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慰德是个不愿意讲故事的人，他极少谈论自己的事业和人生，却乐于分享曹氏一族的传家心得。他有句名言：“恐龙死了，蟑螂还活着，大而不当，就会死。”在他看来，家门的兴旺与衰败，自有因果。真正的传承，要和爱连在一起，“它是智慧的，洁净的，不掺杂任何勉强与恐惧”。

作者：华商名人堂 李京淑

 

四代人的“接力”

这是一个打破了“富不过三代”魔咒的家族。20世纪初，曹慰德的曾祖父、出身贫寒人家的曹华章，在上海黄浦江沿岸，凭一只小木船起家，开创了曹氏运输事业，并成立了曹宝记运输公司。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公司不仅拥有载重30吨的驳船，还组建了账房办事班底，且有自家码头、储运仓库和卡车。

曹家的日子被带旺了。曹华章之子曹隐云，生来就衣食无忧，他接受了良好的中英文教育，帮父亲跑过一段时间的码头，后在上海一家英国人开办的化学品公司负责进出口生意，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买办。上世纪30年代，他在租界内创办了一家中小型银行——中国劝业银行，跻身金融界新贵。其时，曹氏一门也成为名震上海浦东的富商巨贾。

1945年，曹隐云20岁的长子曹文锦从上海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作为家族选定的第三代接班人，开始接受商业训练。无论是祖父的船运，还是父亲的进出口贸易与银行业，他都要一一学习。

过程很艰苦。时逢抗战胜利前夕，通货膨胀严重，银行在挤兑风潮之下，每日都工作到深夜。为防止人流失控，经理将大堂窗户全部堵死，曹文锦和其它柜员一起，在密不透风的室内，汗流浃背的清点钞票。

抗战胜利后，曹家的生意很快回归正轨，进出口贸易尤为活跃，在广州、福州、青岛、天津等地开设了分公司。历练有成的曹文锦，受父亲指派，远赴香港，在中环成立了曹氏第一间境外分公司（当时香港尚为英属殖民地）。

曹家生意如日中天之时，变故再起。1948年，第二次国共内战期间，蒋经国令上海各家各户将金银首饰、外国证券及外汇等全部兑换成金圆券，违令者枪毙。眼看祖辈们积聚的家产即将毁于一旦，23岁的曹文锦，瞒着家人，将母亲名下珠宝行的首饰，经广州分公司，折换成近十万美元的金条，转移至香港银行。

最终，动荡的政局令曹家远走香港，匆忙间，他们无法变现上海的任何产业及股票，那冒死保存下来的金条，成为整个家族避难时唯一的活命钱。

▲图注：香港四大船王之一曹文锦

一切从头来过，已是家族第三代主力军的曹文锦，立志在香港发展航运。他依靠小型贸易公司起家，于1949年买进第一艘二手货轮，成立了大南轮船公司，在香港、山东、日本三地间往返跑船，紧贴当时的物资需求，再度创业致富。

1966年，曹文锦创办了万邦航运公司(International Maritime Carriers Ltd.)，依靠业内罕见的“分期付款”模式，建造了全新货轮，将业务版图绵延到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自此，他与宁波籍的董浩云、包玉刚，以及江苏无锡人赵从衍，并称香港“四大船王”。

拓展航运业务的同时，曹文锦也积极布局东南亚，尝试多元化发展。他在马来西亚接管了一家纺织厂，又协助马来西亚政府成立了当地首家国营航运公司、首家修船厂以及首家船员训练学院。同时他还率领一支投资团队，挑头兴建了新加坡的新达城。

在挑选家族第四代掌门人时，曹文锦几无悬念地将权杖交托到次子曹慰德手中。

曹慰德生于1957年，有一个哥哥曹慰祖，一个姐姐曹慰萱，和一个妹妹曹慰亲。但哥哥志不在航运，他于纽约成立了TsAO & McKOWN建筑设计事务所，后来成为知名的华人建筑设计师；姐姐曾在美国当儿科医生，后回到新加坡执掌家族基金会；妹妹则做过一段时间的银行工作，如今已回归家庭。唯有曹慰德，有志并且有能力接班父亲的家族产业。“我很小时就明白一件事情，接班是我的命，是我的前途。”他说。

▲图注：（左至右）曹慰德，曹文锦，曹周美琦，曹慰祖

曹慰德的“五年计划”

