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尚先生Esquire

近日，滴滴顺风车计划重启，其限制女性晚 8 点后乘车的政策，引起巨大争议：女性难道要禁足吗？

两性政治是持续已久的话题，此次争议，有人认为女性的抗议实属过于敏感，但事实上，这种抗议背后是女性对自身权益的担忧。对女性安全的关注应建立在男女平等的基础之上，而非「限制」女性自由，否则，女性所面对的更严重的现实伤害将被忽略。时尚先生 Esquire 编辑发现，现实中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恐男」群体，这些女性因为家暴、幼年身体被侵犯等等原因，成年后无法与男性正常交流，甚至一旦有男性接近，立刻心慌惊悸，只想立刻逃走。

这些女性在网络世界的一角，表达着恐惧，但常常得到「很奇怪」、「莫名其妙」这样的反馈。为什么害怕异性？连这些自称「恐男症」的女性们都难以说清楚，但答案也许隐藏在她们讲述的故事里。

时尚先生编辑采访了四位女性，记录她们的「恐男」故事。她们的恐惧具体指向不同，有的害怕男性的身体力量，有的害怕男性的「凝视」。在外人看来，她们或许过于敏感，但别忘了，在一个个具体的人生经验里，有些东西真的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当然，更值得我们反思的是：尊重女性是否仍是一句口号？

丸子，美国计算机博士在读

「那一次开组会，一开门里面有好多男生，我一瞬间感到呼吸困难、腿软、差点晕倒。」

我的父亲是个律师，一个在外人看来很成功的工作狂。小时候他常跟我说：「要不是因为生了你，我的事业会更好。」他极端严苛，对我妈极不尊重，经常骂她「蠢猪」，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房睡了。

他在家里非常暴戾，想要掌控一切。高中我初恋，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半夜给对方的妈妈打电话，说不许她儿子碰我，要她保证一定不发生关系；另一方面，好几次跟我说「他不适合你」，「你们不可能有未来」，然后一手操办留学，把我扔出了国。

出国之前，没有人教我怎么跟异性相处，或者怎么保护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我最早的「性教育」是四五岁的时候，我爸描述了一个恐怖的场景：「一个小女孩，被一个坏叔叔带到了游乐园，坏叔叔用木棍逗小女孩，最后把小女孩的『下面』弄坏了。」他描述得那么细致，成了我童年的阴影——见到中年男性就会害怕，会想他们带我到游乐园去发生不好的事情。这个阴影延续到现在，见到中年男性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躲避。

到美国之后，我在学校接触到好多「纨绔子弟」，男生 A 迅速向我表示好感，当时我心思单纯，很快也喜欢上了他。但之后的发展让我对异性的认知逐渐走向负面。

A 跟其他人说他「玩大了」，其实不是真的喜欢我。这迅速传开，我在别人眼里成了「好骗」又「随便」的人，一些男生开始跟我开一些轻浮的玩笑。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

这个丑闻让我的自尊心越来越弱。离开父母后环境相对自由，失恋很痛苦，我一时间感到生活无望，索性有些轻纵。外形很好的男生 B 追求我，我跟他发生关系，我把这件事讲给了朋友，结果很快被传遍了整个学校。这让我又增加了「破鞋」的标签。在本科的后两年里，我都不再有开诚布公的朋友，并且男生们也对我更加不尊重。当时跟我合租的男生恶作剧，在我洗澡时闯进卫生间，拍我洗澡的照片。

这次感情失败，我爸对我说，「如果你再漂亮一点再高一点，可能他们就不会这么对你了。」但他又说，女人要自尊自爱，不然就是「公交车」。这让我觉得，女性有时候像是男性的一种工具，需要为他们提供一些东西，最直观的就是「性」。

在刚到美国的两年里，我在男性面前不懂反抗：因为我的猫打扰到他，隔壁的男舍友闯进我的房间掀得面目全非；他们会随意进入我房间，甚至对我进行猥亵……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也没有人教过我。小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拍我的屁股，我很不舒服，但当时可能只是对他笑了笑。就像我父亲对于母亲一样，他的一切，我母亲都只是接受。

现在想起来，那些「暴徒」看上去都是那样年轻、高大、又寻常，就是日常出没在我身边的同龄男性。短短两年，我对于高大的男性也逐渐产生抗拒和恐惧。

我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正常面对异性是在一个下午，我去看牙医，男的，看诊结束后，他加了我微信。回到家收到消息，先是询问病情，不一会儿开始问一些私人问题。看到对话框上「你很好看」时，我一瞬间感到腿都软了，不敢再回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我父亲像一种强大力量，他把女性看做附属品，这让我不自觉地认为，为男性提供「性」是我的任务，我需要去完成，否则我会失去对方，甚至应该感到愧疚。

最近的一段感情，在相处过程中我不自觉地去迎合、去「完成任务」。他仿佛感觉到占了主动，开始轻视我，逐渐地，我更像是一个泄欲工具，没有任何感情沟通。在这种状态下，我只要一跟他说话就会感到心悸，也出现胸闷、精神恍惚的症状，后来确诊为「惊恐发作」，做了近两年的心理治疗。

