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学军

大家好，我是文学军，来自中国石油工程建设公司伊拉克分公司。我在伊拉克已经工作五年多了。当我第一次要去伊拉克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害怕，当时还特别兴奋，觉得有机会到这么一个特殊的国家，有一种战地记者的感觉，特兴奋。不过等飞机降落在伊拉克土地上的那一刹那，我就感觉到，可能这里跟我想象的还真是不太一样。

我当时要去的是艾哈代布项目，位于伊拉克瓦西特省库特市，属于美军保护范围，所以只要是到库特地区都要在美军基地接受长达4个多小时的安检和登记。在那里，出发和到达的人群是不能接触的，只能远远地挥挥手。所有的人在45°的高温暴晒下，拿着随身携带的行李，神色紧张地排成两队，周围有荷枪实弹的美军士兵严密把控。每人都要经历取指纹、瞳孔拍照，包括每个手指，手掌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当时那感觉就不像到了伊拉克，倒更像是在美国进入监狱服刑前的例行手续。

安检结束后，架着机枪的装甲车走在前面，我们统一乘坐防弹车在后面跟着。到了咱们中石油的大营地，营地有好多层安防：壕沟、铁丝网、T墙、掩体、路障、岗楼，就这种安保的架式一下子就让你把心提起来了，让你感觉到这里很危险。

我记得公司给我安排的宿舍是门口第一个房间最边上的一张床，睡到半夜我突然间就醒了，就在想，这要是有武装分子进入营地，他一射击打穿了墙，不就直接打到我身上了吗，当时就吓得睡不着了。第二天我把自己的顾虑说给同事们听，他们都哈哈大笑，说如果真的遭遇袭击，睡哪张床都是一样危险。

很多人会认为离美军基地很近会很安全，恰好相反，正是因为离美军基地很近，反而更容易遭到袭击，因为美军是最大的攻击目标。每天，美军的黑鹰直升机都会不分昼夜地在我们营地上空盘旋，而且是超低空飞行，要是视力好一点，你都能看到里面的飞行员。黑鹰直升机擦着我们房顶飞过去的时候，我们的轻板房就在带起来的飓风中晃动着，让人不寒而栗。有一次营地中堆放的一些钻杆，在阳光下反光，看上去很亮，黑鹰直升机就在那里低空盘旋了很久，确认没有威胁了才飞走。美军如果认为这些设备存在危险，是会直接发炮弹射击的。

当时我的职业是新闻记者，只有到现场才能抓到鲜活的东西，所以我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跑外线。

▲这是我在艾哈代布项目刚开工的时候拍的一张照片，那时候现场已经清过地雷了，这是清出来的未爆物，就是没爆炸的炸弹。当时要求员工必须在圈定的安全区内活动，不能踏出半步；

▲大家再看这张照片，这是有一次，我去采访外线工程，从鲁迈拉项目坐车到它南边的一个站，已经接近科威特的边境了，油田管线的旁边都会有一个沙袋，沙袋另一面刷成了红色，这是未爆物的提示标志，正面白色的这边是安全的，红色的那边就提示是没有清过雷的，可能有地雷或者炸弹。

我们有的员工到了伊拉克工作了两年，除了休假回国以外，一次营地的大门都没有出过。不过每次外出，我都得严格遵守规定，穿上几十斤的防弹衣，戴防弹头盔，坐防弹车，走到哪儿，都有持枪警察背着AK47跟着。跑一天下来腰和背又酸又疼，因为只有这样武装到牙齿，安全系数达到一定的标准，你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我每次外出回来都会松一口气，觉得太好了，今天活着回来了。

这可不是耸人听闻，我们的同事就亲身经历过爆炸。2009年，艾哈代布项目工作人员都在巴格达中国使馆附近的酒店里办公，在距离他们酒店不到100米远的主路上，两枚汽车炸弹相继爆炸。由于爆炸威力极大，酒店门窗几乎全部被毁，天花板脱落，万幸的是，他们都没大碍。但院子里飞落的尸体碎片却让他们好几天吃不下饭。艾哈代布项目的总经理也在一次外出的路上遭遇了地雷伏击，因为安保措施得当，后续的作战部队接应及时，才避免了重大人员伤亡。

