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一间,春花秋月,空山一座,开落纷纷。
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猫。麻猫,胖,两只前爪撑地,屏息凝神,静静地坐在雪地上,在空荡荡台阶的最上层。她从南街往北走,拐过街角,就是笼子口,笼子口下面连着登山古道。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山顶的雪一直没化,台阶上雪半尺厚了。猫屁股没在雪中,脊背微微滚下几道肉纹,跌落落进黑白相间一道道毛纹里。可能,还有一些念经般的“咕噜”声,也隐匿在那里,被那肉感的肚皮慑住,忘了释放。一尊小兽,在空空的雪山上,似乎也坐得有些哲人的庄严。
渐渐走近,她循着猫眼睛的方向,望下去。猫脚下堆雪的台阶,一级一级由远及近,白风车翻转般慢慢向上展开,那些她走了几十年,了然于心的台阶,传教士、蒋介石、宋美龄、胡耀邦曾走过的上山台阶。台阶的白风车转过了几十页,突然停了,一个和尚站在那一页上。土黄色的僧衣,白茫茫的雪野上,有些醒目。举起擦汗的手不动,宽大的袖子斜靠在肩上,静静地,停着,如一面小旗。
她知道和尚在喘息。从山脚下爬上来,这么深的雪,八里山路,几千级台阶,他的喘息里有疲累,但,更多的是吃惊。惊讶,如面前台阶般陡立,向上堆垒致猫的脚下。
和尚爬几千级台阶,为了普渡众生,或者前来朝圣。快到山顶了,可,一抬头,高高的台阶之上,雪山之前,静静地坐着一只猫。山顶的后面是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上覆盖着白雪。那些覆盖着白雪的高山,坐得有些佛的迹象。
和尚的喘息,慢慢平息,慢慢调整和猫同一频率。这个过程有些长,但最后,他们的呼吸是被雪山吸收后的静寂无声。和尚看猫,或者猫看着和尚,视线来回几次,问几回,就抻直了,彼此直指心底。不知谁启示了谁,谁洁白了谁,视线交织着看不见的光芒,在雪山之外。
“天地是一座白色的教堂,白色供养着白色,白色礼赞着白色,可以不要拯救者,白色解放了所有沉沦的颜色。”李汉荣说,“唯一不需要上帝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
©阎洲
一直在那里,两年了,那只空花盆,一百多米长空空的一楼走廊水泥栏杆上,只有那只不大的土陶空花盆,破了个小褐豁口,盆底积有一薄层泥土的空花盆。在她每天至少路过八次以上的,单元楼门口的栏杆上。很多次,她想把它推下去,摔得粉碎。
多年以前,她送伊几只空花盆,那时,她们,也算不上朋友,但至少彼此不讨厌。这些年里,不愿从众而无处事技巧的她,多次遭伊暗算,一再上当,到最后,忍无可忍,大吵一架,从此绝交。彼此厌恶仇视,形同陌路。
伊不是徐志摩诗里的那个伊,伊不爱花,也不喜读书,爱比较哪家超市的洗发水便宜五毛钱,喜欢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对这种清高之人,背后眼睛斜乜,甚是看她不惯。送去的几个花盆,伊没能种出一盆像样的植物。前几年,连同捡来的破搪瓷盆一起,在自家阳台上,还胡乱种点荆芥蒜苗之类,现在是什么也没种,花盆也败得只剩下最小的一个。故意扔在最显眼的她的必经之地,也许是想恶心她,也许只是她自己太多心。
