贫穷、缺乏社会的关怀等种种因素息息相关。当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时，你就无需用疾病的标签来解释他们为什么深陷毒瘾了。

 

问：但是拥有工作和社会地位、富有的中产阶级也会成为上瘾者，对他们来说，你所提到的那些社会问题并不存在。虽然他们掌握着各种资源，但是还是无法停止吸毒。

答：我认为这些人康复率更高。他们有家人支持，有钱支付治疗费用，可以与别人进行沟通。当然，我也不会一概而论地说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就不可能深陷毒瘾。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无法自拔呢？或许是因为毒瘾具有非常高的强迫性，所以当人们在某一段时间沾上毒品后，神经过程便从冲动转为强迫。

除此之外，毒瘾还会使大脑发生一些变化。所以神经系统方面的原因也会使毒瘾者难以自拔。或许是因为这个强迫症，大家就将毒瘾称为疾病。这就是两者定义的模糊之处。

 

问：听起来好像毒瘾并不归入疾病领域？

答：我会将其称为紊乱，或是形容词“病态的”，而不是疾病。当你身患强迫症的时候，身体处于非健康状态，需要进行一些认知、情感以及治疗工作来帮你摆脱强迫症。

 

问：疾病、紊乱、行为问题之间有什么区别吗？这会影响治疗毒瘾者的方式吗？

答：当然会。将毒瘾看作疾病不利于患者发挥主动性。如果身患疾病，那么你就是一个病人，要听从医生的嘱托。人们经常会在医院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很长时间，以至于失去了戒毒的动力。

进入医院之后，你就任由他人摆布。但是戒毒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为自己设置不同的目标，“我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想那样，我想要改变。”这种自我改变，以及针对未来目标和方向的自我发展对戒毒来说十分重要。

 

问：有人认为，医院无法保证能成功帮助毒瘾者达到自己的目标、重新适应社会。

答：是的。谁来设定目标，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谁来告诉你怎样做？是你告诉自己，还是别人？如果是别人告诉你怎样做，那么你就处在一个丧失自主权的无助状态，你很难获得动力、保持控制力和意志力等。意志力在戒毒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戒毒的最好办法就是为自己设定目标。

 

问：戒除不同的毒品需要不同的疗法，例如，一个人戒除冰毒的时间可能要比海洛因长。所以治疗模式应该根据毒品来确定。但是根据你所说的，在治疗问题上，意志力和设定目标比毒品类型的区分要重要得多，那么是不是所有毒品的治疗模式都是一样的呢？

答：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每个个体都不一样，戒毒的办法也多种多样。一些人可能更需要一些认知治疗，修正他们的行为，而另一些人可能更需要变换环境，确保他们在回家时不再经过卖酒的地方。对于一些人来说，戒毒可能与动力、注意力等息息相关；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和自己所爱的人联系紧密则更有助于戒毒。尽管戒毒的主题都是自我鼓励，但方式可以多种多样。

 

问：我能理解为什么一些毒瘾者不愿摆脱疾病的标签。因为没有人喜欢把自己视为缺乏意志力，应该被责怪。但是一些医学专家也认为毒瘾是一种疾病。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毒瘾不是疾病呢？

答：我对医生并没有偏见，世界上也确实有伟大的医生。但是医生在接受训练时，总是通过分类、诊断等方法来治病。这种看待问题的方式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难以改变。

 

问：是的，但是我们确实需要某种诊断框架。你是在批评医学专家们给病人贴标签的行为吗？在某种程度上，贴标签确实可以缩小治疗范围。

答：是的。在过去几年中，我曾遇到过一些健康问题。我很高兴我的医生对我进行了诊断和治疗。所以，医生确实需要给病人贴标签。我认为毒瘾不是一种疾病，但有其病理的一面。所以医生应该作为辅助，帮助病人解决毒瘾中病理的一面，但是毒瘾本身并不是一种疾病。

 

问：你想对读过你的新书，采纳你的建议的毒瘾者说些什么？

答：我曾看过数十封问到此事的邮件。人们经常说“我的儿子染上海洛因了”或者“我患毒瘾很多年了”等等。我的回应是，世界上有很多可以帮助人们戒毒的办法，想想这种习惯及其社会根源十分重要。人的发育阶段非常关键，例如，对于20多岁和40多岁的人来说，毒品可能就是不同的猛兽。具体治疗的关键在于弄清楚他们是谁，他们正在经历什么。

 

翻译：尉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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