心理咨询师说，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源于我父母矛盾的价值观。在我六七岁时，我妈当着我面看成人电影，一方面她是在告诉我，这是女性的正当权利，她将性与自尊分割开。而我爸不断地告诉我「女孩不自爱就是公交车、破鞋」，女性的尊重需要从男性处获得。但始终没有人告诉过我，女性应该如何获得尊重。

因为是计算机专业，我的身边很多男性。现在见到成群结队的男性靠近，我还是会呼吸急促、脸红流汗。生活中我可以「落荒而逃」，但在心理上，我不知道该逃去哪里。

郑真，17 岁，表演类艺术高中生

「他把门锁打开，想进来抱着我，触碰的一瞬间我感到很厌恶，一把推开。」

我有一张总被陌生男性停下来捏一捏的脸。

我从不穿大胆暴露的衣服，也没有过分美丽。非要说有什么特点，只有婴儿肥，有人说「脸圆得像香瓜」。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陌生男性会随意触碰我身体，从小这样，这让我对男性充满防备。

三岁，爸爸带我出去玩，我先下车等他。这时候路过十几个男青年，应该是饭店服务员，他们围着我，把我怼到一个拐角，离爸爸不远，但是看不到他。当时我特别害怕，大喊大哭，但是他们没有停下，反而围着我做鬼脸、摸我脸和头。不停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三岁，很害怕，爸爸停好车来找我，把他们都赶走了。这件事可能只有一分钟，但成为了我一个阴影。

此后，我爸带我出门都尽量看好我，但不可能时时刻刻。五六岁，一家常去的餐厅里，我在包间门口玩，走过来一个男服务员，单手端着一盘鱼，路过时狠狠地捏了下我的脸，然后笑着走了。我吓坏了，他回过头看我一脸害怕，笑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经常有人捏我的脸，每次我都惊慌，慢慢地，我对异性充满玩味的目光和笑变得很敏感。去年夏天，我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一个施工队，十几个男人聚在一起，突然有一个冲到我面前，喊了声「嘿」，我吓得尖叫，向后差点摔倒。那群男人竟然哄笑起来。

另一次也是图书馆，有个中年男人很奇怪，整个下午，我坐哪儿他跟到哪，好几次我偷偷瞟他，发现他都在看我。第二天我特意换了位置，不一会儿，那个人又跟来了，搬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我简直要哭了，赶紧下楼找保安，帮我报警。那个男人被带去派出所，突然说「要报复社会」。后来警察说，他已经跟了我四天，最终发现他有精神病史。

这样的事情很多。有一次坐公交车，只有我一个乘客，在最前排，包放在旁边座位。不一会儿上来一个男人，偏要我把包移开，坐我旁边。我想换个位置，但我一动他就动。我想伸手拿包，他就伸手挡着。这人很瘦，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穿的特别奇怪，牛仔裤很大。我怕他有凶器，不敢动，也不敢叫司机，整个人发抖。到站我赶紧下车，结果他也跟着下车。他先走向我的反方向，马上又折返，我赶紧抓了一位阿姨，阿姨问我怎么了，我说「那个男的跟踪我」。阿姨看了他一眼，把我拉到了身边。那个男人又看了我很久，走了。

这些事情让我觉得男性很恐怖，没法接受不熟的男性的微笑、触碰，很抗拒。

2017 年年底，我们表演班在做一个情绪训练。我哭得情绪失控，跑到厕所。我的表演老师，男的，二十出头，人很好，一直安慰我。他把门锁打开，想进来抱着我，触碰的一瞬间我感到很厌恶，一把推开。

事后，我发现自己很害怕异性的靠近，每当有男性跟我物理距离很近，我脑子里就会浮现以前被陌生人调戏时，那种恶心的笑容，挥之不去。

现在我因为学习表演，强迫自己表演时跟男生有肢体接触。但生活中，除了我爸爸、特别熟的男老师以外，我会在任何场合跟男性保持距离，甚至是从小带我长大的外公。

现在我随身带着报警器，防狼刀，手机开启各种报警软件，尽量不坐滴滴和出租车，出行一般步行或公交。我也暗恋一个男生，但想到以后要跟他建立亲密关系，还是会觉得很恐怖。

林乐烁，22 岁，大三在读，广东人

「我很依赖女生朋友，她们像盾牌一样。」

很多人觉得自己恐男、不想结婚，恐的是男性暴力，我不是，我的「恐男」情绪可能只是一个习惯，我害怕他们讨厌我，所以想躲得远一点，他们看不到就不会讨厌我。

初一下学期，或者初二，有一天，我突然被班里的几个女生叫到角落里，说我「婊」、「骚」，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上晚自习，她们给我传纸条，写了很多难听的话，说是全班人对我的评价。有次她们喊我出去，我没答应，她们就把我的卷子抓起来扔了。

