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年,哈佛有一位教授叫桑德尔,他开的公开课《正义》火遍全球。这位教授十分喜欢设置场景,然后把问题放到两难境地。比如这个著名的例子:
假设你是一个有轨电车司机,你的电车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疾驶。忽然,你看到前面轨道上,有五位工人在工作。你想停下电车,但刹车坏了。你感到绝望,电车正在向五位工人撞去,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这个时候,你发现轨道右边连接着另一根轨道,那根轨道的尽头,也有一位工人在工作。电车的刹车坏了,可是方向盘没有失灵。你可以把电车开上右边的轨道,前面轨道上的五位工人可以躲过一劫,但右边轨道上的那位工人却会被撞死。
桑德尔问:现在我们怎么做才是对的?请大家举手,有多少人同意电车转向?有多少人不同意?
最后课堂上大多数学生同意转向,为了挽救五个人的生命,值得一个人牺牲。
桑德尔接着讲了第二个故事:
还是那辆刹车失灵的电车,不过这一次你不是司机,而是个旁观者。你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电车撞向五位工人,无能为力。突然,你发觉身边还站着一个胖子,很胖,胖到如果他卡在轨道上,电车就会停下,五名工人就会得救。当然他会被轧死。
他问:请大家举手,多少人会把胖子推下桥去?多少人不会?
这一次,大多数学生都不同意推人下桥。桑德尔追问:“转向和推人的原则,不都是‘牺牲一人胜于牺牲五人’?为什么大多数学生前是而后非?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想法。”
故事还没完,桑德尔继续说:
六个人在电车事故中受伤,都没死,紧急送医。其中五个人是中度伤害,一个人重伤。你是医生,救活重伤号,要花一天的时间。重伤号救活了,其他五个人因为缺乏及时疗救而告不治。你也可以先照顾五个病人,那样重伤号会死。作为医生,多少人会选择光救重伤号?多少人会选择先救五个人?多数学生的票投向五人。
那么,医生还会碰到另一个故事。你是医生,你有五个病人,他们都需要器官移植才能活下去。一个要心,一个要肺,一个要肾,一个要肝,一个要胰脏。医院里一个器官都没有。
这时候一个健康的人来医院做体检,他正在打瞌睡。你可以悄悄地从他身上取走五个器官。他肯定会死,但你救了另外五个人。有人会这样做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人命可以用数字来衡量吗?或者说,人命可以用什么来衡量?
以前有一个笑话这样讲:
布什说:“我们准备枪杀4千万伊拉克人和1个修单车的。”
CNN记者:“1个修单车的?!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修单车的?”
布什转身拍拍鲍威尔的肩膀:“看吧,我都说没有人会关心那4千万伊拉克人。”
很显然,关注一个人的生命,同样是有条件的。它必须让人感同身受,必须放到日常的基本生活之中,否则,理念将永远是理念。否则,它只是一个数字。
桑德尔喜欢设置这样的情景,《十二公民》的对焦也是这样。
二
《十二公民》改编自《十二怒汉》。
第一部《十二怒汉》拍摄于1957年,35万美元成本、19天拍摄,至今排在IMDB前十。随后不断被翻拍,最近一次引起广泛关注是由《毒太阳》的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所摄。
所有翻拍的电影与原电影情节一致,都是一个少年杀父的故事,但是国家不同,面对的社会环境也不一样,进入审判中的人他的生活也不同。
在《十二公民》中,背景设置是这样的:
暑期一所政法大学内,未通过英美法课程期末考试的学生迎来补考。他们组成模拟西方法庭,分别担任法官、律师、检察官等角色,审理的正是一桩社会上饱受争议的“20岁富二代弑父”案。
12位学生家长组成了陪审团。这些人来自社会不同阶层,有医生、房地产商、保安、教授、保险推销员等。他们在听取学生法庭审理后,将对本案做出最终“判决”。
这12名陪审员互不相识,但按照规则,他们必须达成一致,才能结束审判。
第一轮投票,就有11人认定“富二代”有罪,只有何冰表示反对。在他的建议下,最终所有线索都被逐一讨论,随着审判的进行,各种疑点出现,结果12:0判定无罪。
如果我们说这是一堂课,那它是一堂重要的课,为什么呢?它几乎涵盖了在教育伦理中最重大的几个命题。
第一个关键词:生命。
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这就是场游戏,赶紧投完票回家吃饭。但第一轮投票的时候,出现了一张反对票,所有人都不理解,反对者何冰的解释非常空白:我就是想讨论讨论。一群人站起来反对他:为什么?他回答的很缓慢:这看起来是一张票,但是你们投的时候,这人,在你心里,死了。一条人命就这么简单的投没了?