20岁时，曹慰德从美国密歇根大学毕业，进入万邦航运，职位是工程部见习生。父亲很严格，要求他熟记每艘船的机械构造，并在一年的时间内，安排他连续流转于多个核心部门观摩学习。曹慰德很爱问“为什么”，是公司里最活跃的年轻人，见习期满一年后，他突然向父亲提出一个大胆的请求——不急着接班，自己先支借300万美元，单枪匹马去泰国做棕榈油生意。

曹文锦起初不同意，但儿子的决心最终令他妥协。1978年，曹慰德赴泰，凭借在棕榈树种植加工方面的灵活布局，于数年内，他用300万本金赚回2500万美元。

1986年，泰国政府控制的国际船务公司濒临破产，泰国财政部的一位司长邀请曹文锦出手相救，曹文锦将这份请托移交给儿子作为试炼。曹慰德不负众望，接手后用了几年时间便带领公司扭亏为盈，并在完成私有化后，于泰国曼谷证券交易所成功上市。

自此，曹慰德的个人身家，从2500万美元激增至2亿美元，泰国也成为曹家万邦航运重要的客源市场。

▲图注：曹慰德（左）与招商局集团领导人会谈

眼看儿子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商界精英，曹文锦重拾“接班”事宜，在1990年将曹慰德召回香港。但锦衣归来的曹慰德并未志得意满，他对父亲说：“我知道你希望我接班，不过接班人的时间表，不该你定，而要由当事人的我来定。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才真的有能力接好班。”于是父子俩制定了一个关于接班的“五年计划”，在此期间，曹文锦会先和儿子一起管理公司，待时机成熟后，再逐步淡出。

曹慰德把这五年戏称为“一个饭碗，两双筷子”，在父亲的大旗下，他介入很多管理事物都颇为顺遂，但麻烦在于，父子二人的意见并非次次一致。

曹慰德的对策是“挑战事实，不挑战权威”。他一律先按照父亲的意思办，碰了钉子，或发现真的行不通时，父亲就会让步，试试儿子的方案。一来二去，曹文锦“妥协”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有目共睹的成绩面前，曹慰德顺理成章坐上了真正的领军人席位。之后，他为公司引入现代化管理方式，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

当中最不寻常的一点，是他居然“收购”了父亲的团队。正式接班前，他找到曹文锦“谈判”，提出向其贷款300万元，再加上自己的财力，买下家族的全盘事业，进行重组。他还给出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钱可以分，但责任如何分？所以我先把公司买过来，钱可以分给其他兄弟姐妹，但事业要一个人全力去经营。”

曹文锦应允。1995年，曹慰德履任万邦集团主席，将集团重组成为万邦泛亚（私人）有限公司(IMC Pan Asia Alliance Group)，主导业务多元化，全面进军工业、投资、生活及房地产等领域。“我保留万邦的名字，因为这是家族世代相传的品牌，后辈绝不能忘本；同时我加入泛亚，提出它与原来的万邦是一个联盟的概念，而不是同一间公司，从而把父亲的事业组合到自己的事业中来。”

为进一步强化多元产业布局，2007年7月，曹慰德成立了万邦工业集团。该集团聚焦亚洲，在吸收母公司“万邦泛亚”全盘海事业务的基础上，提供包括航运、船厂投资、海运投资、物流、离岸工程、采矿、天然能源及贸易等全套服务。

与此同时，他还建立了集团的投资和房地产团队，多线开花，推动万邦泛亚成为亚洲规模最大的集团之一。目前，企业的总体规模，相较于父亲曹文锦时代，扩张了十数倍，在全球15个国家拥有超过6800名员工。

▲图注：万邦的现代化远洋船

以爱传家

从曹华章到曹慰德，原生上海的曹氏一门，在历经战乱、浩劫与各种变故之后，稳健地将产业与财富传承至第四代，并发扬光大。许多人想要探究万邦纵横商界的“兵法要领”，但曹慰德更愿意分享的，是传家心得。他有句名言：“恐龙死了，蟑螂还活着。大而不当，就会死。”

可能导致“不当”的因素很多。1995年，也就是正式接班的那年，曹慰德针对日渐严重的社会发展与文化传承失衡的问题，成立了东西文化中心(East West Cultural Development Centre)。这是一家非营利机构，旨在探讨后工业化时代，面对资源短缺，环境被大肆破坏等现实，人类当如何维护自身及相关族群的永续发展。

命题很宏大，曹慰德做好了曲高和寡的准备，没想过撤退。“文化不能只是一些文化人在谈，它太需要商界参与了！我去过全球许多地方，发现人类对自己的生存现状普遍缺乏深层次认知。这很可怕。恐龙那么强大，也在主宰世界一亿五千万年后灭绝了，人类的历史只有三百万年，有什么理由自信可以一直繁衍存在下去？”

