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鹿角音乐评论 刘蒙蒙
中国的琴童千千万,大家各有各的故事,但更多时候大家的学琴经历像是流水生产线上的产品,学到头,留下的是几张考级证书和几首“大曲目”的肌肉记忆。
多数琴童的学琴经历里既没有音乐本该带给人的快乐和创造力、也没有那种因为天赋和才华而存在的目标感、激情和专注、更没有体会到音乐能引领人心前往的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大家木讷地听从安排、面对打击、升级打怪,在黑白琴键和五线谱地陪伴下一路长大。
我的琴童生涯放在全中国的琴童中显得顺利且平平无奇,与此同时,却也夹杂着一些尴尬和不堪。1999年,5岁的我在读幼儿园大班就被母亲带到了钢琴老师的面前,开始了近10年的机械学习和考级拿证,这其中不乏棍棒教育和关进小黑屋,尽管我的母亲已经不愿意承认打过我,但父亲和我都还记得。
成年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让我学琴,她思考后从两方面回答我了我,一方面,她觉得钢琴是一门高雅又神秘的艺术,而她从小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学琴,所以她决心要创造条件让她的孩子有机会去接触一下;另一方面,她觉得钢琴可以培养我的耐心和艺术修养。我更相信前者的力量。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子女身上的情况并不少见,而我被安排好的琴童生涯放在全中国也就不新鲜了。
我是90年代初出生的那批琴童,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小镇的普通家庭来说,积年累月的学琴费用可谓高昂。据妈妈回忆,在我刚开始接触钢琴时,小镇上的琴童并不多,在父母的社交范围内,我也是唯一的琴童。
但我妈还是借钱给我买了钢琴,那架钢琴近一万块钱,而当时我们家的月收入大概两千块钱,买一架钢琴需要全家近半年的全部收入,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但是从市里买回来钢琴的那天,我妈觉得很幸福,她笑的很开心,她亲吻我的额头高兴的说,她的宝贝可以开始学钢琴了。当然了,她也给我找了她能力范围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钢琴老师。
5岁半那年我正式开始了我的学琴生涯,每周五下午我爷爷会去幼儿园大班接我,然后把我送到钢琴老师家。我妈直接从单位下班,带着笔记本在老师家门口等我,我上课的时候她坐在我身后记笔记,老师的每一句指导,她都会记下来,就这样一记记了快十年,没有缺席过一次课。其实我从来没看懂过她的笔记内容,她的字很草,我后来识字了也依然看不懂她都记了些什么。
后来她告诉我,“我是在记录你的成长过程,这也是作为一个妈妈来说非常幸福的事情。”其实我能理解她,因为学琴并不轻松,不管从指法上、从节奏上、从感情上要学习的内容太多了,5岁的我根本记不住全部。可能当时在课堂上照葫芦画瓢知道了,但在后期练习中节奏、重音怎么保持、情感如何把握,这些问题大都是无法当堂掌握的,所以,我妈就记下来在课后的练习中进行协助。
说白了她就是主动做钢琴老师的助教,回家以后督促我练习,检查我的掌握情况。也许她是在和自己较劲,因为有的琴童妈妈自己就会弹琴,弹得很好可以辅导孩子,但是我妈不会弹琴,所以她就在上课的时候在旁边做笔记,有些内容她自己先学习了,在我练习的时候就会知道哪个音错了,哪个小节节奏不对,情感怎么处理等等问题,再去纠正我。
我的第一任钢琴老师是我妈的同事。他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谢顶男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家里养着一直叫咪咪的大白猫,我每次上课都会提前二十分钟到,在等待上一个学生上完课的时间里,我会和咪咪玩,或者背背我妈给我准备的唐诗。但如果那周没有认真练琴,或者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有完成好,那等待时的心情就完全要另当别论。
我的钢琴老师很少发火,但我也见过几次他动怒的样子。一次是我在上课弹琴的时候,隔壁邻居嫌吵一直捶墙、并伴随着高音量的咒骂,他叫来了民警,我坐在屋里看着院子里快要扭打起来的人,瑟瑟发抖。还有一次,他辅导的艺术生临近高考,因为谈恋爱逃学翻墙弄伤了手腕,然后他给了那个男生一拳把他捶到了地上。
回想起跟随他学习钢琴的时光,虽然整体上是一个苦差事,但我仍然是感谢他的,他是一个温柔的老师,即使是负面情绪也仍然是客观、有理有据,不曾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和困惑。我在学习音乐早期建立起来的一些自信,也都源于他,他让我给比我年纪大的学生示范《幻想即兴曲》的6对8,他和我说你应该去挑战更难的曲子。
但是遇到一个好老师需要运气,我后来没有了这种运气。我上3年纪的时候大胡子老师去北京进修,于是我妈托人给我找了一个新老师,她的课更贵、家住得更远,而她也摧毁了我的所有自信以及对钢琴仅有的喜欢。
新老师不喜欢我,或者说她对我没什么耐心。
在那时的我眼里,她对有钱人家的小孩更有耐心,因为那小孩的妈妈给她推荐的几支股票让她赚了一大笔。那时候,我妈带着我坐将近2个小时的客运车去上课,她的一节课只有45分钟,前十五分钟我都在听她和我妈讲股票,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无聊。