开始看见花盆,花盆会放大,放大,空花盆里立马浮现出那女人恶俗的嘴脸,刻薄的话语,以及暗处的小动作,要在心里骂两句:“俗不可耐的小市民,卑鄙的小人,无耻,鄙视你,啊呸。”她心里仿佛才好受些。后来,有时也会记起自己吵架回击那女人时冲动的恶言相向,也是句句如刀,刀刀见血的。因不会使暗刀子,逼急了,只会孤注一掷使明刀子,杀伤力其实也是一样的。站在自己的对面看,当时自己嘴脸也是歇斯底里的丑陋可憎的。再后来,路过时,即使想起,心态也慢慢平和些。对自己说,人生是由你爱的人你恨的人爱你的人恨你的人组成,这样才丰富多彩。谁都要离开的,区别只是早走与晚走,只有山还在,既然结局一样,何必在意。如果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只好宽恕,宽恕首先解脱的是自己。自己做的肯定不够好,棱角太多。木心说,上当十次,其中七次是自己设的局。选择性遗忘,记住人生那些美好的。感谢那些伤害你的人,他使你更坚强,感谢那些携带暗刀子的人,她使你清醒认识人性的多面性。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愿从众,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里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到最后,只顾走路,她时常忘记那里还有一只空花盆。
儿子小时候,她常给他念《手捧空花盆的孩子》,故事里讲,国王把偷偷煮熟的种子发给全国的孩子,谁种出最美的花,就可以继承王位。许多孩子都捧来瑰丽无比的花朵,只有一个手捧空花盆的孩子,他羞愧得哭了,但最后,他做了国王。
夏天的清晨,一夜暴雨之后,天晴了。下楼看见花盆里积了大半盆水,水很清澈。忽然发现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红都映在那一小圈清水里。走几步,回头,东面的远山也倒映在水里,以及山顶的石塔,塔旁边的朝云。连续晴了好几天,水干了,盆,又空了,盆底还是一层薄尘泥。不过,她知道那里面装过天空和远山。天空和远山曾接近盆底的尘泥,但不化为尘泥。
人生是一条无人可以替代独自修行的路,悲欣交集,如果你捧了空花盆,路的尽头,一定有花朵,只是看你配不配得到。
©阎洲
所有作为鸟的食物,都冻在了厚厚的冰层里。一场冻雨,铺天盖地,把鸡公山整个大森林都凝固了。树枝都变成擀面杖一样粗,零乱地举着或者断着,到处是新鲜的伤口,仿佛硝烟散尽后白色的战场。森林一改往日的温情,换了另一种语言:白色的,冷酷的、摧残的,玻璃般易碎易折的,噼里啪啦,吱吱嘎嘎。
一周没有晴,冰天雪地的冷寂。想去拍几张山景,她往东走到鸡公山港中旅职工之家宿舍楼前东北角,去北街的路口拐弯处,十几只喜鹊,和几只毛色脏乱形同乞丐的野猫流浪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她的眼泪出来了,这些来自云朵里的仙客,他们怎么可以和野猫流浪狗一起吃垃圾。
鸟儿们都到南方去了,冬天的山里,看到最多的是喜鹊。晴朗的傍晚,疏朗的森林,她总喜欢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等候温暖的夕阳落进高高的喜鹊窝里,树枝凌乱而四处透风的喜鹊窝里。仿佛给陆离世间一个不为世情所移的朋友送去一份暖意,或许只是给自己的一个安慰,或许是给自己困境中的思悟和信念,找到一条救赎之路。
那些寒冷的晴天,山里空寂无人,总能看到许多喜鹊站在她办公室窗户对面,云梦度假村一栋楼顶横拉的电线上,站成一排,仿佛为了让她相信那个关于鹊桥的童话,喜鹊是严冬留守的诗人。站累了,喜鹊们又“加加加”叫着纷纷飞起,几十只起起落落。寒风四起的天空,片片翻飞黑白分明的身影,一如天空神秘的诗的碎片,关于启示和回答,关于灵魂最庄严的感动。让她在灰色的冬天,总在想如何把它们破译和排列,用世界上最寂寞的手指。
