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杨舒鸿吉

编辑 | 刘素楠

一

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在没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的2020年，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北院重症监护科护师刘蓉说，她可能就不会在那个动员会上举手报名去武汉。

那么，她便会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小年夜值完班后，轻轻松松地回到家里与家人团聚，吃个团圆饭。

刘蓉清晰地记得，在那个农历腊月二十九紧急召开的会议上，护理部主任眼眶红红的，宣布了华山医院组织医疗队员支援湖北抗击疫情的通知。

虽然事先通过医疗系统的同行了解到了一些武汉疫情的情况，但她从主任的眼泪中读到了不一样的讯息，这也让她揪紧了心，想到有可能会因此失去生命。

报名全凭自愿，刘蓉却认为自己必须去。

“我做护士16年了，2013年SARS的时候，我刚好在实习，那时我就有一种年轻人的冲动劲儿，希望去往一线，实现自己的价值，但当时我没有等来机会。”刘蓉说。

而且，她认为自己在重症监护科长期和疑难重症打交道，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当然要冲上一线。

她的理由说服了护理部主任。最终，她与同院另外一位90后男护士加入了上海市第一批援鄂医疗队。

除夕夜，她收拾行装，和136位同行“逆行”武汉。

到武汉后，她接到了父亲怒气冲冲打来的电话：“为什么我在新闻联播里面看到你去支援武汉了？为什么事先不和我们商量？”

刘蓉知道，身为独女，如果事先告诉父母，他们肯定不会应允。因此，她准备好抵达武汉之后再告知他们。她在电话中答应父母每天必须视频报平安，两位老人嘱咐她注意安全。

大年初三，她作为第二批轮换队员进驻当时武汉疫情中心—金银潭医院。

“我们当时刚刚完成了一天半的紧急培训，就整建制接管了两个楼面。当时只能以‘匆忙’来概括在金银潭的头一次值班。”刘蓉回忆道，“没有带教，没有辅助，连病区带病人就这样完全交给了我们。如果放在平时，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他们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休息，因此我们加快熟悉流程，和刚刚组队、彼此还陌生的队友一起扛了下来。”

她说：“因为我们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2020年1月27日，刘蓉排到第二个班次去金银潭轮班，上一个班的同事已经在病房里待了8个多小时。她告诉刘蓉：“熬了一夜，我非常冷。”

刘蓉在她的护目镜里看到了厚厚的雾气。“你快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话刚说完，病房里就传出一位病人病情危急的消息，同事扭头又钻进了病房里参与抢救。

在刘蓉看来，金银潭的日与夜，光阴飞逝又伴随着刻骨铭心，既有生离死别，也有与患者朝夕相处的日常。

从不写日记的她将这段记忆都一一记录在册，贯穿着支援金银潭医院的67天。每天8小时在隔离病房与病毒“赛跑”抢人，刚开始她感到难熬，之后则颇有经验。“有时候，是患者给了我们勇气与鼓励。”刘蓉说。

突然接到撤离到命令时，她愣了一下：“怎么就要回去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和家人分开了近三个月。在武汉，每天不管再累，她也遵守与父母的约定，通过微信视频，8岁的女儿听她讲武汉的故事，然后画在纸上。等回到上海，她发现女儿已经画了厚厚一沓，平均每三天就有一张。

在女儿的画里，刘蓉被描绘成“英雄”。

不仅是女儿。“回到上海后，很多同事都说我是英雄，我自己反而从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终于接受了。”她说，“小时候对于英雄的理解，是刻在纪念碑上的那些人，是军人、警察……”

到后来，她接受了“英雄”这个称谓。“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医生、护士也是有招必回、有战必胜的战士，这些原本用在别人身上的字眼这时特别能够形容我们心里的感觉，新冠疫情是一个战场，正好需要我们这样的战士。”

刘蓉说，如果2020没有新冠疫情，她可能还是对职业保持着朦胧的使命感，以及并不真切的敬畏心，但依旧有冲劲儿。

在经历过援鄂的淬炼后，她认为自己在随后的职业生涯中要有更强的耐心和更专业的能力。“我已经在修心理学的学位。经历武汉之役后，我想把心理学运用在以后的工作中，更好的照护我的每一个病人。”

