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time时光网

要说今年最受期待的影片，《爱尔兰人》绝对位列其中。

它是奥斯卡最佳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新作，汇聚了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等老戏骨，讲述黑帮杀手“爱尔兰人”的人生故事。在刚刚公布的金球奖提名中，它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等五项提名，被认为金球奖大热门。

影片上线Netflix后，在各大网站均获好评。Metacritic评分94，烂番茄新鲜度高达96%。

到底影片有何魅力，有如此多的好评？

为更深入了解《爱尔兰人》，时光网在美国专访了影片主创马丁·斯科塞斯、艾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将作为三期策划专题，在这周连续发布，与大家分享影片台前幕后的故事。

今天，是《爱尔兰人》第一期策划。我们聊聊，马丁·斯科塞斯。

随着19世纪晚期的移民潮，大量意大利人扎根在了年轻的美利坚，这其中就不乏来自西西里岛的移民。尽管在歌德的诗句中，西西里岛是意大利最美丽的地方，但在这座美丽的海岛上，也孕育出了并不那么美丽的黑手党文化。

在马丁·斯科塞斯的《爱尔兰人》里，无论是阿尔·帕西诺饰演的卡车司机工会主席吉米·霍法，还是乔·佩西饰演的黑手党领袖罗素·布法里诺，亦或是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爱尔兰人”弗兰克·希兰，他们和他们的故事并非虚构。

甚至马丁·斯科塞斯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人叱咤风云的那个年代，就在那片叫做小意大利的街区。

1902年，罗素·布法里诺（乔·佩西扮演）出生在意大利，随后移民美国；1910年，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查尔斯和凯瑟琳定居到纽约，他们正是马丁·斯科塞斯的双亲；而在1913年，詹姆斯·瑞德尔·霍法出生，后来更名为吉米·霍法。

演员和真实人物对比

意大利人在大西洋的另一边依然强调自己的传统——家庭、奋斗、天主教会以及独立经常出现的组织，黑手党。1942年，意大利裔的马丁·斯科塞斯出生在纽约长岛。在他成长的街区中，意大利人、犹太人、爱尔兰人甚至华人在这里有着各自的地盘，彼此互有往来，也互有纷争，形成独特的社区文化。

根据他的回忆，在意大利人聚集的小意大利，居民们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则办事，政府和警察大部分时候犹如空气，决定这里一切事务的，正是黑手党。

有件小事斯科塞斯印象深刻，有次他与朋友凌晨三点多还在外面晃悠，在一阵无所事事之后还是回到了家中。但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上床，屋外就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如果他在外再多逗留五分钟，可能就不会再有马丁·斯科塞斯这位大导演。

这样的成长环境对斯科塞斯的影响，我们已经通过《愤怒的公牛》《好家伙》等一部部电影领教过了。不过童年时代的斯科塞斯身体并不好，哮喘折磨着他不能像同龄人一样在户外进行活动，父亲常常带他去电影院，这里也成为他成长的庇护所，也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

到了1960年代，马丁·斯科塞斯进入纽约大学电影系，在他学习的期间，正是欧洲艺术电影运动涌动之时，那些形式上更创新，也更自由的欧洲电影，给斯科塞斯带来了巨大冲击，他也开始模仿和拍摄类似风格的短片。

而这一时期，霍法已成为全美货车司机工会主席，这并不是一个虚职，他几乎掌握着美国公路运输的命脉。罗素也已经成为黑手党的核心人物，他和他的手下们觊觎工会的巨额退休基金，遂以各种方式渗透到工会中，挪用这笔钱进行投资，正如《爱尔兰人》里所展示的那样。

真实的吉米·霍法和电影对比

《爱尔兰人》里另一处也与现实十分吻合，当霍法被送入监狱后，他用各种办法提前出狱，并寻求重新掌握工会权力，这成为他命运急转直下的转折点。

而此时的马丁·斯科塞斯，也完成了自己青涩的长片处子作《谁在敲我的门》（1967年），这部自传色彩浓厚的影片反响冷淡，但却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B级片之王罗杰·科曼。在罗杰·科曼手下工作，斯科塞斯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如何以极低的预算将自己的设想付诸到银幕上。

1974年，在科曼另一位门徒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引荐下，斯科塞斯得到机会为华纳兄弟公司拍摄《曾经沧海难为水》。最终，影片在当年的奥斯卡金像奖上风光无限，艾伦·伯斯汀影后桂冠。

但对于普通影迷来说，影片最大的意义在于斯科塞斯终于有机会在充裕资金支持下，准备自己的下部作品，也是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街区的电影——《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司机》将斯科塞斯的电影事业推向了第一个巅峰，马丁·斯科塞斯+罗伯特·德尼罗的金字招牌也是在那时声名鹊起。而在影片拍摄的1975年，霍法突然失踪，引发全美关注，其中一位嫌疑人就是爱尔兰人老兵弗兰克·希兰。