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天晚欲雪的傍晚去散步,有两只喜鹊,在她前面低飞着,或者蹦着,走了好长一段,陪她散步。
冬天的鸡公山,喜鹊比人多。也只有这个食堂还在开火。也就是说,这个食堂还有垃圾往外扔。其实,他们几天都没有青菜吃,封山了,蔬菜运不上来。早就停水了,今天又停电,再过几天不晴,连垃圾都没得扔了。
她走近,喜鹊从垃圾堆纷纷飞起,野猫流浪狗也四散而逃。喜鹊飞上树枝,尾巴一撅一撅地叫着。这棵树,很高,从她所站的位置向东望去,树后是空旷的峡谷,峡谷东边是巨大的宝剑山以及它背后连绵的雪山。都说喜鹊是喜庆之鸟,来人间报喜的,在吃完垃圾之后。于是,在冰雪的天地之间,那作为远远背景的雪山之前,立着一棵晶莹剔透插满琼枝的桐树,上面站着十来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把嘴在肚子或者翅膀的羽毛上擦洗。喜鹊,就像那些还活在浊世的诗人,一直坚持着用自己的肺,过滤着那无尽又无望的污浊空气。把垃圾吞下去,把寒风喝下去,把冰雪吃下去,把力量积蓄在翅膀尖上,喜鹊,让它的飞翔更有力,让它飞向那云端。
©阎洲
小亭,小亭。如同喊一个名字。站在她家客厅的窗前,每天面对的是荒芜的度假村,度假村内橘黄斑驳的琉璃小亭。
傍晚,散步,也常到小亭去坐坐。度假村停业几年,小亭久无人迹,当然,除了她之外。爬墙虎在小亭里肆意疯长,翻过四周圆柱下的长椅,爬过中间的水磨石地面,跃上几只石凳,正翘头往石桌上瞧。爬墙虎藤蔓刚长出时,是肉红色的,纤弱柔嫩,好似一个人羞怯幽微的心事。一地嫩茎,在那里细细密密地,悄无声息地织,一点点织满小亭。
已经无处下脚,怕踩坏那些嫩红的小叶和触角,怕粉碎了它们那崭新的、对这个世界试探性的、嫩红而充满美丽幻想的一份初心。她喜欢看它们一天天慢慢爬满那些留白和自由。如同写得太慢的诗,美总是走得很缓慢,慢过生活一点点。于是,她只好在小亭门口的长椅角上,轻轻坐下,抱紧一本书。
爬墙虎的叶子一顺儿,好像被风排好了队,向左看齐,向右看齐。那一串串叶子,如扭转的绿耳朵,随时张开着欣欣然的好奇,竟然那么乖顺,单纯地,那么一览无余接受和倾听。
她黄昏这一小段时光,时常长在小亭朝南的长椅角上,和这些叶子一起,分不清彼此的颜色。你知道那句话吗?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坐在小亭里,她会走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在天黑之前回来。这是她一个人的小亭,她一个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一直装在心里,静悄悄的生长,生长,谜一样的感觉。这个秘密让她充实,让她一整天都对它张望。整个夏天,她习惯于,带着莫名的感觉,在客厅做平淡和琐碎的事,静悄悄地做事,静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样清白。她遵从草木的质朴,做了草木与这尘世间的介质。半生了,她一直住在这个叫鸡公山的地方,在云边,水边,风边,梦边,小亭边,读书,写字,或者独坐,一不小心,风就会把她刮到生活的外边去了。
夕阳静静下沉,山里的黄昏安静,温柔。亭外的一丛丛金鸡菊黄花明艳,小亭里的爬墙虎浓绿幽深。只有那自愿寂静成幽谷的人,才怀抱世间难得的清风。繁花似锦是你们的;姹紫嫣红也是你们的;权贵是你们的;成功也是你们的。她只有一间小亭,她喜欢这一小亭尘世间的荒芜。
时常在这里编织童话,在擦干眼泪之后,她想让尘世间更多的成人仍然相信有童话。也时常一个人在这里独坐。独坐是一种无为,无为是愁苦与心酸汇成的泪珠之上浮转着的淡淡微笑,她享受这种无为,也享受这种凄美。
