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印象中这个浪漫风情的法兰西国度，却和恐怖主义在长久的历史上有着不解的渊源。“中美对话”独家推送系列文章，梳理法国战后恐怖主义的历史，与伊斯兰激进势力的养成。

 

恐怖主义，可能离你我，并没有那么遥远。

作者：高骏

编辑：张潇冉

极端宗教恐怖主义的兴起

好景不长的法国在九十年代中期再次遭受到严重的恐怖袭击（见图中高峰），这几起恐怖活动都是由于一个团体的策划实施的：伊斯兰武装团（GIA）。

法国自1968年以来遭受的恐怖袭击的死亡率。

图片数据来源：兰德公司

关于这个组织的兴起的前因后果的全面论述可能还要涉及到关于阿尔及利亚历史的大篇幅论述，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背景。

阿尔及利亚的威权政府（FLN）在八十年代后期逐渐开始放开党禁并鼓励政治伊斯兰势力参政来巩固自己的合法性。

伊斯兰拯救阵线（FIS）作为主要的伊斯兰反对党在1990年的地方政府选举中大获全胜，并在随后的1991年第一轮议会大选中赢得了将近一半的票数。阿尔及利亚军队为了防止伊斯兰政党的执政取消了议会大选，并且强行解散了伊斯兰拯救阵线，其成员则遭到了逮捕、审判和关押。随后，则是被阿尔及利亚人称为“黑暗十年”（Dark Decade）的内战。

伊斯兰武装团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武装团体，它和阿尔及利亚政府军之间的惨烈战争造成了将近二十万人死亡，其中很多是平民。法国在这个事件中站在了阿尔及利亚政府这边，承认选举无效，因为法国也并不希望看到伊斯兰势力执政。

这个事情总让我想起一个我很尊敬的中东问题专家教授的一句话，“阿拉伯觉醒早在九十年代就开始了”，这位教授总是提醒我们要放在历史和去除东方主义的视野中看待发生在中东的一切。九十年代中期正是阿国内战最激烈时期，伊斯兰武装团在法国境内实施了数起劫机和炸弹袭击，包括死亡人数达到一百七十多人的巴黎炸弹袭击。

当希拉克于1995年执政法国之后，法国的穆斯林人口和政治伊斯兰对他们的影响力已经开始快速增长。

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数据，截至到2000年，将近有两百四十万的阿拉伯移民在法国，占了在OECD成员国的阿拉伯国家移民总数的将近一半，这个数字也是德国和英国的几十倍。今天的法国已经有五百万的穆斯林人口，据统计，到2030年将有四分之一的法国人是穆斯林。同时，由沙特等海湾国家资助的清真寺和慈善组织也已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在法政治伊斯兰活动家的影响力也在与日俱增。

我记得自己在法国的时候就看到过不少穿着burqa和niqab（将女性全身蒙住的服饰）的女性穆斯林，当然还有很多不穿ḥijāb（穆斯林女性头饰统称）的穆斯林女性以及穆斯林男性就无法计数了。同样的情况也能在其他欧洲国家例如英国和德国看到，只是相比法国在历史上更多地接受了中东地区的移民。

在大规模的叙利亚难民潮出现以前，法国可能更加担心自己国内的穆斯林被政治伊斯兰影响进而极端化，而现在法国面对的是具有很多无法控制因素的外来人口，他们之中很有可能就潜藏着恐怖分子。其实早在第五共和国早期的时候法国就已经开始陆续接受来自中东的政治难民了，尤其是被阿拉伯国家政府迫害的穆兄会成员。

尤其到了八十年代初叙利亚政府大规模镇压穆兄会后，很多的穆兄会成员流亡到了法国。这些穆兄会成员在法国办学结社，并且继续从事着反对阿萨德政府的活动。

出于和未来民主化的伊斯兰国家建立良好商业关系和长远的国内稳定的考虑，希拉克开始对阿拉伯世界主动释放善意信号期望和阿拉伯世界建立良好的关系。

希拉克曾经两次访问叙利亚先后会面了阿萨德父子，但这也同时会被伊斯兰势力解读为法国支持中东的威权政府。布什政府时期美国开始施压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希拉克在这个问题上坚定支持美国，并且批评叙利亚暗杀了主张叙利亚撤军的黎巴嫩时任总理哈里里，这导致双方关系恶化。

萨科齐时期虽然试图和叙利亚修好，但是很快被阿拉伯之春打破，法国带头推翻了利比亚的卡扎菲政权和否定了阿萨德政权的合法性。奥朗德政府坚持了其前任的政策，尤其是对叙利亚，认为阿萨德必须下台。然而，近年来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局势让法国无法全身而退，加入打击伊斯兰国又让其多了一个更为恐怖的敌人。

伊斯兰国和恐怖主义的神话

伊斯兰国和那些袭击过法国的恐怖组织不同的是，它是全球化和信息时代的产物，无所不在的大众传媒给了他庞大的观众资本，全球的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转发都在帮助它做着广告。

相比来说，就在前两天黎巴嫩首都发生了一起内战以来最严重的汽车炸弹爆炸事件造成了两百多人的伤亡，同时伊拉克发生了一起爆炸造成了六十多人的死亡。这些事件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大体因为我们早已经在媒体的片面灌输下习惯了中东国家该有的混乱形象，我们连试图去了解一下这一切冲突背后问题的兴趣都没有，而往往简单地将一切都归咎于美国等国的干涉或者宗教文化。

