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幕味儿  孤独岛主

仔细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大银幕上见到如此寒彻心魄的暴雨场面了，上一次也许是《一代宗师》。在这样的场面中，最吸引人的元素并不单纯是雨一直下，而是雨在夜里下，但也不光是雨在夜里下，而是下着雨的夜里，有令你一见难忘的人物。

《一代宗师》里是单挑数十人的叶问，《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则是满脸胡渣、形象沧桑的胡歌饰演的周泽农同静默忧郁而机警镇定的桂纶镁饰演的刘爱爱令人分不清是暧昧还是危险的相逢与对话。

刁亦男用一个意象模糊的开头，明示了全片无从开解的人际困境与道德规则。

如同斩获金熊的《白日焰火》中颇具猎奇效应的东北城市景观一样，出现于《南方车站的聚会》中的武汉，亦有非常浓重的作者痕迹，开头的暴雨已经将整部影片的基调形塑为冷峻的江湖气味，其后的大量夜景戏，弥散出无所不在的将城市空间作为追逃战场的意味。

因为黑色世界中的争斗被迫流亡进而成为黑白两道紧追目标的周泽农，不断在路途里与自身的生存意志与人伦考验缠斗。

胡歌在片中的形象一改过往电视剧中的翩然公子或英俊小生，摇身变为目露凶光的中年大叔。

长期浸淫地下世界的周泽农出手冷静，更是冷酷，在斗室之中的打斗，据导演刁亦男说是对黄金时代香港电影节奏的致敬，这一段无论从剪辑速度与场面的激烈程度来看都与影片其他缓慢推进的桥段大相径庭，这种反差，本身也是一种作者性的体现。

出现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最明显的特征，正是这种同幽深夜色与惊心骤雨一样笼罩影片的充满“刁亦男笔触”的作者性，暴雨戏里周刘二人隔着立柱缓缓地对话、深夜追车戏单调的声效同整体环境的有机烘托、旧楼追杀镜头中背对楼梯的墙面上越拉越长的身影、与惶然的刘爱爱在半密闭空间中不断擦身的鬼魅影子与惊怖人心的点唱歌手。

在似是而非的荒唐场域里，不停收到来自外部世界侵袭的周泽农与担纲起在这世界撑住女性主体意识的刘爱爱，由相逢进而发展到货真价实的相依为命，所有的过程貌似荒腔走板，实则动魄惊心。

影片中作为配角出现的周的妻子杨淑俊（万茜）以阔别丈夫五年的身份进入这场追逃，最终成为迷局中的关键人物，万茜的表演同桂纶镁虽然具体场景情形不同，但却殊途同归形成了在当下世界中女性通过更为艰难的行动发生的映射。

他们的静默与毫不妥协的倔强姿态，超越了影片角色设定中对正/邪的明确或暧昧预计，成为了可以被独立审视的一组对抗男权社会角色。

这正是影片带给观众的第二层趣味所在。

如上所述，第一层趣味来自于影片不遗余力塑造的光怪陆离暗夜世界，《南方车站的聚会》以“聚会”的具体情境引发悬念，引爆类型杂糅的非典型警匪叙事，在这个过程中，最初作为陪泳女身份出现的刘爱爱，逐渐偏离了观众预期的角色命运轨迹，主动参与到了改变命运的进程中。

这部电影的重点就从一个相对封闭的标准起承转合叙事转变为每个人对自己最终命运的“傲骨之战”。

在这个过程中，周泽农、刘爱爱、杨俊淑初登场时未曾显山露水的性格与潜在能量被抽丝剥茧地揭开，最终给予观众的体验是由作者化表达的视听冲击升华为对角色微观性格的观照。而在这样的步步延逼过程中，又及时表达了最直接与强烈的悲剧感应。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部电影。除了上述原因以外，导演对于角色行动的“沦落人”处理，应该是最能打动我的部分。

毋庸讳言，相信无论是我本人，或是相信可以比较投入地进行观影假定性代入的观众，都会对一部作品中角色命途悲惨达到最高潮、运气落到最低谷的时刻产生与自身境遇有时候并不相符的共情。

在《南方车站的聚会》里，周泽农同刘爱爱对坐吃面的场景可以毫不夸张地以“催人泪下”来形容，这一场戏里两人的神情动作繁复（实在不愿意剧透，省略五百字），尽显极端情形下的“相濡以沫”，剧作发展到此，结局、生死、愿望的达成与否，已经全都退居次席，仅有这悲凉的一刻，永恒一般存在。

桂纶镁在片中仍然延续《白日焰火》一般游走于崩溃边缘的低调强势表演，在一场非常容易被女性主义者诟病的性侵戏码中，她的演出一如往常。

这毋宁说说是桂纶镁演出的刘爱爱对待同类事件的反应，已经与她在影片其他部分展现的处变不惊一样，与整体叙事融为一体。

某种程度上，周、刘、杨，甚至是闫哥（黄觉）等底层叙事中的环节，都是同一类人，挣扎在一个“非战之罪”的地狱，同旧楼戏份中几乎与背景声融为一体的日式配乐一样，是非不能分辨也不需要分辨，付出过的血肉与收获的情感，只有在当事人的眼目心底。

通过《南方车站的聚会》传达给观众的，只是无尽众生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