小亭,小亭,每天打开她家客厅的窗户,你就在那里。黄昏,橘黄的琉璃瓦,一片片,多像这些年,记忆深处,暖暖的只言片语。小亭,小亭,今晚她又靠在你朝南的廊柱上,把脸仰成赏雪听雨的角度,亭外是一地碎碎的夕阳。小亭,小亭,如果,太阳落在攀上石桌第一枝爬墙虎触角嫩红的丫丫上,如果,再有,再有一只蜻蜓飞来,小亭,小亭,她就愿意把手里的书合上,再把眼睛也闭上。
© 卢彦鹏
今年夏天,她基本上在陪母亲住院,从罗山到信阳,再到郑州。郑州省人民医院,从十六楼介入科的窗户望出去,半个多月,只有一天早晨看见云朵和蓝得做作的天空。为此,她打开病房窗户,在持续高温的酷暑,不顾母亲的反对。云朵稀松,像那化了两天剩下的残雪。就这样的云朵,也只持续了半小时,很快,天空又恢复了那灰蒙蒙的鬼样子。重度污染拥堵城市,郑州人说,很多年没看到过明亮的星星了。没到过郑州,哪里知道她每天在山里看到的云朵有多洁白;泉水有多清甜;空气有多清新;哪里知道自己多富有。每天教三到四节小学语文课,孩子不多,可以手把手地教。除了上课,有大量的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愿意写的文字。平均每天的工资有一百块钱,够买米的了。最重要的是,每天可以看到好蓝好蓝的天,和各种各样的云朵。
“草原上的云个头要比别处矮一些。草原上看云完全不必仰视,可以平视,甚至俯视,那是你站在山顶,而云枕在山腰部。”从前她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想,这样的云朵,她站在山顶几乎天天看,也这样平视或俯视,但更多时候是仰视。她觉得对有高度的东西,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姿势和角度。
她住的鸡公山又叫云中公园,只要晴天,几乎都会有云,千姿百态的云。厚云、薄云、胖云、瘦云、浓云、淡云、高云、矮云,长云、短云。羽毛云、流沙云、羊群云,马群云,浪花云、梯田云,雪山云。百合色、纯白、玫瑰红、深红、金红、茄紫、浅灰……这里的云不能久看,特别是不能一个人久看,看久了,就会发呆,发痴。以为自己姓云,叫云,穿云,戴云,心里装满云,身体轻似云,踏云,腾云,驾云。以为自己就是云,飘渺、幻化、洁白、自由、柔软、温情。
“白云生处有人家。”她教这首古诗的时候,句中的“生”常给学生解释为“生长”。白云总是从那些山中的野花、草木、溪水、流泉里生长出来的,像蘑菇一样。那云的深处有户人家,茅屋柴门吠犬,烧饭时,烟囱里会冒出白云,把山和天连起来,把人和天也连起来,你们想不想住到那里去?有次光山籍小说家陈宏伟对她说:“菊农,我发现有一首诗特别适合送你。”她问。他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她说她知道,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近一个月不通车,她和老公夜晚就坐在被窝里念《围炉夜话》,拿书的手冻得冰凉,但这首诗就是他们夜话的围炉,温暖了一个冬天。
有风的日子,云性子急,是鞭子前面的羊群。无风的日子,云性子慢,是吃饱晒太阳的羊群。白云瘦的时候,蓝天就胖,是蓝底白花的青花瓷盘。蓝天瘦的时候,白云就胖,是江南乌镇印染的白底蓝花布。雨后天晴,站在有天街之称的南街西望,头顶阳光灿烂,脚底下云疯长到泛滥,淹了一座又一座山,又实又厚又宽,漫在鸡公山与桐柏山之间巨大峡谷里,让人想跳下去打几个滚。记得在《读者》上读来一句话:天蓝得让人想自杀。看到这样棉花堆样的云海,也会想:那么绵那么厚,跳进去会不会死?跳进去会不会弹起来?
