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金庸先生92岁生日的正日子，不过大人物过生日与普通人不同，《红楼梦》里贾母过寿，足足要庆祝好几天，正日子接待的是南安太妃、北静王妃这种显贵，家人丫鬟拜寿得安排在后几日。我们末学后辈，今天发这篇文章，想来不晚。

《笑傲江湖》里有个大谜团。

练过《葵花宝典》或者《辟邪剑谱》的，总共有4位：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以及，林平之的曾祖父林远图。

前三个都是人渣变态。岳不群虚伪无情，为了图谋秘籍，屡次暗害名为徒弟实为养子+准女婿的令狐冲；林平之为向主子表忠心，不惜亲手杀妻；东方不败任由男宠杨莲亭祸乱日月教，熊长老是他多年老友，有拥立之功，忠心不二，只因得罪杨莲亭，便被东方不败一针刺死。

说这三位卑鄙无耻，要么高抬了他们，要么就是在侮辱“卑鄙无耻”这个词。人性泯灭可能还相对准确。三人中，又以岳不群最为恐怖——面对如此丑陋的真相，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笑傲江湖》最后，岳不群在华山设伏陷害五岳剑派，妄图将剑派门人尽数杀死，这显然越过了权力斗争的逻辑，进入到“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反人类境界。还好他只是华山派掌门，要是其权力半径扩展到一个国家，没准会犯下比波尔布特更加骇人听闻的罪行。

之所以如此之恶，固然有本性不良之故——岳不群一出场就是个伪君子，东方不败早就处心积虑要抢班夺权——但更重要、更根本的原因，乃是权力对人性的侵蚀与异化。这也正是《笑傲江湖》要大费笔墨揭示的主旨。

林平之出场时是个富二代，有点纨绔习气，但本质不坏，路遇流氓调戏少女，还敢挺身救美，比目睹老人摔倒而不扶的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然而，自他练了辟邪剑谱以后，就变得阴狠冷酷，后来更杀害岳灵珊，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权力之于人，可谓毒矣！

阿克顿勋爵那句名言深入人心：“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在权力的笼罩之下，很少有人能拒绝诱惑。这么多年以来，华盛顿也就出了一个，这还是部分因为当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空有其名，不像天朝皇帝那么爽。

《葵花宝典》便如魔戒，是权力的象征，取得宝典，也就意味着“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为了一柄不知其所以然的屠龙刀，武林中人都杀作一团，更别说《葵花宝典》这样立刻起效的伟哥了。正如任我行所言，宝典上武功博大精深，练武之人绝不可能弃之不理。

任我行是个例外，看过葵花宝典而没练，他自己的解释是，其时正在勤修“吸星大法”——但讽刺的是，吸星大法跟葵花宝典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权力垂下的钓饵，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是权力伸出的JB。

金庸将葵花宝典的练习者设定为女性化十足的男人，明白无误的揭示出权力与练习者的关系：权力是阳，人是阴；权力是主，人是奴；权力是攻，人是受。在不受制约的权力面前，人只有匍匐这一种姿势。

任我行嘲笑东方不败没卵子，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权力已经对他伸出了一条JB，用不着再长一个。重点并不在于自宫，阉割只是个仪式，象征着接纳权力的侵入，最终完成权力对人性的夺舍。

吸星大法没有自宫这个仪式，但只要练了，还是照样要被权力鸠占鹊巢。从这一点看，吸星大法比葵花宝典更加险恶。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们以为自己是权力的主人，其实只是个权力的容器，也就是所谓的“圣杯”。

有人可能会问：令狐冲也练了吸星大法，怎么他的人性就没被权力侵蚀？

我只能说，令狐冲有主角光环啊！他的设定就是生来对权力免疫。艾滋病毒那么厉害，照样有人跟生下来就吞了个莽牯朱蛤一样，百毒不侵，怎么乱搞都不会得病。令狐冲就是这样一个权力无可奈何的bug。

Bug不止一个。除了令狐冲，《笑傲江湖》中还有一个人，也对权力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免疫力，你可能隐约猜到了——对，这个人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林远图。

从华山派两个笨蛋那里得知《葵花宝典》的奥秘后，前少林高僧渡元禅师旋即还俗，改名林远图，将《葵花宝典》改编为《辟邪剑法》。

截至这一步，林远图和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并没什么区别，都挥刀自宫，成了“圣杯”。

但和上述三人不同的是，林远图似乎并未被完全异化。原文是这么说的：“（林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

这就让人很不解了：其他人都变成妖魔鬼怪，林远图何以能独善其身？他又没有主角光环，连盒饭都没资格领。

官方解释，是“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

把林远图没变成另一个东方不败归功于佛法，这其实是金庸作为佛教徒的一贯观点。

《天龙八部》中，扫地僧曾说，“修习任何武功之间，总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伤身是伤，伤害人性也是伤，这段话正好可以用来解释林远图为什么挥刀自宫后仍然“立身甚正”。