或者说,一个它者的生命有多重要?或者说,他人的生活与我何干,他人的生死与我有何意义,他人的苦难幸福与我有何关联?
第二个关键词:理解。
第一个附和他投了反对票的是坐在旁边的老先生,因为在反右运动中他受到了波及,正是有一位女士给予他的同情,才让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活了下来。
如果人和人之间没有同情和理解,不存在物伤其类的悲哀,那么人也不会重视他人的生命。它是冷漠的,是灵魂之间的隔绝,无药可救。
生命是需要理解的,没有爱的沟通,生命之间没有桥梁,它是永恒黑暗的距离。
第三个关键词:正义。
随着对证据的逐渐梳理,他们发现所有证人的证言都有问题。当那位曾经坐过冤狱的人站起来时,他选择了坚持正义。
中国的法律一向是先抓后审,疑罪从无的概念的历史非常短暂,但无论这罪恶有多么重大,如果公安机关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链,那就不能随便判,“我们不可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因为这是法律的正义和尊严所在。只有被误判的人,才会有深刻的体会。
第四个关键词:罪恶。
在《十二公民》中饰演出租车司机韩童生真是老戏骨,他一直坚持到最后,都希望判决这个富二代死刑。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富二代,因为他不尊重自己的父亲。而他又这样一个逃跑的儿子。
说起来,那里面的每个人都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判决。因为除了那个房地产商,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被羞辱与被损害的人”,那个商店的小老板被掌管学校资源的教师欺压,被所有人看不起,那个保安曾经考政法落榜同样被人看低,那个北京本地的房东他儿子被外地人挤压工作机会等等,他们都仇富,天生带有一种刻意的偏见。富裕,在中国,天然等于潜规则,等于非正义,等于该死的罪恶。
但谁是罪恶的?是罪犯?是审判者,是判决者,还是围观群众?还是我们每一个人?
这部电影对中国的现状表现的很好,而且真实的探讨了这些日常见不到的话题。如果说,这是一堂课,那它无疑是一堂优秀的教育课。它源于生活,从多角度呈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视角,正是当今教育改革的方向。如果我们无视,它就判了我们所有人的罪。
三
但很可惜,这仍然是一个架空历史却表现真实的电影。我所说“架空历史”的意思,不是武侠玄幻上的概念,而是说,这种事,在中国的现实中根本不能发生。
首先中国没有陪审团。中国法律也不是这样的审判过程。这些民众再热闹,最终于事无补。
其次,这里面的讨论气氛仍然过于理想,在实践中,恐怕早就冷场或者有人离开了,我见过无数次“冷冷一笑,不跟你玩了”的情景。
第三,中国对生命的态度远远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比如佘祥林、聂树斌,比如那些数十年冤狱的人,目前仍然没有得到良好的解决。死刑判决,在大陆仍然是一个比较大的雷区。
第四,影片最后,何冰回来取工作证,证明他是一个检察官,随后阳光柔和的照下来,变成了“中国梦”广告宣传片。这无疑是中国教育教人写作文的弊病,最后总要主题升华一下。固然这是为过审献媚,但也未免太过。
对照《十二怒汉》的结尾,那位“开始就知晓男孩无罪但仍然希望判他有罪”的老者如此说道:
法律是永恒、至高无上的,可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
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车臣男孩是无辜的。但是为什么必须得判他有罪呢?
因为这个男孩,他亲生父母在战争中已经死去,而养父母也被人杀害了。给了他自由,他却并无处可以去投奔。而且,他的自由,甚至会导致杀手找上门来去杀害他。而监狱则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是一个安全的所在。目前的境地,应该是陪审团介入更多,先判小伙子有罪,让他入狱,然后陪审团去抓真凶,等真凶入狱了,再来翻案,让小伙子获得完全的自由。这个想法大胆,而且具有至高的正义倾向。
这个想法被抛出来之后,让刚刚从人性中苏醒过来的陪审团成员再次沉默。就虽然最后仍一致认为法律至上而小男孩无罪,以后的生活要让小男孩自己去承担。那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最后影片做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老者自己站出来去救助那个孩子,但是他究竟能做到吗?影片没有给出答案。
很显然,这是一个“桑德尔式的悖论问题”。但两相比较,不恰恰是一个好电影与一个伟大电影的区别吗?
人性的悖论和悲剧才是一个永恒让人沉思的话题。它包含有最深刻的教育哲理,但我们却必须永远活在大团圆的幻境之中。什么时候,那些装睡的人,能够切身的去面对一次外面的真实生活呢?
它或许是粗砺的,但它仍然是深刻而美的。对教育而言,只有这种生活才是合适的场所,也只有面对它,才能找到教育的真正技巧和目的。透过千百年的历史,你会发现,这已然被那些努力生活过的人证明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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