我的弹奏也总是让她不满意,我第一次因为上课流眼泪也是在她家。她的指责和批评给我带来了恶性循环,我想不明白、改不了,于是对弹琴和上课越来越抗拒。
从我家到她家的那段路,逐渐变成了我最讨厌的路程,以至于很多年过去后,我每次走在那段路上,仍然会从心里泛起一种无助的酸楚。我希望这一切只是因为天资平庸的我无法达到她的高要求、无法理解她的苦心而产生的任性的偏见,比如她虚荣且势力,不然她作为一个钢琴教育工作者,一点都不合格。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跟随这位老师学了两年,我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应付她,终于在小学5年级,我考完了钢琴十级。
对我妈来说,她的任务结束了,她拿着我的证书和亲朋好友汇报喜讯,也再也没有以要求的口吻让我去练习弹奏什么。
至于我和她的关系,这些年来因为练琴我们相爱相杀,我对她除了天然的爱意,还有很大一部分的畏惧,我承认我怕她。举个例子,在考十级前我发现自己眼睛近视了,但我不敢告诉她,怕她生气,那时候的担忧虽然幼稚但很真实,就这样我视力模糊地过了大半年(哈哈哈哈,好好笑)。当然后来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也如我所预期的那般生气地揍了我。
直到现在,我能坦然地和她开玩笑,说起那时的我是如何无助和委屈。但她告诉我,她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伤心,其实我是信的,只不过,她处理伤心的方式真的太烂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我的歉意(如果她有的话),她开始不断的告诉其他琴童的妈妈要提前保护孩子视力,买合适的台灯,和字号友好的乐谱,因为五线谱上的小蝌蚪真的太伤眼睛了。
说回我的十级证书,对我来说,在拿到证书的那一刻,我的脑袋突然松了一根弦,我看着那台已经陪了我很久的便宜钢琴,突然觉得很解气。它前挡板上被我踹掉的那块漆,让我有了一种自己终于赢了的胜利感。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个庞然大物看上去似乎很平静。我看着手里的证书,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我很想知道,钢琴十级之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有多少业余琴童思考过这个问题,但5年级考完十级、6年级以随心所欲的方式弹了一整年琴,我似乎忘了从前的所有难过,飘忽忽地决定找个更厉害的老师精进一下技艺。
那是一个普通的晴天,妈妈背着包、和我坐上了去市里的大巴车,我又要去上钢琴课了,我有了一个传闻中很厉害的新老师,他的课时费比前任老师高出一倍多。
他是我哥托关系找了市交响乐团钢琴专业出身的指挥,听说他曾经辅导我们县的一个琴童考到了中央音乐学院,仅凭这点,他就是很受琴童家长欢迎的钢琴老师了。
我和妈妈早晨7点就从家里出发,大巴车开到市里需要2个小时,到站后再赶往目的地,10点上课,近3小时的路程。一路上,我面对未知的老师,有些期待和忐忑,而我妈,则要克服晕车的不适和伴读的心火。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如果没有生病或者其他意外,每个周末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只不过,那一天我的心里多了一点笃定和莫名其妙的骄傲——我是一个有十级证书的人。
我妈带着我,我带着他要求的莫扎特奏鸣曲集去了他家。他住在一座高级公寓楼里,家里安了隔音墙,那也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隔音墙,而我从前在县城老师家里学琴时曾因为琴音打扰了邻居而惊动了警察。
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很阴柔,卷发、有点黑眼圈、很瘦。他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笑吟吟地和我说:“十级也考完了,虚荣心也得到满足了,以后就好好练琴吧。”
他让我回家练习《D大调奏鸣曲KV 576》,下节课弹给他看。从技术上来说,这首奏鸣曲对于我来说并不难,我练了一周,然后去他家上课。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开头的三个小节,十个音符,我们两个反复了30分钟。
我早已记不起来,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觉得我的处理有问题,只记得那时的我脑袋逐渐晕胀,那些曾经在过去的学琴经历里体验过的困惑、烦躁又席卷而来,只不过,一个考完十级的我多了一些自负,我说:“我只能弹成这样了,我们可以继续了吗?”他沉默了一秒,没再多说,让我继续弹了下去。
那节课结束的时候,他对我和我妈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没有精力再收新的学生了,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这是他的借口,他也丝毫没有掩饰这是他的借口。我知道我被“炒了”,在上了两次课之后。
