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8日是浦东开发开放30周年纪念日。“浦东开发，金融先行。”环太平洋律师协会候任主席、金茂凯德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李志强回忆。作为上海土生土长的法律人，他亲历了浦东金融开放的30年历史。

1994年，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金桥出口加工区和外高桥保税区急需为区内重点市政公用工程项目开工筹资，浦东新区选择了国际辛迪加贷款引入一笔中长期巨额美元资金；为了筹办世博会，国务院批准了总额80亿元的世博债券，用于用于世博场馆建设；迪士尼项目落户浦东时，也采用了特大型银团贷款的方式获得金融支持和资金保障。

“在新的30年开启之年，我觉得浦东要进行再思考，比如如何发展科技金融，如何打造上海新的科创中心高地，浦东能否成为未来全国外资开放的新天地。”李志强对界面新闻指出，未来浦东一定会有更大的成就。

界面新闻&李志强

界面新闻：1990年浦东开发开放的背景是什么？

李志强：1990年我印象比较深刻，因为我正好是以上海市高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走向社会，做了一名专职律师。也恰恰是这一年，党中央国务院决策开发开放浦东。我个人的理解就是，因为当时的整个国际形势对我国构成了一个比较严峻的挑战，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就要加快对外开放的步伐。

应该说，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看得比较远，而且他对上海也非常有情结，因为他曾经从上海出发到法国巴黎勤工俭学。1990年，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上海是我们的王牌，把上海搞起来是一条捷径。”

上海的希望在哪里？在浦东。在上海土生土长的人来看，浦东原先是比较荒芜的一个地方，当时有这么一句话，叫“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说明大家不愿意去浦东。

浦东开发开放的意义非常大，它实际上就像是从白纸上开始进行创作。1990年我做律师头三年，实际上是个万金油律师，今天做离婚案件，明天做一个盗窃案件，专业性不强。浦东开发开放之后，对法律服务这样的专业服务业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机遇。因为内资进来了，外资也进来了，而且有很多新的金融工具在浦东这片土地上引进来了。当时我就参与了浦东的国际辛迪加贷款。

界面新闻：什么是国际辛迪加贷款？

李志强：辛迪加贷款盛行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国家，是一种银团贷款的国际金融工具。1994年开始浦东引进国际辛迪加贷款，让浦东当时的三大开发区，即陆家嘴、金桥和外高桥，我称之为“两桥一嘴”，尝试进行低成本的国际银团贷款。当时募集的资金是10亿元人民币，在当时可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些资金用于基础设施建设。浦东要开发，如果路修不好，桥造不好，没法开发，所以三笔国际银团贷款应该说是及时雨。

界面新闻：您在其中承担了什么工作？

李志强：金融跟法律联系非常紧密，每一种金融工具都需要缜密的法律思维和专业的法律服务，那么在辛迪加贷款交易离不开律师的专业服务。

当时的辛迪加贷款文本是英文，适用的是香港的法律，借款人是上海的公司，在借贷过程中需要由符合资格的中国律师发表法律意见。我当时是三个银团贷款项目的唯一中国律师，我的工作有几项：一个是对交易的文件进行审核，提供专业的法律意见。第二是参加贷款谈判，我印象非常深，当时浦东开发办在浦东大道，几栋办公室非常简陋，我们经常在那里跟外资银行进行谈判。第三是对对整个贷款的先决条件进行把关，也就是满足什么条件银团可以放款，这是很关键的。我们律师对于贷款的提款、监管的账号、先决条件的满足等等进行合法合规的审核，然后我们出具一个叫Clean Legal Opinion，就是一个干净的法律意见书。最后银团非常放心，顺利发放了贷款。

当时贷款的利率采取伦敦同业银行拆放利率加上1.125%，利率是很低的。10亿贷款借到手之后，浦东三个项目以非常低的利息来偿还本金和利息。应该说这三个项目是非常成功的，开创了浦东开发开放金融先行的崭新渠道。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几岁，参加这样重大的项目，对自己来说也是人生非常难忘的经历。

界面新闻：这三个银团贷款项目与金融开放政策有什么关系？

李志强：中国金融业的开放是逐步推进的。时任上海市长朱镕基比较重视引进外资银行，在上海引进了一批有影响的外资银行，比如说日本第一劝业银行、樱花银行、德国德累斯顿银行、德国商业银行、荷兰商业银行，还有一些美国的银行。这些外资银行都有一个特点，浦东开发开放之后都集聚在浦东陆家嘴。外资银行进来是要做业务的，要做我们中国企业的贷款业务。“两桥一嘴”项目中，中国工商银行上海市浦东分行担任了银团牵头行，日本第一劝业银行、樱花银行、德国商业银行、德累斯顿银行等10多家著名外资银行参与美元银团贷款。

所以当时浦东三个开发区银团贷款项目第一炮打响之后，应该说示范效应很大，外资银行尝到了浦东开发开放的甜头。而且辛迪加贷款项目中，中国企业的信用也非常好。在这个项目还本付息之后，这些外资银行又做了其他一些项目。

我记得当时一个叫日立电器的公司，也选择了银团贷款，银团贷款的方法得到了复制。所以后来到上海国际旅游度假区暨迪士尼项目的时候，我们又想到用这个金融工具。迪士尼项目是用人民币进行银团贷款，之前的“两桥一嘴”是用的美元进行银团贷款。

界面新闻：您提到迪士尼，这对浦东乃至上海来说，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项目。您了解哪些情况？

李志强：迪士尼项目对我来说也是个非常难忘的一个法律服务的项目，也是和浦东有关。

迪士尼落户上海应该说是我们上海7任市长的一个梦想。像这种服务业的项目，看上去只是个旅游项目，但是能够带动很多消费，对整个产业的带动作用是很大的。30年前，上海发展的主要是传统制造业，例如有石化、钢铁、纺织等，但是改革开放之后逐步向现代服务业转型。