至于“英雄”的称谓，刘蓉已经跟同事们说好，翻过了2020年这一页，就不要再喊她“英雄”了。

“我还是那个平平凡凡的我。”她说。

二

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在没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的2020年，11岁的上海外国语大学尚阳外国语学校学生唐心蕊（小名糖果）可能会在春节假期，跟随父母去武汉旅行，尝一尝多次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热干面。

但在疫情暴发后，她的春节旅游计划不得不中止。她与父母回到上海后，经历了14天居家隔离，寒假结束就在家上网课，直到5月份学校复课。

电视里反复播报的新闻让她意识到这种病毒会导致人死亡。在妈妈的要求下，她乖乖待在家中。

疫情严峻，糖果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在电商网站上抢了几次口罩，多次被退单之后，才抢到了10个N95口罩、一些常用的日常防护口罩、一些84消毒液以及洗手液。

2月初，糖果的小学好友丁嘉悦给她发来了消息：“武汉的医护人员缺口罩，我们收集一些捐给他们吧。”

两位小伙伴一拍即合，各自将家里备用的N95口罩悉数捐出。“糖果说一个也不留，因为新闻里说过了，对于普通人来说，日常防护使用普通口罩就行。”糖果妈妈回忆。

随着参与的小伙伴越来越多，这次募捐随后被命名为“口罩集结行动”。

除了发动在上海的小伙伴一同参与，一位正在海外旅游度假的小伙伴也闻讯加入，从海外的药店采购了数十个N95口罩。

最终，两批近200个专业医用口罩被精心打包，写上祝福的语句，交付给即将启程奔赴武汉的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员。

2020年5月，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医护人员在整理库房时，发现了这批口罩。

贴着小星星、写着“你们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署名“一名上海小学生”的卡片引起了护士的注意，卡片下方，是一批最早抵达该院，但直至疫情结束都尚未来得及使用的口罩。

发现这批口罩的护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当时武汉的口罩非常稀缺，来自全国的援助帮助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虽然上海小朋友寄来的口罩还没来得及使用，但是爱心收到了，“谢谢你们！”

护士哽咽致谢的视频随后被发布在界面新闻的抖音账号上。

糖果妈妈从视频里一眼认出了女儿制作的那张卡片。“因为《夜空中最亮的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们一起去看过现场的演出。糖果认为，这些抗击疫情的医护就是守护我们的最亮的那颗星。”

被疫情深刻影响的2020年，糖果妈妈作为机关工作人员，一直负责单位的抗疫物资发放，并根据疫情的情况，时刻关注单位工作人员体温及出入沪情况。“疫情的那根弦，从年初绷紧到现在，贯穿着一整年。”

让糖果妈妈意外的是，在女儿的一次新冠疫情的主题作业中，她成为了女儿笔下的“英雄”。女儿在作业中写道，英雄就是为一些重要的事情做出很大贡献的人。

“疫情里，我们每一个人在扮演我们每个人的角色。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后不给这次的疫情添乱，我觉得就是英雄。”糖果妈妈说。

疫情之前，糖果每年的压岁钱，都是在父母的建议下以糖果的名义捐给了慈善组织。这次在疫情中，糖果主动捐出口罩。父母外出上班的时候，她在家能够独立生活。妈妈觉得，好像忽然之间，女儿就长大了。

“有机会，还是要带女儿去趟武汉，吃热干面，啃鸭脖子，虽然这半年她已经胖了10斤了。”糖果妈妈说。

三

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在没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的2020年，金晶会和往年一样，带着旅行团，走遍东南亚。

2020年，作为一个身在上海的武汉人，她的心片刻未与家乡分离过。

“我2007年就来上海了，老公也是武汉人，两个‘沪漂’在上海成了家，也打拼出了自己的事业。”在上海的13年里，赶一趟春运的列车，回到江城与家人团聚，是夫妻俩雷打不动的春节项目。“因为，湖北人把团聚当成过年时的大事情，必须得在亲戚间走动，吃顿团圆饭。”金晶说。