我和妈妈从那栋公寓楼出来,站在公寓楼前开阔的广场上,我努力忽略心里的失落,也不想听到来自我妈的任何安慰,好在她什么也没说。可能她也知道我在长大,不是过去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我需要用风平浪静的表象去维护一些青涩的自尊。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老师,像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直到最近,我问我妈她对那个老师到底印象如何?她对那位钢琴老师的认可程度比我预期的要高,她还是可以清楚的说出他的名字、学历和成就。当然了,我妈记得我每一任钢琴老师的信息。
她觉得他钢琴专业能力是极强的,只是很严厉,然后不太懂孩子的心理,最后才令我产生了排斥心理,而不愿意继续跟他学习。
我听的有点走神,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在选择性失忆,因为真相不是我不愿意跟他学,而是他不愿意继续辅导我,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它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治愈的伤疤,也是我最不愿意去回想的一天。
我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她,并告诉她是老师主动表示了不想再教我的意思。她听后未做多言,可能是默认了吧。但她还是补充说,当时正值初中,学业日渐紧张,钢琴十级又考完了,需要专心学习文化课,而钢琴以后作为一个伴随品即可。也不知道她是在安慰我还是要面子。
在那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碰钢琴。我觉得那个“十级证书”只能骗别人,再也骗不了我了。我觉得我并没有懂什么是音乐,也没有享受音乐。巴赫、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这么多年,我和他们也并没有交过心。我可以为了准备考级,在暑假里每天花六个小时练琴;我可以在学校每次有文艺汇演的时候,上台例行公事般弹两首曲子;但我永远不是一个为了奏鸣曲三个小节去甘心研究半个小时的人。进度、背谱、升级、考证…这些是我的关键词和重心。
那时的我也曾在小脑袋里设想过如果那天弹的《D大调奏鸣曲KV 576》没有那么差强人意,我与钢琴会不一样吗?而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那天的事情也以各种不同剧情、走向在我脑海里重新演过很多遍,但我终究是不会有答案的。
在那之后,我没有再找过老师上课,我和所有人的同龄人一样了,是一个需要以学业为先的中学生,而我的琴童生涯也就此告一段落。
现在妈妈在做少儿艺术教育,每天都面对一大批像我当年一样的琴童和像她一样的琴童家长。
她告诉我,这些孩子里真正有天赋的是极少的,他们也不像家长口中说的那么喜欢钢琴,他们大多是普通人,而钢琴也只是一个陪伴他们走过一段时光的朋友,要让这群孩子在钢琴的学习上有所受益的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逼迫,让孩子去主动的去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想这点一定是她在我身上总结出来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渐渐明白了我妈可能从未想过让我成为一个钢琴演奏家或者以钢琴为生。她大概比我的老师还要早就发现了我的资质平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无比感激。
如今,我年近三十,工作稳定,似乎已经是家人眼中满意的模样了。但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成为了一个职业钢琴演奏者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像朱晓玫那样清贫孤单地把自己奉献给古老的作品,会不会蜗居在幽暗狭小的排练室无人问津……我深知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天分,但很难说,这种缺失对于普通的我是一种不幸还是幸运。
我现在和钢琴坐在了平衡的跷跷板上。它是我功利的手段,也是我单纯的避难所。我闲暇时间,会认真录一些弹琴的视频发布到社群里,那些炫技又洋气的曲子往往能收获很多人的好评,我陶醉其中;当然,有时候也会在一些小范围的必要场合表演,比如校园演出、家庭聚会、公司活动,我展现一技之长。另一方面,当我面对那些生活中无法排解的难过时,我确实需要弹琴帮我打开出口。中国的琴童千千万,大家各有各的故事,但更多时候大家的学琴经历像是流水生产线上的产品,学到头,留下的是几张考级证书和几首“大曲目”的肌肉记忆。
多数琴童的学琴经历里既没有音乐本该带给人的快乐和创造力、也没有那种因为天赋和才华而存在的目标感、激情和专注、更没有体会到音乐能引领人心前往的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大家木讷地听从安排、面对打击、升级打怪,在黑白琴键和五线谱地陪伴下一路长大。
我的经历绝不是最惨的,那些在老师家下跪的、被父母逼到要跳楼的、背负全家全部希望的琴童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只不过,运气好的人,从糟糕的童年记忆里摆脱出来,重新与音乐相遇;运气不好的人,一辈子背负着对音乐的误会,利用它,像利用一种工具。
但如果你问我,将来会不会让我的孩子去学琴?我的答案是,会。
*文章由小鹿角音乐人经受访者口述如实撰写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