人类族群的繁衍不易，其中的个体——家族的传承，则更不容乐观。香港中文大学的范博宏教授，曾针对亚洲2500个大家族企业，进行过一项跟踪调查。结果显示，每一次接班，约40%的财富就会慢慢蒸发，这恰好应验了“富不过三代”的老话。

“在大多数经济体中，75%以上的企业都是家族企业，世界500强中也有约1/3的家族企业。因此家族企业并非是弱小、落后、低效的代名词，而是现代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全球大概只有13%的家族企业能经营超过三代，这多半是由于家族内部对于传承缺乏正确的价值观。”曹慰德说，大部分人以为传承就是子承父业，其实这只是传承中很小的一个部分。接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后代只接过权柄，内心的推动力却与家族的发展需求不统一，便会有冲突，会阻碍甚至毁灭传承。

这种认知，来自他的亲身经历以及家族的系统教育。多年来，曹慰德看过太多失败的继承者，他们养尊处优多年，之后在父母高度的期许与压力之下接班，还来不及从内心接受自己的角色转换，就迫不得已被推上高位。他们害怕犯错，却不停犯错；他们害怕前行，却必须前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传承，是以爱的名义，把接班人禁锢在恐惧与无力感中。就好比一直养在笼中的老虎，等它们长大了，早已不会打猎，却被放归山林。”

真正的传承，应当和爱连在一起，它是智慧的，洁净的，不掺杂任何勉强与恐惧。在曹慰德看来，家族与僧团颇为相似，大家同堂吃饭，各自修行，各个成员间相互支撑，又相互映衬，是一个爱的组织。这种爱，不光是狭义的血缘情感，更是一种境界，包含默契与智慧。作为肩负传承使命的后人，应当让自己的心认可并包容家族的特质，让自己的生命轨迹与家族一致；作为交托权柄的前辈，应当从一开始就规避保护式教育，把传承清洗干净。

“事实上，很多家族企业只一味寻求强大，不断刺激接班人的野心，却缺乏爱心推动力。我们不能说，野心是绝对坏的存在，但只有野心的传承，往往充斥着负能量，因为野心的另一面就是恐惧，恐惧失败，恐惧责难。而爱，则是捍卫理想的正能量，企业要壮大，家族要传承，首先要学会如何去爱，只可惜太多人不懂这点。”曹慰德在解读曹家传承时说。因此，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祖辈们，都十分注重爱心的塑造与传播。

▲图注：曹慰德乐于分享自己的传家心得

投身慈善事业，是曹氏家族基于爱而达成的共识。曹慰德说，相较于亚洲的家族传承，他更为欣赏欧洲的“三脚凳子”模式：即家族有家族成员内部的管理团队；企业有企业的管理团队，并专设有一支慈善管理团队。“企业一定要做慈善。特别是成功的家族企业，要平衡跟社会的关系，要对自己的幸运做出解释。其实，大家族的后裔们，有时在深层次是内疚的，他们生的好过的好，但别人生得就没那么好，日子可能也凄凄惨惨。这种‘内疚’心理一旦加以良性引导，就会幻化为爱的能量。所以做慈善，不仅是在帮助别人，也同时滋养自己，培养内心的爱和对世界善意的认同感。”

多年扶贫助困之后，曹慰德决定将慈善事业规模化。他正向中国民政部申请注册曹氏基金会，该基金会的主要业务包括三块：一是为他于2012年投资2500万元与清华大学合作成立的“东西方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提供绵延的支持；二是资助恢复阿坝州当地的传统文化，并探索老年人养老模式；三是支持社会影响力投资机构“浩盈投资”投资社会企业。

如今，曹家的第五代已经成长起来。曹慰德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已婚，在美国一所大学教书，研究方向是胎儿的脑发育。曹慰德表示，儿子工作后，他已经不再给予任何资金支持，儿子儿媳目前住在一套只有50平方米的公寓里。“你选择做研究，就在研究方面静下心，好好做。”他对儿子说，人挑选什么样的生活，就要接受并享受什么样的生活，没有无谓的得失。

对于有志从商的女儿，他的态度同样审慎。女儿在大学读完人类学专业之后，进入万邦工作了四年，现在正攻读哈佛大学商学院的MBA。完成学业后，她将像父亲一样，先在外面独力谋生，再进入家族企业效力。曹氏第五代，又将是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