当时的班主任是女的。我和她说那些辱骂，她问我骂什么，我说「发骚、婊」，她听完后突然笑了一下。她肯定以为是孩子间的玩闹。

那时其他女生对我还好，但是男生很明显地躲我，看到我就像瘟神一样，一边嘲笑，一边把其他男生推到我旁边。没人想站我旁边，没人想和我说话。我就想，那我先躲开他们吧。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整个初中都没再跟男生说过话。

初中到高中是直升的，所以我还在那个班。高一时班里练合唱，有两个男生站在我旁边，他们在那里互推，想把对方推到我旁边，为什么高中还这样？我当时比较崩溃，就哭了。

刚上大学时，有天做梦，梦到那些人也来这个大学了，然后就哭醒了。大一时，觉得可以摆脱之前的阴影，参加了几个摄影社团的面试，但失败了。除了恐男，我还内向，面试时很紧张，感觉在发抖，说着说着就喘不上气了。社团一个都没进，后来也庆幸，因为不需要面对那些男生了。

我比较排斥同龄男性，如果上课时有个男生突然坐我旁边，会很慌张，整节课都紧绷着，提醒自己不要碰到他、不要看他，坐车的时候也是。有时觉得很傻，但又无法控制。

大一时，朋友带我和师兄吃饭，想帮我克服「恐男」情绪。但我只能紧张地坐着，玩手机掩饰尴尬，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腿和手有点抖，坐姿、说话和动作都很僵硬。

理发时，我从来不去 Tony 老师的店，真的不敢去，一般会找阿姨模样的理发师，或者自己剪、找朋友剪。我很依赖女生朋友，她们像盾牌一样，只要有女生站在我旁边，我就很安全。

现在比较期待谈恋爱，但我觉得不可能的，我害怕男性，不可能主动接近，他们接近我时我又害怕，怎么可能谈恋爱呢？

韦斯，17 岁，高三在读，湖北人

「我也不担心结婚，因为我不结婚，对我来说，男性的存在没什么必要。」

我是初一时发现自己有恐男心理的。初中到了一个新环境，周围都是陌生人，别的女同学都能跟周围的男生交流，但我不能。那时我发现自己很抵触男生，但也不困惑，因为我知道为什么。

四年级时爸妈离婚，之后我和妈妈、外婆一起生活，家里一直没男性角色，太久没和男性交流，但主要还是受我爸家暴影响。

我家暴的记忆也是从四年级开始的。那天是国庆节，我妈带我去游泳馆，回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十一点了。那晚我爸喝了酒，情绪一直不太好，我睡觉时他们就在吵架。我爸先是踢我，我妈过来护我时他开始打我妈。我妈太瘦弱了，完全打不过他。我们躲进厕所，把门反锁，我妈开始给亲戚打电话，电话还没打通，我爸就踢开门，冲过来把我妈的手机扔进厕所，拿起窗边的砖块砸我我妈的头，砸流血了。挣脱出来后，我们穿着拖鞋跑出家门。

我当时站在厕所门口，已经傻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场面，整个人的思绪都跑掉了。后来我妈和我说，那天我爸以为她出轨了，因为我们很晚才回家，他很多电话，但都没打通。可事实是我们那天玩到很晚，电话被寄存在游泳馆，没接到。那晚他借着酒劲睡不着，我妈的解释他听不进去。

从我妈去医院到办理离婚，中间隔了一个月，其中一个周末，我回奶奶家。奶奶让我劝他俩复合，说我爸很老实，这件事是一个意外，但我觉得很恐怖——我爸平常看着那么正常，但却突然爆发。这种看法演变在我对所有男性的看法上。

初中时，我前后桌的两个男生吵架，很凶，在走廊打起来。他们平常很普通，那他们结婚之后会不会也像我爸一样？我知道我爸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有点好吃懒做、整天不上班，也不做卫生，正因为他很普通，家暴就显得更恐怖。

我现在只能主动和女生交流，其实已经比初一时有所改善，可以回应男生的搭话，但我没有异性朋友，只是认识他们，可以说出名字。之前我恐惧所有男性，现在有所「限定」了，不会恐惧年纪比我小和年老的男性，主要还是对力量的判断。

我读初中时，堂姐已经在读大学。过年时回乡下，听到亲戚们对堂姐说，「要在 25 岁之前结婚，最好在 27 岁生孩子」，完了看着我，说我以后也要那样。

我觉得很恐怖。我害怕堂姐会遭遇家暴，因为你无法分辨男方会不会这样，可能一开始不会，但以后难免会变。后来我觉得，跟男性无法交流，其实也不重要，没必要非得和男生说话。我也不担心结婚，因为我不结婚，对我来说，男性的存在没什么必要，生活中本来就没有什么是必要的。

（为保护隐私，文中所有姓名为化名）

C O N T R I B U T O R S

（文中图片取自于艺术家Egon Schiele 作品）

责编：Neil

撰文：张雅丽 武奋丰

执行：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