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香医生
「Pia」的一声,一滩水溅到我的身上和嘴里。
这些液体在子宫里酝酿了 40 周,孕育了新生命。它的味道也让我明白了「羊水」为什么叫「羊水」。
我听见了林医生憋笑失败的扑哧声。
但我不能离开。破水后,分娩的万里长征才迈出第一步,我们的工作是帮助妈妈将孩子迎接到这个世界。
这是产科的日常之一。
我叫张巧稚,是医院里最底层的工种——实习医生,今年大五。而产科,是我的第一个轮转科室。
上班的第一天,我被分配到了林一指医生底下。他是科里为数不多的男医生,技术和口碑都很好,医院里的医生剖宫产都找他。虽然年纪不小,但总是嬉皮笑脸。
刚从上面那台分娩下来。外头的一个护士吆喝道:「老林!急诊新收了一个孕妇,让你去看看。」
「好嘞!」林医生回应完外头,对我说:「小张,跟我去看看吧。」
1
「医生,我感觉流了很多水,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说话的孕妇看着年纪不小,打扮的风格挺干练的。但干练也藏不住此刻的慌张,裤子上有明显的水渍。
林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孕妇,有条不紊地问「你这是胎膜早破了,感觉痛不痛?」
孕妇摇了摇头。
「你现在是孕多少周?」林医生对于这种情况,似乎也见怪不怪了。
「25。医生,我这会不会流干呀?」孕妇见林医生没回应她的问题,更着急了。
林医生略微皱了皱眉,说「你放心,你的身体每天都在产生羊水,流不干的。但是你得先入院观察,我们得确定你有没有宫内感染。」跟孕妇说完,他又转过来对我说:「给她办入院,开检查单、问病史。」
胎膜破裂(就是所谓的「破水」)一般发生在孕 40 周前后,是自然分娩的一步。
在临产期前,胎膜破裂都属于「早破」。28~37 孕周,胎膜破裂并出生的孩子属于早产儿。而 25 周,甚至连早产儿都算不上,如果这时候把孩子生出来,只能称作「流产」。孩子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比起流产,更可怕的是「宫内感染」。
羊水和胎膜是胎儿生存的封闭空间,能将细菌隔绝在外面,保证胎儿的发育。但胎膜早破,细菌就可能入侵到宫腔内,危及孩子和母亲的生命。
回去的路上,林医生对我说「如果这个妈妈还没被感染,我们还有希望保住孩子。」
「那如果感染呢?」
「只能终止妊娠了。」
我点着头,把这几个知识点记在了随身的小笔记本里。
2
在去找那个孕妇问病史前,我简单看了看她的基本资料:金智英,82年生,37 岁,本地人,博士,工作单位是市里的大型企业。
她之前的孕检大概是在其他医院做的,我们系统里没有她更多的资料。
「你这个胎膜破了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午。上班上到一半,我突然发现下半身很多水。感觉不对劲就就近来你们医院了。」刚才林医生安抚之后,她的情绪也平缓了一些。
「那在这之前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有呀。之前在市妇保每次孕检都正常的。不过...」她说到这,顿了顿。
「嗯?」
「我跟老公这是做的试管婴儿才怀上的孩子。而且我们弄了三次,第三次才受孕成功的。」她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段经历,其实,试管婴儿虽然技术成熟,但过程一点都不轻松,取卵也是一个有风险的操作。
金智英接着问「跟这会不会有关系?」
「嗯......」我做出思考状,扭过头去,向一旁「考察」我问诊技巧的林医生求助。
林医生插了句「这个影响因素很多的。如果你提早个 10 年生孩子,或许不会遭这个罪了。」
「呵。」金智英露出一丝苦笑。「提早十年,哪有精力生孩子啊?生完孩子回来说不定就成了平级的下属了。」
这个女人大概在公司也是个职位不低的管理层,在这之前,她在我面前的形象更多是一个女强人。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她还是个需要求助于医学的孕妇。
磕磕碰碰的,我总算采集完病史。
最后,她看着我俩问「医生,我这情况要紧吗?」
我正在组织语言。林医生接到「现在还不好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吧。我知道你这怀上孩子不容易,我们尽量给你保住孩子,好吧?你先休息吧。」
「想不明白,她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要生?」出了病房后,我问林医生。35 岁之后怀孕的女性被称作「高龄产妇」,怀孕过程会比年轻女性遇到更多困难。
「原因可多了,有些人是想着年轻先赚钱,有些是结婚晚,有些是夫妻觉得乏了生个孩子调剂生活。」
我叹出一口气「所以说,父母生孩子这件事本身还是自私的吧,还觉得自己付出特别多。」
「你咋那么消极呢?」林医生打趣我,并结束了这个话题。
作为一个医生,我如果要留在一线城市三甲医院,基本上还得读研读博,毕业出来的年纪大概也就是金智英十年前的年纪。我猜我也不会立刻准备生孩子。
3
下午四点,检验单的报告出来了:除了少数几个指标略高,大多正常,这在孕妇里很常见。金智英应该没有感染。
林医生让我去告诉金智英这个好消息。