迪士尼项目的谈判谈了10年，美国人也担心这个项目到中国能不能赚钱，因为它在美国本土的迪士尼项目都是要过相当长时间才能盈利。但是2010年中国上海世博会到了10月30号完美谢幕那一天，华特·迪士尼公司的高层心动了，因为上海世博会的游客总数达到了7000万人次，那么多人，他们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2011年4月8日，迪士尼项目正式在上海浦东开工建设，这么大一个项目，投资额非常大，资金从哪里来？

当时美方在纽约组了一个美元银团，我们中方的申迪公司也就自然想到用银团贷款这样一个金融工具，他们通过招标的方式寻找合作律师。我印象很深，那时差不多要过年了，我们看到招标，准备得非常认真。为了写标书，我查阅了申迪和相关公司的一些情况，把很多资料都查好，对整个项目的概况、项目未来可能还本付息碰到的一些问题都做了描述，最后一举中标。

中标之后迪士尼项目要找贷款人，最早有14家银行，后来有两家撤出了。因为我们这个项目是没有任何抵押担保的模式，而且项目还本付息的时间拉得比较长，这两个银行可能担心万一这个项目不成功或者收入不足以覆盖成本，拿什么还贷。

最后12家大银行签字贷款。上海迪士尼乐园2016年6月16日开园，一年之后的2017年6月16日，项目已经实现盈利，这是世界上任何一座迪士尼乐园所不可想象的，中国创造了奇迹，上海浦东创造了这个神话，这也再一次说明中国是一个外资投资的热土，浦东是外资青睐的一个宝地。

界面新闻：这一次和上一次“两桥一嘴”项目相比，有什么不同？

李志强：“两桥一嘴”签约是在1994年-1995年，迪士尼项目和银团正式签约是在2012年，时间跨度比较大。两者的融资规模不同，“两桥一嘴”项目贷款额是10亿元，迪士尼项目的贷款金额达到人民币216亿元。这也说明我们中国人运用金融工具的水平越来越高了。

界面新闻：举办世博会的时候也使用了金融工具来融资，您也参与其中了？

李志强：2010年5月到10月，中国上海世博会在上海浦江两岸举办，由中国政府主办，上海承办。也就是南浦大桥到卢浦大桥之间的区域，包括浦东和浦西，其中浦东覆盖的面积比较大，3.93平方公里。世博会要建场馆，也涉及资金从哪里来的问题。上海的领导和专家想用发行债券的方式来筹集资金，这也是全世界第一个以发行世博建设债券来举办世博会的案例。最后国务院批准了发行总额为80亿的世博建设债券。

第1期是15亿，发行之后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这个项目我也非常荣幸参与其中，为首期世博建设债券发行上市提供法律服务。当时大家很看好世博债券，认购非常踊跃。第1期15亿元募集资金全部投向世博中心等世博场馆建设。

界面新闻：30年来，您见证了这三个浦东首创、上海乃至中国首创的融资项目，有什么感受？

李志强：我深深感到浦东的开发开放非常成功。我们上海人民很有智慧，善于运用金融工具，善于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浦东要发展，很需要资金，完全向中央要也不现实，自己要想办法。迪士尼项目的贷款，我们不能拿土地去抵押，也不能把门票收入作为质押，不能用国企去担保，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依然组建了216亿人民币的特大型银团贷款，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我觉得像这样的案例在国际上可能也很少，这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实际上，金融机构也是看好了中国的发展，看好了上海的前景，看好了浦东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组建这样大规模的银团，最后完成迪士尼的开工建设和盈利。

界面新闻：如果要总结一下浦东开发开放的成功，您认为浦东的建设者们需要具备哪些精神？

李志强：我觉得浦东开发开放成功，就是习近平同志2007年在上海担任市委书记时归纳的16个字上海城市精神——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浦东的建设，既有浦东人也有浦西人，既有上海人也有外地人，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就是海纳百川。浦东的很多项目都是追求卓越的，迪士尼项目就是建国以来最大的利用外资的文化开放项目。

界面新闻：作为环太平洋律协的候任主席，您也关注国际局势。现在浦东再出发所面临的国际局势与30年前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

李志强：30年前党中央、国务院果断决策浦东开发开放，我认为是一个非常英明的政治决断。在当时的国际背景下，就是一个突围，我们突围成功了，上海这张王牌打成功了。30年后，浦东早已是旧貌换新颜，变了人间，无论从GDP还是从整个经济总量和增量、巨额外资的引入、自贸区发展、金融创新等方面来看，浦东开发开放获得的成就都是史无前例的。

那么30年后的今天，到2020年4月18号再来看浦东开发开放，又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我们面临着百年未有的大变局，而且现在国际的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新冠疫情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蔓延，对人类构成了新的挑战。

界面新闻：对于浦东未来的发展，您有什么建议？

李志强：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浦东不能停留在过去30年的成绩单上，需要再出发。浦东应该考虑怎么样进一步转型发展，完成党中央、国务院交给上海的任务，到2020年基本建成与人民币国际化地位和中国综合经济实力相适应的国际金融中心。

2020年现在只剩下8个月了，浦东在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上海科创中心建设方面扮演什么角色？我觉得浦东要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在新的30年开启之年，我觉得浦东要进行再思考，比如如何发展科技金融，如何打造上海新的科创中心高地，浦东能否成为未来全国外资开放的新天地。

今年4月1日开始，中国金融市场将进一步开放。 比如证券公司原来对外资的股比限制放开了，现在有不少外资证券公司都要向证监会申请变成独资的证券公司，这些试点很多是在浦东开展，所以我认为未来30年浦东还有很大的文章可以做，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