其实，咱们伊拉克公司的所有项目的安保措施都是很完善的。而且会经常进行一些应急演练，在没有任何预警情况下拉响警报，一是提高员工安全意识，二是提高咱们员工的应急处置能力。

不过，伊拉克当地老百姓对咱们中国人还是非常友好的。

▲有一次外出采访，在咱们营附近我拍摄了这张当地小孩放羊的照片，这小男孩特别开心，还特意把一只棕色的小羊羔抱在怀里让我给他照。

▲因为离村子很近，村子里其他孩子远远看见了，都兴奋的跑来，于是我就拍到了这张照片。大家看，他们的表情都特别高兴。

▲这个女孩子看样子十几岁，又腼腆羞涩又好奇地看着我。这些纯真的表情都被我收入镜头中。这些孩子们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他们愿意亲近我们。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

▲这是在哈法亚项目一期投产庆典上我和一位伊拉克妇女的合影，这位女士并不认识我，也不太会说英语，我们交流起来都比较困难，但是她见我是中国人，而且也是女性，就特别开心地搂着我的脖子跟我照相，很亲热。其实一般伊拉克妇女是比较保守的，社交场合也会与人保持距离，但是那天她对我的真诚和热情真是感染到我，这也说明我们中国人在当地人眼里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伊拉克人还特别喜欢踢足球。我们项目的伊拉克当地雇员午餐以后的一个小时，从来不休息，都去踢足球，也不怕热。你看他们抢球的时候特别无畏，在球场上很兴奋，跑着喊着。而且他们特别喜欢邀请中方员工跟他们一块儿踢，伊拉克人光着脚，咱们中国人穿着鞋，当时我的感觉就是光脚的真不怕穿鞋的，而且光脚的能踢过穿鞋的。

▲这张照片也特别有意思。是2011年三八妇女节拍的，项目食堂专门给我们几个女员工做了一个蛋糕还有几个好菜，还特意给我们每人都发了块巧克力庆祝。当我把这照片发给国内的同事显摆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却都在我们身后的男生那里，说怎么感觉你们那儿的工人看着怎么这么像劳改犯呢。我一看，还真是。因为前两天刚过完中国农历的2月2,北方人有在龙抬头这天理发的习俗。项目上没有专门的理发师，只有一个电推子，好多小伙子索性都互相推了光头，加上我们那儿的工服还是土黄色的，这么一看可不就像劳改犯嘛。

我在伊拉克艾哈代布、哈法亚、鲁迈拉三大项目都工作过，亲手记录了很多感人的故事，见证了很多奇迹的诞生。下面，我想以艾哈代布项目建设投产为例，跟大家分享一下咱们中国石油工人在伊拉克的工作。

2011年6月21日，中国石油在伊拉克的第一个项目艾哈代布油田一期年300万吨产能建设项目提前投产成功。我记得当时的媒体报道写道：“中国速度”令伊拉克石油界震惊！

伊拉克战争虽然刚刚结束，国内的安全形势依然非常严峻，我们在复杂的政治环境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在人力资源和物资供应都无法保证的这么一个国度里执行项目，只用了16个月就实现了油田的投产，这的确是一个奇迹。

伊拉克战后百废待兴，伊拉克的社会依托也特别差，很多东西在当地根本买不到。记得CPF里有条道路要铺沥青，当时就把周边市场所有的沥青全买光了。项目建设中要用到的几乎所有物资都需要在第三国采购。伊拉克的清关政策没有规律可循，物资清关真的是一个最大的麻烦，清不出来，就是清不出来，没有任何的理由，有时候那些设备和物资都已经在港口压了好几个月了都清不出来。

我记得都已经快投产了，有几个关键的阀门就是清不出来。在一次甲乙方的联席会上，甲方领导提出：“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不许分什么甲乙方，乙方的目标就是咱们的目标，乙方如果完不成甲方一样挨板子。现在谁也不许跟我提甲方乙方，就是一个目标，实现投产！”

当时我也参加了那个会，听后就特别感动，如果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努力，那么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就容易了。最后一直到投产前两天，那个阀门才到现场。当天所有相关人员一直在现场等着，就像迎接贵宾一样一直等到后半夜，阀门几点到，工人们就几点开始安装，一刻都不耽误。