《爱尔兰人》的片尾 弗兰克和霍法

在这之后，马丁·斯科塞斯也进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1977年，《纽约，纽约》的失败带给了斯科塞斯沉重打击，这是他第一部大预算影片，也是他满怀深情写给纽约和歌舞片的情书，但票房的惨败甚至让斯科塞斯染上了毒瘾。

罗素·布法里诺的日子也不好过，1978年，已被警察盯上多年的他终于因敲诈勒索入狱，他被自己的身边人出卖，直到1989年才重获自由。

而马丁·斯科塞斯，终于在德尼罗的鼓励下战胜了毒瘾，两人合作拍摄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运动题材电影《愤怒的公牛》。他的事业回到正轨，从这部影片开始所有他导演影片的海报上，都会写上“马丁·斯科塞斯作品”。

启发了《小丑》的《喜剧之王》，获得戛纳最佳导演奖的《下班后》，搁置了五年终于推出的《基督最后的诱惑》，直到黑帮史诗《好家伙》，斯科塞斯接下来几乎每部作品都得到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是如今影迷的电影必修课，延续至今。

但在1995年的《赌城风云》后，德尼罗就再未与斯科塞斯合作，直到他看到了纪实小说《我听说你粉刷了房子》，才把书递给斯科塞斯让他也看看，布法里诺、霍法、希兰这些人的命运，才与斯科塞斯产生了连接，于是就有了我们如今看到的《爱尔兰人》。

在刚宣布的金球奖提名上，《爱尔兰人》获得剧情类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和最佳男配角阿尔·帕西诺和乔·佩西5项提名，被认为获奖大热门。明年1月5日的金球奖颁奖和2月9日的奥斯卡上，77岁的马丁或将再次证明自己的宝刀未老。

影片在Netflix上线后，时光君在纽约与斯科塞斯本人坐了下来，聊了聊他的这部新片。

时光网独家对话马丁·斯科塞斯

时光网：为何会拍《爱尔兰人》？

斯科塞斯：这么些年来，我和罗伯特·德尼罗一直想要一起拍部电影，自从《赌城风云》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合作了。所以这么些年，我们就试着看看他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们之间的合作走的更远。

《赌城风云》是在1995年，所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活中也发生了很多事（笑），当艾瑞克·罗斯写《特务风云》的剧本时（影片由德尼罗执导），他把查尔斯·布兰特的《我听说你粉刷了房子》递给了鲍勃（罗伯特·德尼罗的昵称），他跟我描述了书里的角色，我从中看到了一些非常强大的东西，书里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方式，鲍勃会把角色发挥到极致。于是我邀请编剧斯蒂文·泽里安加入，那还是在2009年。

时光网：影片和以往的斯科塞斯黑帮片有什么不同？

斯科塞斯：斯蒂文了解我在《好家伙》《赌城风云》里的风格，但我不想复制那些，尤其演员还差不多。我想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斯蒂文的组织能力很强。

《爱尔兰人》的关键是这场公路之旅，然后是时间和死亡，我知道我们必须让它走向死亡。在一些场景中我们来回穿插，但根本上我们知道故事要进行到哪儿，这不是一个讲政治腐败和黑社会的故事，而是关于人的。

时光网：因为减龄特效，影片成本飙升，为什么坚持如此？

斯科塞斯：其实早在2010年前后，我们本可以让鲍勃、乔·佩西、阿尔·帕西诺靠化妆变得年轻，如果在特定条件下我是可以做到的，但时光流逝，我错过了这个时机，没有回头路了，没有了。

当时我在中国台湾拍《沉默》，工业光魔的帕布洛找到我，说可以用数字技术达成效果，我说总不能让乔·佩西戴上头盔，浑身带着网球吧哈哈。这样行不通，三位主角直接也不会产生火花，我说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电影，所以想个不一样的方式吧，也许更细微的办法，我们再聊。

工业光魔负责的“减龄”效果

过了十周，帕布洛告诉我他找到了办法，从台湾回去后，别无选择，我们就做了个测试，拍摄了几天，然后他们花了一两个月，让我看到（减龄特效）效果。我觉得这蛮有实验性，可以试试，确定之后技术也一直在进步。但这个问题最终演变成了资金问题，我们无法从好莱坞为这部影片融资。

时光网：为什么和Netflix合作的？

斯科塞斯：我现在都忘了是怎么发生的了，但有人告诉我Netflix会感兴趣。我考虑了很多，考虑鲍勃和我，考虑这个角色多么的强大，考虑这个剧本多么优秀，我知道该怎么拍，我已经75岁了。

Netflix告诉我，他们会在经济上给我支持，并且保证最大的创作自由——代价便是影片主要在流媒体上播放，但也会在影院里待上几个礼拜。这是一种取舍，而我想拍这部电影。顺便说一句，这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这绝对是我拍的最自由的电影！

说道上映几周这个话题，很有趣。39年前还是多少年前，我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上映了一个礼拜，才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资格。我又得提提《喜剧之王》，它只上映了一个礼拜就下映了，好吧（笑）。

