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用不求人轻轻磨着大腿,完全忽视了上面密麻的毛发。屋内老式的录音机像一副破喉咙在“沙沙”惨叫,橘子就在这常年的GDF噪音中眯着眼睛睡觉。正巧她娘在外忙地蓬头垢面,过路人跟她讪笑着,“橘娘,又准备给橘子做饭呢。”橘娘只顾着在裤袋里面摸索,对来人翻着白眼,鼻子哄哄出气。钥匙摸到了把门一打开,瞥见了一丝不挂的橘子,正躺的笔直,像个死人,四周还湿漉漉的。橘娘气到脸都烂了!硬是把橘子骂醒。
“好好的一个十六岁闺女!你这么个睡觉法!还要脸不!”
“树要脸,人要皮!”
“你怎么这么脏!你连撒泡尿也不愿去趟厕所?”
可一切在橘子说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病”而回归于沉静。“还有,娘,你刚刚说错了。” 橘娘已没力气再问下去,自己嘀咕着,“什么错没错的···”。
橘子说:“人要脸,树要皮,你刚刚说反了。”
“知道了。”橘娘乖乖应着,把挂在小厨房柴门边的围裙一把抓扯下,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油烟味。
破旧的录音机终于显灵了一回,咿呀咿呀地,含糊不清地哼着刘三姐。
一本残旧的日历上,泛黄起皱的纸张,密麻麻麻的药名紧凑着挤在一起,像一团脏兮兮的虫子。近几个月来药名是越写越多,钱就越用越少,橘娘瞅着自己快要长满茧的双手,想笑又觉得不太好;不笑吧又显得对“年龄”这个词不太大度。年少的风光尽管无限也已经过去了,橘娘现在还能想起自己呆在老家那段时间,总有一个男孩子在背后悄没影儿的跟着她跑,诶,他长得也算是俊了,眼珠子黑溜溜跟流浪的小狗没差。橘娘没觉得他的生活跟她的生活有什么可言之处,只是觉得他矮小的身躯再配上那对干脆利落的眼睛,根本就不搭调!还可笑极了!
橘娘的名字叫青墨,这个名字自从离开老家后就很少听人说起了。“青墨”恰好跟过去联结成了一个记忆的开关,一旦被触碰,记忆就算是一条小河,静静地在流淌,也还是会有一两滴水闯进内心的。我的意思是说,青墨无比怀念那个时候,若有时光机器,青墨就是卖血卖身,也要回去。
在青墨记忆里,小溪是干净到能倒映出天上的朵朵白云的。天一旦热了,男人就会光着膀子在上游泡着,女人就用薄巾裹着酥胸在下游跟孩子嬉戏,或是跟邻居唠嗑。
有钱人一旦落难就会疯狂想念不缺钱的时光,于是青墨的思绪总是见缝插针地飘向那几年吃饱顿足的日子。院子里养着一大群见人就吠的狼狗,唬的过路的小孩哇哇直哭;清晨鸟还未起床呢,农民就挑起满满的两担屎,吆喝着去菜园施肥,“哟呵!您早嘞,吃某?”那个人就回应说:“某咧,先给菜拿饭去~~”,唱着戏曲就跑了,一路上小孩儿越见越多,一个一个都直着嗓子喊人,“去干啥子嘛二叔公,带吃得某?”
青墨那时候最喜欢换衣裳,每天一大清早醒来,先来一套;出去散步遛狗的,有一套;出汗了,换一套;串亲戚,再一套;跟伙伴玩的,又一套。
青墨哪缺衣服?哪缺男人?
她很早就情窦初开了,无聊到只好往还不应该触碰的“禁区”伸出试探的小手。青墨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男人干柴烈火就在九岁。往事走马观灯在脑海放映,青墨非但没有红脸掩面,而是由衷地骂起来,“没胆的小喽喽,老娘死心塌地跟你走,你倒给我跑了。到头来还是个只配给我家养猪的贱胚子!”
好了,落叶纷纷,树叶焦黄,黄草稀疏,秋风呢湿润温和,雨滴滴答答下着像极了琴弦的回音。青墨的十岁在这时候飘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没等穿起大衣,倒先把初潮给喊来了。青墨学着已故老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边还能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在疯狂蹿动。这会儿家里的佣人少莲扇着双手正进门来呢,看到青墨闭着双眼吧唧吧唧流眼泪,一阵尖叫,扑过去摇着青墨,青墨不情愿地开口道:“奶妈,做啥子?”,少莲的心咯噔了一下,看到青墨白衣上的血迹,立马抱起青墨,一边轻拍青墨的肩膀一边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墨子,你这孩子也胆大了些,这血都没吓死你。来,缠上这白布条,听话,最近不要去外面闹,啊?”
