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徐晓晓:在长城边,春日饮马,秋日相思

从山海关到嘉峪关,她一边拣拾奇妙的景象,一边修补14岁离乡的相思

文 | 李响

图 | 徐晓晓

北京的晚上十点,是荷兰的下午三点。

平常这个时间,徐晓晓正在商店里工作。但近期,新冠疫情再度加剧。12月16号,荷兰的新冠感染人数单日突破了一万,传闻有可能商店会全面停业,徐晓晓以为她也会放假了。但最后的通知是关闭“非必需品”商店,她所在的食品店还要继续营业,因此我们约好的采访,推迟到了第二天。

食品店的工作是徐晓晓的兼职,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独立摄影创作者。从阿姆斯特丹摄影学院毕业一直到现在的十几年间,她保持着一边兼职一边独立进行摄影创作的生活方式,实现了一种“很多人”心中的理想状态——生存问题和喜欢做的事有效的分开,互不干扰。在今年12月初厦门阿尔勒摄影节上,她的作品《饮马长城窟行》获得了女性摄影师的大奖。不过由于疫情的原因,她无法到现场领奖。

疫情的影响除了日常生活受限,带来诸多的不便,更为直接的是她迟迟无法动身去拍摄关于印度的新项目,这个项目她准备了很久,并且已经获得了基金会的资金支持。她在电话里说,“只要疫情好转,我要即刻动身,我要出去拍半年,再也不能等了”。

徐晓晓在荷兰已经生活了20多年,她的妈妈在八、九十年代移民潮的时候从温州来到荷兰,当时14岁的她也只能追随家人的脚步。 来到荷兰之后她和妈妈还有继父生活在一起,没多久,妹妹就出生了。 

青春期,跨国生活,重组家庭,姊妹相差14岁,丢失了朋友和熟悉以及安全的环境,这一切对于徐晓晓来说几乎同时到来。她说:“我还记得那时我非常想念温州的同学和朋友们,写了好多信,现在都还留着”。“其实我更小的时候也搬过一次家,当时家人移民欧洲,我就从青田去了温州的阿姨家生活。好不容易在初中的时候融入了温州的生活,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爱好。初中那两年应该是我最无忧无虑和开心的日子。所以初来荷兰觉得很困惑和孤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离开家的时候。”

初到荷兰,从机场到家的路上,窗外一片一片的草地在眼前划过,她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好宽阔和平坦!”,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也是她对荷兰的第一印象。徐晓晓觉得那时候未知不安和恐惧占据了自己的心灵,以至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掘和欣赏荷兰的好。“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觉得自己是被禁锢的,被禁锢在环境和思念里,这种禁锢感在后来也不知不觉的在我的作品中体现出来”。

2009年,出国十年之后她第一次回国,是她从摄影学院即将毕业,要做毕业作品的时候,“当时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是时候要回家了”。于是她就带着相机回温州拍了一个叫“温州”的系列。从此之后,徐晓晓在创作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略带着乡愁的诗意。2014年,她的第一本个人摄影集《通往金山之路》问世, 里面展示了她和故乡的关系的影像。接下来她在报纸上看到有趣的新闻报道,继而拍出来的《后院里的航空学》获得了更多的好评,摄影书被英国卫报选为2016最佳摄影书之一。在这期间,徐晓晓读到了何伟的《寻路中国》,她对书中所描绘出来的氛围产生了共鸣:“那是一种极度沧桑的,宿命的,荒唐的,不动声色的,冷静沉着的描写,我很触动”。因此她决定要着手拍摄一部关于长城的影像版的《寻路中国》。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申请项目基金和做项目调研。终于在2017年的春天,她从北京租车并雇了一个有长途旅行经验的助手上路了。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她历经了春夏秋冬,行程25000公里,拍摄了那些生活在长城周边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开拍之前我纠结了好多年,遇到没有申请到基金,调研做的不够充分等等之类的问题,但一旦行动起来,我在一年之内就完成了全部拍摄的工作,非常的顺利。”

从山海关到嘉峪关,在她的胶片影像中有砍柴回程的路上,肩头插着粉色花,怡然自得的老伯;有躺在金黄色玉米堆上坦然望着镜头的红衣少女;也有开山采石的三三两两的男人们和在小路上依偎在一起晒太阳的一对小羊,还有一群让她颇感神奇的长城守卫员们。这一路,她一边拣拾奇妙的景象,一边修补14岁离乡的相思。

2020年5月她的这本名为《Watering my horse by a spring at the foot of the Long Wall》,中文名为《饮马长城窟行》的摄影集终于成书,由荷兰出版机构The Eriskay Connection出版。

对于徐晓晓来说,日子就是由一个又一个不断拍摄完成,集结成书的摄影项目组成的。在这个漫长的疫情期间,她开始扫描2015年去陕西拍过的关于社火的一些老照片。“他们现在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被展示在我个人的网站上,最近趁这个空档我开始重新扫描这些照片,期待做成一本书,只有那样,这个系列对我来说才算真正完成。”

界面影像:你的作品很多是来源于你的阅读经验,你平常阅读的范围包括哪些?是系统性的阅读?还是对什么类型有偏好?