当年我去参加了一个晚宴，一个电视节目，他们要宣布当年的年度失败作品，帷幕拉开时，里面是《喜剧之王》，哈哈。所以我想说的是，《爱尔兰人》上映了不到四周，还好。

时光网：人们会在小荧幕上观看《爱尔兰人》，斯科塞斯怎么看？

斯科塞斯：流媒体很有意思，在世界各地很多人不去电影院。所以我说，现在我们拥有自由，那我们就来规范它，让它别太铺张，只是讲清楚想表达什么，以及怎么处理画幅。我的意思是砍掉画幅外多余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让它成为内在的史诗。

最初我们也在做实验，比如这场戏我们再多拍三分钟，它还能在流媒体播放吗？人们可能不会在电影院里看一部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对我来说电影又应该在电影院里看，所以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拍电影，那两者可以兼顾，我可以竭尽所能，最重要的还是拍电影。

我们正处于一场革命中，现在似乎有了太多制作电影的方式和场所，年轻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和我们不同，所以我选择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讲这个故事。这是一种新形势，我觉得它还不错。

时光网：《爱尔兰人》的魅力源自哪里？

斯科塞斯：真正的力量是沉默和黑暗的。想想历史上那些黑暗的力量，你永远看不清他是谁，我们真的无从得知，这超越了我们认知的范围。在我个人经历中，我看到他们在交谈，看到他们的肢体语言，我知道会有些沉重的事情发生。

我并不是说他们要刺杀总统，而是在街角，孩子们知道有些人不能靠近，只能表露出尊重，然后走开。我看到过这样的时刻，我也看到过这些可能会在我父母这样的人中引发恐惧，我父母都是服装工人，我们要生活在这个社区。

对我而言，权力的核心过去是，现在也是，就是那两三个坐在酒吧的人，或者坐在汽车或参观里，他们甚至都不必说出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看看。所以我认为《爱尔兰人》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时光网：在这部电影里斯科塞斯投入了多少个人感情？

斯科塞斯：年龄和阅历的积累，给了我不同的视角，尤其是生活带来的变化，和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这部电影是在表达一种沉思，我不想用“调和”这个词，但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生活。我不是说弗兰克做了什么坏事都应该得到原谅，但人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这个故事能让我们思考这些，这可能会充实我们自己的生活。

时光网：电影对斯科塞斯意味着什么？

斯科塞斯：1950、60年代，电影就为我打开了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印度、日本以及世界各地的大门，让我好奇并接受不同的文化和思考的方式，我不是说要和他们一致，而是要意识到他们存在的权利。

影的本质就是交流，很奇怪的是，现在你可以花两秒钟和世界各地交流，但一切好像变得更糟了。我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孙女，我很担心我们为她们留下了什么，不平等，缺乏同情心，对他人的文化缺乏尊重。

时光网：电影的未来在哪里？

斯科塞斯：电影是在这里（美国）和法国几乎同时发明的，但电影剪辑的艺术就是从这儿来的。在过去的100多年里，世界变了，交流变了，艺术形式也变了，我担心的是有没有机会放映电影，无论是cinema、film、movie，随便你怎么叫它们。

商业电影这个词并不坏，商业就是艺术，但是作为一个产品它可能是不同的。那么，对于一部要在电影院里上映的电影（cinema）而言，它的空间在哪里呢？从过去几年我所了解和看到的情况，我觉得超级英雄电影正在激增，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在改变了电影体验，这并不意味着它们都是烂片。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全家喜欢去游乐园，而现在的游乐园是一部电影，这成了吸引人们的一部分。所以当我说“游乐园电影”或“主题公园电影”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是一种新形式，但它不应该把我们赶出去，也不一定是我，我已经老了，一切都结束了，但年轻人不应该把我们赶出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电影是主题公园的游乐设施，但不要把它和电影（cinema）混淆了。当人们说，“哇，这部超级英雄电影是电影史上最伟大的首映——它创造了电影史，”不，它没有，它创造的是票房历史（笑）。你开一家电影院，你想让人们进来看电影来赚钱，我理解。但它创造的票房历史是另一回事，电影不是关于谁在两个月里赚了更多的钱。

现在当然会有人说，“哦，他已经老了。”但是我们的孩子看什么电影，又能教孩子们什么呢？有人说希区柯克的电影也很流行，没错，我甚至在《惊魂记》上映的第三个晚上，在纽约德米尔剧院的一个午夜，亲眼见证人们的疯狂。

是的，这些几乎都是主题公园式的体验，但是希区柯克电影和超级英雄电影有本质区别。10年后你再看希区柯克的电影，你会学到更多，20年过去了，你们仍然保持着联系。

为什么？因为它关乎人性，关乎我们的弱点，关乎我们的失败，关乎我们的道德冲突和困境，这不是一个好人进来打坏人的故事，同样，我知道他们也可以做得很好。

但为了丰富我们年轻人的人生经历，他们必须学会尊重这类电影——我们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制作的电影，我们希望继续制作。但是你瞧，我们已经被电影院边缘化了，我们被赶了出来，这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