“今年还回去吗？”疫情爆发后，金晶曾与老公商量。当时，她父母所在的小区已经发现十余例确诊病例。

上海小年夜，金晶工作旅行社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所有准备出境的旅行团全部拉回。一个准备飞往缅甸的旅行团已经过安检准备登机了，因为通知也只能取消行程。

“那时，实实在在感受到疫情的紧张了。”金晶回忆。

除夕夜，金晶接到了一位武汉当地医生亲戚的求助，称防护物资告急，急需援助。她随手将这则求助消息发送至朋友圈，来自天南海北的反馈随后向她涌来。众多回应中，一位仰光的中国女孩张磊让她看到了希望。对方说在当地找到了一家工厂，里面存放有18000支3M口罩，总价16万人民币。

钱从哪里来？口罩是不是都是真的？口罩买到了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带回国？随后，金晶将寻到口罩的消息不断通过朋友圈对亲友更新。

为了防止上当，张磊还实地到工厂拍摄视频。微信上，金晶的筹款计划收到来自亲友甚至陌生人的响应。“一位网友看到帖子后，添加我的好友，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了500元。”这让她很惊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原来可以这么纯粹。”

少则50元，多至1000元，200多人最终在23小时内捐出16万余元善款。“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手握这么大一笔金额的款项。”金晶感叹。

下单、付款！张磊从仰光传来的视频显示，金晶已经是这批口罩的新主人了。

如何以最快速度运回国送至武汉，是金晶面临的更大挑战。

最终，她通过春秋旅行社联系上了11位正在当地带团的旅行社领队，由他们“人肉”将18000个口罩背上飞机。春秋航空获悉这批口罩后，则开辟绿色通道，协助运送口罩回国。

一个星期之后，武汉中心医院的医生发来了视频，反馈了分发的明细。“他们一天一个口罩，都一一登记了姓名，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他们没有浪费，没有挪用。”金晶说。

武汉封城之后，她希望为家乡做点事。

父母所在的小区有人在组织团购，金晶火线加入成为志愿者。仰仗着自己做旅行社积攒下的经验，她事无巨细地登记小区居民的购菜需求，并通过人际关系，寻找到了合适的供应商。

“我们做了Excel，然后又开发了团购小程序。一些不会用手机的老人，我们还做了PPT，拍了视频，教他们操作。”最终，1000多户居民的小区，连同孤寡老人在内，都吃上了团购菜。

武汉解封那天，团购群也宣告解散。“临退群前，几个志愿者约定一定要聚一聚，算做是网友见面。”金晶说，“十几年的邻居，可能大家以前都没有要认识的动力，突然大家就更亲密了。”

武汉的疫情结束了，但是金晶遇到了难题。

“每天都在盼着复工，结果有多年的同事离职，也有同行被裁员。”旅游行业受到严重冲击，作为从业者，她的工作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觉得挺为大家惋惜的，毕竟这这是我们很热爱的一份事业，把青春都奉献在里面去了。结果最后到了中年的时候，这个行业好像抛弃了我们一样，因为一场疫情让我们不得不离开它。”金晶说。

好在有政策帮扶。2月8日，上海市出台了“惠企28条”，支持企业抗击疫情，共克时艰。上海市人社局实施失业保险稳岗返还政策，调整职工社会保险缴费年度，允许企业延长社会保险缴费期，为企业解决了部分问题。

金晶说，他们也在寻找额外的出路，比如朋友圈带货……

对于疫情，她愿意从乐观的角度去看待。“工作不那么忙了，陪女儿的时间反而多了起来。以前总是带团，在外奔波，突然有时间了，与她相处的时间更多了，也更了解她了。”

“有预测说旅游行业可能会在2022年全面恢复，还有两年的时间。”金晶说。经历这跌宕起伏的一年，她更加珍视当下的生活。

“平平淡淡的，是最大的幸福。”金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