我在学习美国的大学里的中东课之前也常持同样的想法，实则发现真正的问题比我们看到的都要复杂的多。

只有了解了阿拉伯国家在半个多世纪的独立时间里经历的长久惨烈战乱和动荡才能明白为什么阿拉伯人都对以色列和美国有着强烈的仇恨；只有了解了中东国家的专制政权是如何合谋世界大国政府镇压、利用伊斯兰势力才能明白为什么某些伊斯兰势力那么激进地谋求自身的权利和走向反任何现行体制的极端；也只有了解了中东国家脆弱的民族认同和国家建构才能明白现在中东国家间的复杂关系和非国家政治实体的兴起。

有些人说伊斯兰教导致了恐怖主义，因为它鼓励暴力杀戮。事实上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阿拉伯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在历史上有着比基督教统治的中世纪欧洲更为宽容和发达的社会，发展出了很多的科学和文化成果。

值得强调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宗教极端恐怖主义以及形形色色的政治伊斯兰运动都是近几十年出现的新现象。政治萨拉非和瓦哈比主义只是伊斯兰教里的少数派，圣战萨拉非主义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此外，除了广为人知的极端圣战萨拉非主义，政治伊斯兰运动中还包括了主张建立遵循伊斯兰教法（世界上已经有亚非拉和欧洲的很多国家的宪法中规定法律制定需要参照伊斯兰教法）的民主国家的自由派伊斯兰，以及主张民族社会主义的左翼伊斯兰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伊斯兰主义。

从这些不同的政治伊斯兰运动就能发现，问题不在于伊斯兰教本身，而在于伊斯兰教被某些群体用来为某些特定的政治目的所服务，被解读或者宣传为某种政治意识形态。

像伊斯兰国这样的极端圣战主义者对于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无差别攻击说明了他们绝对不只是为了维护穆斯林的利益而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即建立所谓的哈里发国和统治世界上的穆斯林。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以及不同穆斯林派别之间的仇恨和不信任恰恰是滋长他们组织吸引力的养料。

美国在911后都明白并且声称他们要团结“温和派的伊斯兰势力”，不仅仅是出于反恐等现实考量，更是因为美国政府中有人明白伊斯兰并不是反民主和自由的势力，可以利用来改造中东国家的政治。

某些所谓的专家喜欢用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来解释中东和恐怖主义问题，殊不知文明冲突论在学界已经被很多人从各种角度批评了很多年，比如有学者认为历史上的每个文明并不是一成不变而都是互相影响着发展的。

文明冲突论更像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布什政府对这套理论的信奉影响了美国的中东政策，加深了中东国家和美国的矛盾。借用某些美国中东问题专家的话来说，回到文化的残差里去寻求问题的解释往往是徒劳无益的，中东国家的问题是典型的第三世界的问题。

关于伊斯兰宗教的另一个神话是某些人所关心的妇女权利等问题。其实在伊斯兰教里并没有规定妇女应该穿现在这些包住全身的服饰，前面提到的那些头饰等其实是后来某些阿拉伯民族群体自身的习俗。

到了最近政治伊斯兰尤其是政治萨拉非主义兴起的几十年里，这些服饰习惯被和宗教训诫强行联系在了一起，被发展成为了一种妇女义务。

关于阿拉伯世界妇女权利的问题，本人所尊敬的一位中东专家教授曾提出过一个让我耳目一新的论点，这位教授自己就曾写过一本关于阿拉伯世界妇女权利问题的专著。她认为阿拉伯妇女普遍的低工作和社会参与度和专制式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在阿拉伯国家的兴起有关，即这种新自由主义经济保障了男性的就业但是是以牺牲女性平等就业机会为前提的。她还提到阿拉伯国家的专制政府甚至如阿尔及利亚那样的“革命政府”往往为了稳定社会而制定相当保守的妇女权利法律，无视了妇女在革命运动和经济生活中的作用本身。

另一方面，中东国家新自由主义经济的主体往往是伊斯兰势力。这又涉及另一个神话，即政治伊斯兰主义的追随者都是些无知的文盲和走投无路的下层人群。

事实上政治伊斯兰运动分子往往是中东国家的精英，比如穆兄会的所有成员都是商业巨富和行业首领乃至大量律师和学者等，这赋予了他们强大的社会资源和动员能力。这些精英又往往和极端武装分子以及阿拉伯国家各自政府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势力之间从来不是表面上简单的敌对或者联盟关系。

和很多政治运动的组织过程一样，极端的圣战萨拉非主义者往往出身精英，他们利用很多出身贫寒的阿拉伯青年因为失业或者被威权压迫的受挫心理来招募他们为恐怖分子，包括很多在法国等国家遭受歧视和不满的边缘化穆斯林人群。那些普通青年往往连古兰经内容或者他们为什么而战都不清楚就被送去参战，还有很多人仅仅是仇恨阿拉伯国家的政府和美以。

有个做过美国国务院外交官的教授曾说过很多年轻的恐怖分子一般都有家人在战乱和暴力事件中被杀害，并有很多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这种在社会和家庭环境双重缺失和压迫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很难不走极端，极其容易被极端政治势力蛊惑走上恐怖活动的道路。

长久以来中东国家积累了众多的政治、民族和教派矛盾，再加上国际势力插足该地区政治让很多内生性的矛盾变得更为复杂和严重。如果中东国家不能建立内部长久稳定的制度性秩序和让公民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这些深层的问题就会一直成为恐怖主义的温床。

即使消灭了伊斯兰国，另一个恐怖组织还是会孕育而生。法国的教训也说明内政外交政策才往往是恐怖袭击的触发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为穆斯林人口的存在本身。

总之，法国巴黎的事件让人痛心疾首之余，又提醒我们必须更加小心地去认识和描述中东和恐怖主义问题，因为这一切很可能都会对我们自己国家产生长远的影响。

作者系南加大研究助理。

本文系作者为“中美对话”独家撰写的原创稿件，欢迎收藏和分享到朋友圈，转载请注明出处和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