“奶妈,缠上了就不掉血了吧,我想去外面走走看呢。”
“墨子乖,先不去了,奶妈跟你讲你最近要消停会,那大冰柜里面的东西先不要去拿,小心冻到你的手,哎呦,祖宗,鼻涕啊···”少莲用手拧了拧青墨的鼻子,往自己身上擦擦再擦擦青墨的眼泪,也跟着掉起眼泪来。不巧少莲刚刚被喊去烧煤炭呢,卸下工具还没来得及洗手,诺,青墨的脸就变成了黑猫的脸,一脸的丧气。
“奶妈,为什么我会流血啊?”
“墨子,只要是女娃儿,都会有这个事的,奶妈也不知道为啥子啊。”
“也就是说我以后也会有你胸前的两颗甜西瓜洛。”
“诶,小姐,你可真变甩巢明。”
“奶妈,是冰雪聪明。”
说起来青墨是她娘难产生下的,而青墨可怜的娘没挨过去也就扔下父女俩走了,“命里没享福的命。”少莲总是想起夫人,青墨跟夫人长得太像了,连笑起来,青墨额上也有细微浮现的美人褶。
青墨的爹是个大地主,本就该三妻四妾的理,可他却比村里的公狗还要老实,狗到一定时辰还发春呢,他倒好,自青墨的娘走后,就独身一心研究生意经,把该租的租了,该卖的卖了,该添的添了,他让青墨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他唯独不跟青墨讲话。
“爹~~”,青墨总是甜甜地叫着,青墨的爹一脸的宁静,摸摸青墨的头就回房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她的爹只是她的法律保护人,她的娘只是生她的人。
“娘,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出这门?”橘子忽然没来头地问了一句,她摆弄着眼前的茶壶, “娘?”,“哐啷”一声,厨房里有了动静,橘子伸长脖子往里瞅瞅,青墨正拿着刀发呆,地下翻滚着的一条活生生被切开一半的鱼,血从鱼开膛的肚子里汨汨地流出来,汇聚到了青墨的脚边,黑色的拖鞋周围起了一堆堆小的泡沫,血腥的味道跑到了鼻子里。“娘,你又犯病了?”橘子躺着,嘟着嘴,眯起眼睛,说:“娘,应该还剩下点葡萄精,诺,就放在厕所抽屉里呐,可以吃饭了就喊我一声。”
“好。”青墨说。
两年前的橘子被断诊为“不能停止思考症”,说来也是件奇怪的事,大脑不能停止思考算什么病?这不是恰好证明了橘子绝非常人嘛。
唉,非也。
橘子的脑子里养着一颗乌溜溜的瘤,只有思考才能使它变得稳定,不然瘤只会越长越大,压掉大脑的神经,脑子就不好用了;脑子一坏,手脚就会用进废退,接下来就只是虚度年华了。
青墨就想了个办法,让橘子上学去,老师丟了那么多难的问题总不会有让橘子停止思考的地方吧。好,上学去。可几天下来,橘子的精神状况非但没好转,脸色更差了。橘子不能适应上课的环境,本来嘛在自家活的好好的,现在却要跟一批人坐在一起谈论宗教信仰。还有诸如“请问有哪个同学知道为什么海葵跟螃蟹是好朋友呢?”此类的问题,课本上答案标得明明白白。有人却不看,总是盯着老师那双独特的烂桃花眼。
上课时橘子根本不想思考,大脑一旦懒洋洋,病情就恶化,没法子,青墨就去学校接橘子回家休养了。青墨还不死心,办法是靠人想出来的!所以青墨那段时间总是咬着筷子恶狠狠的盯着人。
有了!青墨出门去拿了一大坨黄泥土回来,让橘子照着某个模型去捏,一定要求像至极。橘子倒是来了兴趣,玩泥沙嘛,有什么可言之难?就一心一意在揣摩它,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干脆连睡觉也省了,好嘛。青墨暗自开心,尽管代价就是橘子脸上的黑眼圈越来越重,青春期的痘痘也随着寻上了踪迹。可橘子不是个会重复做事的机器人,这种方法也很快就失效了。青墨顿时没了灵气,现在每天不是对着橘子骂就是反常地像个孩子静静听着橘子说话。
青墨脱下裤子准备蹲厕时,发现自己的月事提前了半个月,蹲厕里的血迹一丝丝看起来不像蜘蛛网的丝,而是滑润的一种质地,很像胶原蛋白。
“天,这个月来了两次了,我快疯了。”青墨对着空气大喊,门外的橘子叩响门扉,说:“娘,别怕,我在呢。”青墨顿时心就软了,应了句“好。”
“那好了就出来吧,我也想上个厕所。”橘子拿着厕纸守在门边,等青墨的回音。
橘子觉得最近她的娘不太对头,她躺地板上抠着破纱布,墙壁上的蜘蛛网橘子玩腻了,她睁着眼睛想事情,快要入睡时,青墨悄悄转动着门环,“噶喇喇”,暗夜的沉寂中只要有一点声响都会显得高亢并且刺耳,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青墨一家是这栋老房子里唯一的房客。
“娘~”听到橘子的声音,青墨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说:“怎···怎么了,橘子。"
“娘,你平时不会叫我的名字的。”
“哪有娘不叫自己儿女名的,快睡吧。”
“你真的从没叫过我,娘。”
“你能别这么死心眼吗!你管好自己的破事就好了,老娘干什么要你管!”