秋天,有次在云梦度假村采野菊花,回头,她看到整个天空只有那一大团云。像西藏的云,草原上的云,沉甸甸的,呆在那里,傻在那里,被天空忘记了。她取出相机,拍了许多张,从各个角度。回家放进电脑,一张张翻看,发现有一张,云团底下正好是她家的那栋四层楼,二楼她家向外开着窗户。如果那团云重到滑下来,会不会砸破她家的玻璃。美国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说:“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可是她觉得天空够,云朵够,蝴蝶和花朵也够,一切美的事物都够了。美有时就是忧伤。她觉得自己拥有太多太多,愿意分享,于是,她经常能从一朵云里取出一匹马、一只羊,一朵莲花,一弯微笑、一双眼睛、一段爱恋,送给她的读者。这是她在山里隐住三十年练就的特异功能。生活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爱,光真正意义是启发自性的热,那么云呢?山客菊农无所有,唯有白云可赠君,那些不为世情所移孤独高贵的灵魂,菊农已驾垛满云朵的马车,打马,去往您的所在。
© 卢彦鹏
怎么会这样静呢?大雪纷飞的深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般的寂静,是寂静的源泉。除了南北街主干道,鸡公山那些老别墅之间以及景点之间的道路,没有一个脚印。她戴上手套,拿好卡片相机,穿大红羽绒服,开始了一个人的雪中漫游。
今天,每一条路都是新的。大雪洁白着一切,覆盖了那些不下雪时,在此路经过的坏日子。大地、山野,就这样静静地按照雪花自己的样子生长,纯洁又高贵。
月湖大坝上,空无一人。披挂雪堆的柳杉落羽杉和垂柳,围着半湖凝固的冰雪。湖上游以及西南不远处的报晓峰,隐在苍茫之中。几十米长的月湖栈桥,长杆般,独钓着一湖寒雪。雪厚,平展洁白如一张长纸,平铺栈桥上,让她不敢下脚。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前脚后跟儿对准后脚尖儿,在栈桥上走出一行脚印,直直印向湖心。天地茫茫,就这样挥洒,天上的雪是地上的雪,地上的雪也是天上的雪,今天的雪也是宋朝的雪,唐诗里的雪。独往独来的一个人,她,独赏一湖飞雪。空气异常清冽,新鲜,如半夜醒来的思绪。独自莫凭栏。背靠栈桥栏杆,把双臂平伸成栏杆的一部分,仰望滔滔雪片,掉下来,掉下来,无穷无尽。一如人生的中年,知道“有情”终将落进“无情”中,知道惆怅、落寞、屈服、无奈、悲凉、柔肠百转,百转而寸断,寸断如雪片纷纷。
不忍心踩出更多的脚印,凌乱了这篇独享的白纸。又小心翼翼地沿原来的脚印踏回去,走到一半,忽然想,干嘛呀,她四十多年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走,沿着看不见的尺子。禁不住以一只脚尖为圆心,另一只脚转三百六十度,印出一朵调皮的梅花。
踏上月湖大堤,大堤是迷蒙的长卷。她意犹未尽,想在风雪里张开翅膀跑起来,飞起来。这一片汪洋恣肆的雪花,让她生命里久蓄的那份激荡,不羁,桀骜与寂寞,酒不能消之,剑不能消之,诗不能消之,似乎唯有一场雪中独舞,才能让她酣畅。她甩掉帽子,解开长发,厚厚的毛线手套,如蘸墨之笔,沉重的棉鞋,也蘸满浓情,开始了她雪中曼舞。舞步自由随意,不属于任何流派,任何风格的独舞。生活不是等暴风雪过去,而是学会在风雪中跳舞。西风起的时候,她收起了长裙,此刻,披散的长发旋转中,似乎长及脚踝,是身体里痴情和沉醉的流淌,有力的、无畏的、缠绵的、低回的。一张白纸,任她没有章法肆意书写,把一生重新来过吧,那些错误、错过、遗憾、追悔,都抹平了重来吧。那些美好的、爱恋的、无悔的、青春的也都重新来过吧。四野里风来风往,雪片如蝶,可都是无遮无挡,无遮无挡,一个人的心,可以多么辽远啊。天地间,四肢最自由地舒展。似乎把生命中的诸多悲欢,用简单抒情的动作,和饱满的方式表达出来了,单一的白色,似乎也把人生苦楚简约掉了。一如找到改变人生的方式,找到活下去的依据。虽磨尽少年豪,可还有许多许多日子,带梦的日子,似不停的雪花,无尽的雪花。
电视剧《青衣》里,年老色衰依然青衣梦嫦娥梦不醒的筱燕秋,在没有一个观众剧场大门外天地间的雪花中,水袖曼舞,嫦娥飞天。雪花从月亮上来,嫦娥奔月那一年的雪一直没化。此刻,她仿佛毕飞宇笔下的青衣筱燕秋,她就是嫦娥,她是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神,雪化成水,水升成雪,千回百转,她一直守着自己的白。柔曼地旋转,激越地飞升。雪野大地,一张生宣,她想就这样舞着,舞着,让自己的一生晕染开,无限地晕染开,花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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