不过，就像大多数“官方说法”一样，这个解释同样显得不那么令人信服。我举个栗子——玄慈方丈。

论功夫，他肯定不如两百年来少林第一的玄慈大师，但也是当今少林翘楚；玄慈大师忽视了佛法，以至于一夜之间武功散尽，玄慈方丈和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搞地下情，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佛法嘛，你懂的。

如果一视同仁，玄慈方丈最少也得患个股骨头坏死，但他老人家引咎自杀前一直活蹦乱跳。这就让佛法论难以自圆其说了。

同样是看过《葵花宝典》，红叶禅师就成功克制住了修炼的念头，这才叫佛法高深；林远图要是真能抵御权力对于人性的异化，那他根本就不会挥刀自宫。

自宫就像是给权力的投名状，难以回头，一旦挥刀，也就意味着放下了心防，所以金庸才会说，葵花宝典和辟邪剑谱的头一关，过起来“最为凶险”。

有人说，林远图可能是岳不群那样的伪君子，好名声纯系作伪。萨特说过，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是由他的行为决定的。

王莽要是不曾篡汉，那他现在还是千古传颂的圣人、儒宗。岳不群倘若不谋夺辟邪剑谱，可能早就如天门道长一般，被左冷禅做掉了，人性之恶压根无从发挥，但名声不会变差，至少仍然是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女儿眼中的好父亲。

林远图也是如此。他似乎并没有做什么恶，因为“立身甚正”的评语，出自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之口。这二位人品端方，身份贵重，不会轻易为他人背书。以少林+武当联合情报网的能力，连岳不群这种作伪大宗师都原形毕露，只要林远图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方证和冲虚揪出来的线团足够编织出一件毛衣。但这种事并未发生。

林远图显然不是特别在乎武林地位，否则他不会创立福威镖局。武林中人一向看不起走镖的，总镖头成为武林盟主或者至尊，就跟特朗普这种奇葩当选美国总统一样稀奇。在其他事情上，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掌握权力者惯常表现出的极端化倾向，比如他对金钱的渴望，显然还不如其孙林震南。

如果林远图没做恶事，就不能称其为恶人，要是他装了一辈子，没来得及把累积的伪善值变现就挂了，那也不能叫他伪君子。正如警察不能为一桩停留在脑海中的谋杀案把某人抓起来那样，要是这种逻辑行得通，那估计光是处决阿加莎·克里斯蒂一个人，就足以消耗掉全世界一半的子弹存量。

权力这只怪兽已经把林远图叼在了嘴里，为什么又把他吐出来了？

可能——我仅仅说可能啊——是因为：林远图是个开镖局的，是个商人。

武林中权力运行的规则，向来是比谁的拳头大，所有武林盟主都是打出来的。杀仇人靠打，交朋友也靠打。不打不相识，是因为其他规则在武林中不发挥作用。

《水浒》里好汉们结识的方式，大都是打和被打。大部分头领都是兵败被俘，然后上山坐把交椅。宋江那些兄弟对他纳头便拜之前，往往是提着解腕尖刀，要挖他心肝做醒酒汤。

商人就不一样了，讲究和气生财，以和为贵。这和权力规则背道而驰。众所周知，权力不喜欢商人。

中国古代的两本权力圣经都主张严厉打击商人，《韩非子》直斥商人为五蠹之一，主张“其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油食之民少而名卑，以趣本务而寡趋末作。”《商君书》主张禁止粮食贸易，商人和农民都不得卖粮，甚至连为商业贸易和人口流动服务的旅馆业也予以铲除——结果后来商鞅就死在这条规定上。

权力害怕人们的流动和连接，但商人恰恰擅长这个。缔造了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可能是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但他的战马跑不过商人。汉朝的使节从来没有抵达罗马，但商人却穿越了上万里，让丝绸制品成为罗马贵族趋之若鹜的流行时尚。

商业得到足够发展所孕育出的文明的繁荣程度，是那些推行权力崇拜、刻意抑制商业的文明所难以企及的。这一点已经被历史证明了。

通过商业抵达和平，这是一条可循之路。经济学家米塞斯指出，由商业繁荣孕育的自由主义从国际分工这一事实中提出了反对战争的关键的、不可辩驳的理由。

米塞斯说：“自由主义分工早已超越了政治联盟体的界限。今天，没有一个文明国家直接通过本国的生产自给自足地满足了自己的需求。所有的国家都指望从国外进口商品，并用出口本国商品来支付进口。禁止国际商品交流会对人类文明造成严重损害，将葬送成千成百万人的福利，甚至其赖以生存的基础。在一个各国相互依赖外国产品的时代，战争有可能不再发生。”

林远图选择做个商人，这就给权力如何处置他出了一个难题。商人处在武林权力体系的边缘地带，从这里出发，要想抵达武林之巅实在是过于困难。像吕不韦那样扶持一个皇帝，然后用自己的种李代桃僵呢？先不论是否现实，林远图早就自宫啦！要怎样异化他的人性？让他众叛亲离、妻离子散？可他本来就是个和尚……

想来想去，权力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