“娘,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吧,即便委屈你,要你装着。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这你是知道的。”
“橘子,我明天可打算带你去看大夫的,你可别怪娘先···”
“对我好点吧,娘,早点睡觉。”
“好。”青墨轻轻地应着。
一切再度回归到平静,橘子坑洼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变化。窗外的天空难得拨开云雾见月明,月光还洒在了一条银白色晾衣杆上的一块破布上,破布上绣着一朵没了半边翅膀的蝴蝶,俏皮些了。
青墨看着大街上此时消失匿迹的人群跟动物,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气,没有人味。青墨不自觉又想起小时候的风光,想起了那个少年,想起那个在猪圈里的夜晚,就跟今夜的天气很是相近,月光也是太过于皎洁,当初白玉盘下的两个初动情愫的人,正在触碰着最原始的习俗。
夜色的明朗让徐娘半老的青墨内心多年的欲望燃起,今天碰到的那个廖大夫,一副年轻又鲜活的肉体在她内心乱窜着,她回屋翻乱了一整箱的衣服,过时的衣料,失去灵气的头巾,丝质都褪了原先亮活的颜色,悲凉席上了青墨心头。
“没关系。”青墨觉得明天的黎明一定还会到来。
多年前的夜晚,青墨赶着去猪圈幽会。
“喂,你记得别让人知道,还有,这猪圈也太脏了,我下次不跟你好了。”青墨边穿着衣服,一边警惕地望着四周。
“好了,现在没人出来溜走的,你怕什么。再说了,除了我爱你,谁还有这胆?”少年光着身体再度拉回青墨,用手捏着青墨的下巴,在她耳边吹气,“我可以让猪给你当奴才,我还会给你看猪崽,还有我夜夜在这里等你。”说完就哈哈笑了,青墨狠甩开手来,骂了句:“狗娘养的,你骂谁呢!猪给我当奴才,我不成猪精了!呸!也不睁眼看看你自己配不配我!”她索性站了起来,吼着,“我爹是地主!你算什么杂种!”,“啪!”青墨给了他一掌,空气中忽然闯进一种血刃相见的气息。
“你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个瘟神!爹娘都不要的东西!”
“啪啪!”
“狗娘养的。”那人撂下了这句刚学的话就回头走进满是墨色的夜中,留下一堆新鲜喷热的衣物。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青墨经常半夜顺着月光照明的路才悄然进家,对青墨来说,晚上去润养自己不再年轻的躯体让她实际上更接近于升仙。橘子呢,早上去看大夫,晚上就自个儿呆在家。
“娘,那个大夫看起来就像个江湖郎中嘛,我们还是不去了吧。”橘子抱着双臂苦着把脸说。青墨半天没讲话,她剁着黄豆芽,接着又在撕扯着什么,末了,她干脆坐在橘子对面,义正言辞说:“你要去看大夫。”橘子注视着她娘,青墨面不改色,“去看,明天也去。”橘子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没那个闲工夫。你去煮饭吧,可以吃了再叫我。”青墨脸色开始大变,神情扭曲。她从厨房里,像发疯的狗一样拽出一些袋子,里面装满了已经臭掉的鸡肉。她丢给了橘子,“你配!吃鸡吧!”
“娘,你还是对我好点吧。”橘子绷住脸,平稳的呼吸。
“那谁来对我好!你那独眼龙的爹不也找到了一朵烂茶花嘛!我凭什么要替他守着你这个神经病!”
“娘,”没说完橘子就听见了“砰”的一声,青墨就不见了。橘子把手慢慢垂下来,逐渐抽搐起来。
青墨愤愤走出了家门,脸憋得小紫,她看着大夫非常绅士得迎面走来,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就在此时他识相地挽过青墨的肩,轻轻环住腰际,低头喃喃着,青墨脸色才渐渐有了笑意。破旧的屋内,橘子在吃着臭了的鸡肉,她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油腻腻的空袋子,一个个就这样被丢在了肮脏的地板上。屋外,青墨跟大夫在尽情拥抱。
傍晚,青墨决定回家来把婚事告诉橘子,一打开门,橘子已经上完吊了。长满霉的袋子被轻易得连接起来,形成一段细绳,把橘子勒死了。
青墨抬头看,橘子的脸已经肿了,眼睛挣得老大。
橘子死了,青墨嫁了,都圆满了。
可青墨的梦中一定是不安宁的,“娘,这一辈子我最恨的是,你为什么不爱我再多一点点。”橘子跟她爹一样,独着眼直勾勾得盯着青墨,一声一声叫着娘。
新婚之夜,青墨的两行泪终于在闭着的睫毛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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