徐晓晓:我平时还挺喜欢看书的,就是凭兴趣什么都看。我之前看小说比较多一点,年纪慢慢长大一点,就喜欢看一些像何伟这种比较偏纪实风格的,现在各种类型的我都看。我最近在看一些历史书,艺术史,像《艺术的故事》,《人类的故事》。由于我之前学过摄影,可是没有系统性的学过艺术,所以我想在各方面都多看一看,然后这么巧看到何伟的那本《寻路中国》,我很喜欢他的书,他的每一本书我差不多都看了。当我看见《寻路中国》的时候,那一瞬间就知道我要去做这个项目,要拍的新项目是因为读了尤迦南达的自传《一个瑜伽行者的自传》,也是因为我看完了觉得太神奇了,比较明确可以拍摄。

何伟的书给了我很大的想象空间,而且社会纪实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一个方面。比如说中国很大,我要是随便到一个地方去拍摄的话,会没有目标,我需要有一个主题,最理想状态是我可以在这个主题里面去自由的发挥,长城是很适合我创作的一个方向。他给了我大概的一条线,但我拍摄又是很自由的,我不需要固定的拍长城,我可以去探索整个区域。印度这个项目也一样,印度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从那本书里面得到的一些信息,就是人和动物的关系,人和宗教的关系,他们的一些捷径,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主题。

界面影像:也就是说在阅读当中,有的内容可以让你构建起一个自己想象的空间,他们激发了你的视觉灵感?

徐晓晓:对,有些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或者非常的着迷,我就马上被吸引住,然后很有创作的欲望和动力。

界面影像:从2014年看到《寻路中国》,到17年你开始着手拍摄,在这三年里,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徐晓晓:主要是两个工作,一是申请项目基金,二是做项目调研。其实做一个这样的项目需要的资金对我来说还是挺有负担的,基金申请花了大概两年时间,幸运的是,在第三次的时候成功了。项目调研要准备的事情非常多,因为我希望在正式着手拍摄之前对主题在各个方面都有充分的了解,当时阅读了很多书籍。包括阿瑟·沃尔德隆的《长城:从历史到神话》 (这本书阐述了长城意义的转变过程) ,威廉林赛的《万里长城百年回望》(是一本画册,在这本书里作者“重摄长城”沿着长城探险先驱者的足迹,考察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还有其他一些书。我还去了大学图书馆打算找戚继光的军事著作《练兵实纪》,这本书写于长城兴建的年代,里面有很多很有意思的长城和练兵绘图。还看了一个两百集的长城记录片《长城内外》,这个纪录片从各个角度;民俗,美食,地理,历史,介绍了长城,对我的拍摄路线规划有非常大的帮助。通过这个片子我可以提前了解到长城沿线有哪些风景和主题是我感兴趣的,比如说有一集介绍了潘家口水下长城,长城沿山脊没入水库中,我就觉得特别有画面感想亲自去看看,虽然有可能去了之后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但它帮我确定了初步的目标。或者是纪录片里介绍秦皇岛有200多位长城保护员,我对这些人也非常好奇。

界面影像:在2017年这一整年的时间里,你分几次完成的拍摄?在整个项目完成的过程当中,遇到的具体困难是什么?

徐晓晓:项目分了三次完成,2017的春天从山海关出发,经过河北和北京,夏末秋初的时候第二次拍摄,从山西到陕西,第三次在冬天穿越了宁夏和甘肃到达嘉峪关。差不多每次都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路上,很多事情都很困难。从申请拍摄基金被拒了好几次到拿到基金真正上路。每次出发之前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确定会遇见什么,怎么拍,怎样让项目有连贯性,包括做书的过程里,图片怎么编辑,用什么设计方案衬托故事,文字和图片怎样搭配,视觉怎样呈现。一个项目从有想法到最后的画册出版,中途就是不停解决困难的过程。这些问题在还没有着手解决之前都觉得挺无解的,但是一旦行动起来每次都会有解决方案,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清晰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和想表达什么。

界面影像:看长城系列的照片,感觉就像一个奇遇记,你觉得这些奇遇是生活本身,还是你有一双善于扑捉奇遇的眼睛?