我一进病房,金智英床边坐了一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男性,大概就是她的老公。
「他刚才踢我了。」金智英正摸着肚皮,跟老公说笑,声音温柔得判若两人。
我又走了两步靠近他俩,他们才意识到我是来找他们。
「你们的检验单出来了,应该没有感染。林医生说这几天你们先预防感染。然后我们再观察。」
「那太好了,提心吊胆了一天。」金智英长舒一口气。
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我准备回办公室。他们突然喊了我一声:「医生!」
我回过头,「嗯?」
「谢谢你啦。」两人的表情挂满了喜悦,哪怕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
「不...不用谢了。应该的。」我不太擅长这种社交
4
第二天我踩着点到医院。
八点是夜班跟白班医护交班的时间。夜班会交代各个病人的情况、新收了几个急诊病人等等。
「22 床家属昨夜 9:15 反映,患者出现腹痛......」护士念到这一句时,我突然激灵了一下:22 床就是金智英。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
交班结束后,是医生查房的时间。
林医生对我说「小张,跟我去找 22 床吧。」
林医生突然的正经让我有点不习惯,我回道「嗯」。
我拿上了金智英的病历夹,翻开发现里头夹了几张昨夜急查的检验报告单,看到报告单上的结果内心登时凉了半截——
昨天还正常的指标都蹭蹭蹭地涨了上来。
我俩一进到病房,金智英的老公就迎上来:「林医生,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突然间就不舒服,说肚子疼。」他的衣服和昨天一样,看来一晚都守在了病房没回去。
我看向了床上的金智英。她跟第一天的气质截然不同,现在完全是病恹恹的状态,疲惫得不想说话。
林医生跟她老公解释:「你先别急,我看看。」说着,林医生靠近病床,问了病情后,按了按她的下腹部:「痛吗?」
按下去的瞬间,金智英的五官拧在一块,无力地回道「嗯」。
「哎呀,这可不好办了。是宫内感染。」林医生看了两人一眼,顿了顿「得终止妊娠,不然对妈妈的健康也会有威胁。」他的语气温和,却残酷。
「终止妊娠?......这什么意思?那宝宝怎么办?」金智英条件反射问到。
我想金智英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想面对——「我们得把孩子引产出来。我们得先保证你的安全。孩子......保不住了。」林医生为难地告诉他们。
「不!我这才六个月啊。医生要不你再查查?可能不是什么感染呢?」金智英有点慌张了。
「呃......」林医生看了一眼金智英,又看了一眼她丈夫。「我们会再做的。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感染的。」
金智英的老公插话道:「有没有既能治疗感染又能保住孩子的方法呢?」
「对呀,不是可以放在保温箱吗?」金智英在床上挣扎起来问。
「这个孩子连早产儿都不算。存活的概率非常小,甚至可以说是零。而且目前你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感染。如果不能得到控制,甚至有可能会演变成感染性休克,直到危及你的生命。」
「那如果我说我就是不要命,也想让孩子在肚子里再多待几天呢?」金智英的回复没有丝毫犹豫。
「先不说医学伦理的问题。就算你真的拼了命让他在肚子里呆着,宫内感染也可能会让孩子发生脑瘫。你觉得这样算是对孩子负责吗?」林医生扼杀了他俩的期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不,你根本不不懂。」金智英打断了林医生,她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我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劝了一句「我知道你们一时接受不了,孩子以后还能再有的。」
「你当我是你这个年纪吗?你知道做试管有多难吗?」金智英的反问里没有愤怒,而是一片死灰般的平静,却让我不知怎么回复。
之前我还是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今天,我却来将这对夫妻拉向了绝望。
我们让他俩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们答复。走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听见金智英的啜泣。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出来之后我问林医生。
「医生不是万能的。90% 的疾病我们都没办法治愈。」
5
那天查完房,我和林医生在产房连续上了几台剖宫产。回办公室时,已经是傍晚,护士告诉我们两件事。
金智英的老公来找过我们好几次。
金智英的体温一直在升高——这意味着感染在进一步加重。
我们来到他们病床前。金智英还是依旧病恹恹地躺着,不同的是眼睛又红又肿。
他们大概白天又咨询了不少人,查了不少资料。但得到的结果还是他们不想要的。他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咨询林医生:真的一点希望都没吗?