伊拉克四五月份，室外阴凉处的气温就已经达到四十八九度。那种高温不是热，是那种烫的感觉。大门的金属门把手不敢拿手直接碰触。有一个好事的同事，把一个鸡蛋磕到一块铁板上，没多久还真就变成了糖心荷包蛋。以往我们可能不能理解在中东地区的很多人会蒙面，穿长袍。来到这里之后，我们才明白，长袍能够阻隔炙热的高温，而面巾则可以有效地降低吸入空气的温度，和以前盖棉被卖冰棍的道理一样。我们员工们也都带面罩或在安全帽下围条湿毛巾。许多员工用废弃的T恤自制了只露出五官的面罩，尽管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们采取分时间段安排工作，避开天气最炎热的中午，后勤部门每到下午四点会把冰冻的绿豆汤送到现场，有的工人干脆不从管廊上下来了，食堂的人员就会把绿豆汤装到纯净水瓶子里，送上去。因为下一次管廊再上去的是会影响施工进度的。他们上了这个管廊，就一直工作到下班了，中途也不会去上厕所，喝的水全被太阳烤干了。

工程紧张的时候没有节假日，一周工作七天。为了节约时间，食堂会把饭菜送到现场，到了饭点儿，一下子就冒出来上千名工人排队打饭，他们打了饭席地而坐，就这么露天吃饭，吃完马上继续干活儿。我将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他们咬着鸡腿冲我乐，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任何抱怨、不满足、不高兴的情绪，顶多是有点害羞。

投产前的一个礼拜，大家都在做最后的调试试运，我们那些工程师天天晚上，困得不行了，就把装设备的纸箱子一拆，就睡在那儿了。我们有一个搞设计的小姑娘，是现场唯一的80后女技术人员，她需要在中控室一个一个盯着看流程，累了也跟男人们一样睡纸壳板，她总说：“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克服了各种可控的、不可控的困难和挑战，2011年6月21日，项目具备了投产条件，比原定日期提前了9天。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岗位上严阵以待。当时中控室里的人都捏着一把汗，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油头已到达CPF，一切正常”，又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又传来：“油气已到达分离器，分离器工作正常”。每听到一个“正常”，我心里就暗暗地激动一下，就觉得太好了，太好了。“气体到达火炬系统，请示中控室点火”，我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终于，点火命令下达了，火苗蹭得一下子就着了！投产成功了！看到火炬点燃的一刹那，整个中控室都沸腾了，当时看到所有的人高兴的跟孩子一样。这么多人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投产了，而且一次就投产成功了。

当我跑去采访问大家“投产成功你的第一感受是什么？”90%的工作人员都告诉我“想回去睡觉”。

拎包就能入住，下车就能干活。这是我们乙方参战队伍最大的感受。甲方从签证申请、物流清关、人员动迁，到油区生活、安保医疗、公共关系等，统一纳入了大后勤管理范畴。在我们到达项目之前，甲方就将住宿、办公、作业等后勤设施全部准备到位了。搭建起了一体化的安保防恐体系，做到信息畅通、预警及时、防范有力、应急有序，还建立了“北京—巴格达—库特”三点一线的全闭合动迁体系。每周巴格达至油田现场的往返包机，最大限度地降低项目员工陆路出行的安保风险。把我们从共性业务分离出来，集中优势兵力建设场站、管线。

这让我们一处的项目经理张扬慨叹，干了这么多个海外项目，这样的业主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好的条件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用建营地，不用建食堂，不用修道路，这相当于项目提前启动了半年时间。

不过顾了工作，难免会顾不上家庭。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和妻子，我也有很多生活方面的遗憾。