徐晓晓:我觉得生活本身就是荒谬且超现实的。可能因为我从小在两个文化中间长大,所以对这种荒谬或者是你说的奇遇保留了一份敏感。

界面影像:这一路上,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

徐晓晓:我觉得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那些长城守护员们,在我看来, 他们是挺神奇的一个群体。我在没有去做调查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一群这样的人,然后我马上被他们吸引。我觉得他们和我之前拍的《后院里的航空学》的那群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是不顾别人的眼光,专注做自己,做他们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很吸引我。

这些长城守护员实际上应该有200多人,但现场有时候不一定找得到,纪录片里有报道的,我都尽量去找,我见到应该是有六七个。其中有几个给我印象很深刻,一个是在迁西县的榆木岭长城守护员,叫梁庆立。

他跟我年纪相仿,义务保护长城好多年。他觉得长城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单单是国家的,所以他就觉得有义务要去守护长城。他带我去他们家的院子,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靠着墙壁都摆满了各种出土的文物:地雷,炸药,还有弹丸等等,非常震撼。其实他们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他平时在亲戚家的餐馆里面帮忙,他还带我和他的小女儿一起爬了他守护的那段长城,那段长城还挺出名的。我们一起爬到最顶处,拍了照片,背景就是他保护的那段长城,他穿着一件老旧的军装,肩膀上面别了一个徽章,写着“长城守护员”。

还有另外一个长城守护员,叫许国华。他在自己保护的那段长城的附近,开发了一个景区,修建了他们那一段的长城,还弄了一个“长城文物博物馆”。那个博物馆里面真的好像一个宝库,我书里面所有文物的照片都是在他那里博物馆里面拍的。

他有两个大房间,房间里面全部摆满了挖到的文物,他抽屉里面有好多“宝”,一抽出来就是张明朝的长城军事地图,我见到就双眼发光。我带了那种便携的扫描仪,在他那里拍了一整天,扫描各种东西,各种资料,就觉得他非常神奇。他以前还是煤矿老板,他就是比较一个商业化的例子,不像梁庆立只是默默的去保护长城。

还有一个人,叫张鹤珊,住在秦皇岛市海港区驻操营镇城子峪村。我从他那边收集到好多他写的一些长城沿线村庄民俗和长城神话故事,而且还手写的。他竟然有一个漫画册是关于他自己的,漫画画了他怎么保护长城的事迹,他就像一个英雄那样,是书里面的主角。我的书的封底就用了他的漫画,很有意思。

他们都好神奇,我觉得这些资料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映了长城,他们的资料展现的很丰富。

界面影像:从《后院的航空学》的作品里,你提到了拍摄中的诗意,到长城系列的照片中,我们能感觉到你画面的诗意,诗意是否是你追求的一种影像上的气质?

徐晓晓:没有刻意追求,但是却在拍摄过程中自然体现了出来。我很沉迷于某种氛围,一种超越语言表达力的情感,观者看了能从潜意识中浮现内心深处的感受,我觉得诗意就有这种浓缩但又强大的力量。因为主题的关系我觉得长城系列是能相对自由和更凭直觉性的拍摄,这种自由和我内心对主题强烈的的呼应感给影像赋予了更多个人的感受。

界面影像:长城这组照片的中文和英文的标题,读起来差别还是挺大的:一个浪漫,一个古意,你觉得么?

徐晓晓:我觉得取名字是非常难的事情。我挺满意英文标题的,中文的标题就不是特别满意。但是这个英文标题其实是我当时上网狂找各种相关的资料,偶然找到一首诗,一首乐府诗集《饮马长城窟》。英文题目就是来自《饮马长城窟》的灵感,其中加了一点我自己的理解在里面。然后他们说也要有一个中文题目的时候,我就直接用了《饮马长城窟》。

界面影像:在路上的时候,如果你觉得一直也拍不到满意的照片,你会不会焦虑?

徐晓晓:我有焦虑。我在北京那一段,照片拍的很少,我记得我跟助手说,我们要抓紧时间去下一个地方,我已经两天没有拍过照片,没有拍到好照片。

因为我的时间有限,资金也不是很充裕,各种资源非常有限,在固定的时间之内我一定要完成一些拍摄。

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还是非常的自由和开心的,只要是在路上,我就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好,因为只要我在前进的话,我就知道我肯定会遇到一些什么。

界面影像:长城的这个项目,你是用胶片拍的,总共拍了多少卷?

徐晓晓:大概每次拍80-100卷。一卷15张左右,画幅有645和66。项目下来就差不多一共300卷左右,后期扫描,冲洗,是很大的工作量,弄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加上做书是两年的时间。

界面影像:你这次取得了厦门阿尔勒女性摄影师的奖,因为你不在现场,这里想问问你的感想。还有你对女性摄影师这个身份怎么看?

徐晓晓:得知长城系列得奖我觉得很惊喜,很感谢评委们认同我的作品。我自己在创作时并没有男女这样的意识,也不觉得自己处于弱势,但是性别问题的确根深蒂固,我能做的就是拍好自己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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