「唉。」林医生回复「我知道很难,但真的没有办法了。」
「医生,我们决定......放弃保胎了。」尽管已经接受了事实,亲口说出这句话,对一个母亲依旧很难。
我打印了一份知情同意书给他们。金智英手握着笔,踌蹴了半晌才将笔尖落在纸上,写出来的字没有一笔是顺畅的。
终止妊娠就是引产,其实很简单,往宫腔内打一针「利凡诺尔」,24小时后把孩子「生」出来就好。只是「生」出来的孩子,已经死了。
此刻,我看着林医生拿着注射器,为了扎入子宫内,针头比普通针管长且粗。金智英也看到了,问了一句:「这会不会扎到孩子呀?」
「就算扎到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这一针下去,他也活不了。」这一想法刚冒出,我就感到内疚。
「放心,不会的。」林医生从金智英的小腹部扎入宫腔内,干净利落,金智英也似乎没有半点感觉。
打针前后,金智英都盯着、摸着自己的肚子。打完针之后,我在给林医生收拾医疗废物,听到她喃喃自语了一句:「他还在动欸。」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我看了看她。干涸的眼眶有一滴眼泪流向了太阳穴。
这天最后一次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的丈夫对着我的背影说了一句「辛苦了。」那是出于素养和习惯说出的话,充满疲惫和无奈,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属于结束了他孩子生命的人。
我觉得这一次走出病房,像狼狈脱逃。
6
打完针的第二天,金智英和其他临产的妈妈一样进到了产房。
这是一个特别简单的分娩。25 周的胎儿虽然初具人形,但还很小,不像 40 周时分娩那么痛苦。
在我实习这些天参加的分娩中,每个痛得死去活来的妈妈都会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展露放松的笑容。而这个「轻松」的分娩过程里,金智英的表情面如死灰。
分娩过程很顺利,胎儿生下来没有一点生命体征。林医生让我把死胎放到小盆里。这时候,我听到金智英对我说「医生,我能不能看看孩子?」
我不了解流程和规定,只觉得这似乎有些残忍,于是望向了林医生。他正对金智英说:「我们还是给你老公看吧?」
「就让我看一下吧......」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求你了。」
林医生看了看生命体征的指数,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把小盆放在了产床旁边,掀开了上面的布。
孩子已经有了人型,一个女孩。如果她能顺利诞生,她会有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优秀的父母。
「医生,帮忙放在我旁边吧。就一会会儿。」她看着我的眼神,居然有着一点哀求。
我心里难受,但还是放过去了。
金智英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孩子,慢慢地说出了一句「孩子,别怕,妈妈在这。」
那一刻,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我躲到了产房外面去。
林医生已经在外头。
「你干了那么多年也没习惯这种场合吗?」我问他。
「唉。你之前不是说父母都是自私的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反问我。「其实吧,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父母的确都挺自私的,孩子也是。怀孕的过程,母体和婴儿本质上都是在相互排斥、争夺营养。可是吧,你记得她昨天说不要命也想保胎吗?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他顿了顿,又讲了一句:
「唉,自私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但母爱能让人压制自己的自私。」
「你怎么突然那么正经。」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他,把话题岔开了。
「进去吧。后面还有好几台呢。」林医生说完,先进了产房。
一进去,我看到金智英还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一刻,她不是职场女性、不是孕妇,是个纯粹的——妈妈。
「你很坚强。」我安慰了她一句。后来我才知道,很少有妈妈能受得了这样的场景。
「唉,坚强啥,眼泪昨天都流干了。」
本文经由 浙江大学医学院肿瘤学硕士 妇产科主治医师田吉顺 审核
参考文献
[1] 田吉顺 (2019).产科男医生手记. 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
[2] Patrick Duff, MD (2019).足月前(临产前)胎膜早破. [online] Uptodate.com. Available at: https://www.uptodate.com/contents/zh-Hans/preterm-prelabor-rupture-of-membranes-clinical-manifestations-and-diagnosis [Accessed 18 Dec. 2019].
策划 Jame
责编巨人
作者Jame
插画 好的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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