有一次我休假回家，看到我的儿子把我的照片全摆在床头柜上，当时我第一眼看到就特恼火，就喊“你干什么把这么多照片放在床头柜上，乱不乱啊？”儿子说“妈妈，我把照片摆在床头柜上，晚上睡觉就感觉你在我身边一样。”我不知道在大家听来是个什么感受，我自己当时就哽咽了。我经常想自己到海外去到底对不对？因为我爱人也常年在项目上。孩子就跟个游击队员似的，这段时间住到奶奶家，下一阶段又会住到姥姥家，再下一阶段他会住到我姐家去，彻底成了一个留守儿童。比如我的儿子青春期什么时候到的，他变声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儿子有一次跟我说，妈妈还是咱们家舒服，咱家哪儿都好，我说为啥呀？他说，你看咱们家的床舒服，咱们家沙发舒服，就连咱们家的马桶都比奶奶、姥姥、大姨她们家舒服。其实当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其他各家装修得都比我们家好，就是因为家里有爸爸，有妈妈，回到家里的感觉就不一样。其实我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回到家里同样是床，就觉得家里那张床特别温暖特别舒服，睡到家里的床上，然后太阳晒到床上，被子暖暖的，那种幸福感就特别的强烈。

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也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也都没能在他身边帮他解决。他们班有一些淘气的孩子挺老是欺负他，把他的钥匙扔到车棚顶上去，有时还会向他要钱，故意推搡什么的，就是那种觉得你父母老不在身边，你又比较弱，就会欺负你。我休假回来，听他说在外边受的这些欺负，我心里比他还难受，气得直哆嗦，真恨不得去找那些坏孩子给他们教训一顿。

如果我在家，他受了委屈或者是遇到一些烦心事，他会告诉我，但是到了奶奶家，姥姥家，还有大姨家，这些事情他就存在了心里。为了保证他在每个家里都能过的比较好，我会在出国之前给他准备很多衣服、吃的，买好了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甚至买出来几个月的零食。我就觉得孩子生病了，我不能在跟前，孩子遇到一些什么心理问题、或其他难题了，我也不能及时帮助他解决，我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些了，就觉得有点对不起孩子。

儿子总是把他认为很好的东西送给我。他特喜欢名侦探柯南，就会去买柯南的漫画书送给我他特别爱吃汉堡那一类的东西，所以他认为那是最好的美食，所以只要我一会家他就会买好了，给我留着，即使他自己已经馋的都不得了，他还是舍不得吃，一定要等着和我一起吃。

我每次只要我一回就会问：“妈妈你要吃啥？妈妈你要喝什么？”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独立生活，一些简单的饭菜都能自己应付，鸡蛋炒饭，紫菜包饭，煮个饺子、馄钝，辣椒炒肉都会做，西红柿鸡蛋更不在话下，其实他还是个孩子，有时候看着儿子在厨房里为我忙碌的样子，我心里挺酸楚的。

你别看他粗粗拉拉的一个小伙子，有时候细腻的不行，我第一次出国回来给他买过一个形状很漂亮的巧克力，其实他前些年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巧克力，但是我给他买的巧克力他就一直留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是一直放在冰箱里不吃，他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我要留着它，一直留下去。

孩子这方面是一个愧疚，其实老人那边也是，他们帮我带孩子，帮我打理家务。而他们生病无助的时候，我总是不在家。我父亲那年静脉曲张特别严重，最后血管堵死了，连续发高烧，说胡话，最后只有到医院把这条腿锯掉，等我回去之后手术也都做完了，该我尽孝的时候我没尽到孝，没有陪在他们身边。所以说，做儿女的，我们有时候给老人钱，其实钱什么也弥补不了，老人其实到他们那个年龄需要的不是钱，而是陪伴，陪他们聊聊天，听他们说说话。原先看过一个特别感人的视频，有一句话就是“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真的不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能陪他们多少年？

眨眼间，我已经到伊拉克工作5年多了，这5年里我拍摄了不下十几万张的照片。但是真的没有机会也没有多少时间能给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多拍几张照片。我们一年最多有两个月的时间在家里，忙的时候都休不到两个月。所以今天当我想给大家看看我的孩子和家人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没有多少能选择的照片。这是我们家每年过年都会拍摄的全家福，我在海外工作的这5年，已经缺席了四次了。

虽然在海外工作会失去了很多，但我也收获了很多。我用相机、用笔、用眼睛、用我的心记录下了点点滴滴。其实今天我跟您讲述的只是伊拉克项目执行过程中的冰山一角，但一斑可以窥全豹，希望大家能从我的讲述中对我们海外中石油人有一个新的认识与了解。

作者单位：中国石油工程建设公司伊拉克分公司行政管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