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昌业
《叶问3》事件,不仅仅令这部自带光芒的动作系列片蒙上阴影,更是令正从440亿起跳、即将赶超北美市场的中国电影市场蒙羞,想来这也是为何电影局24小时内即做出强有力回应和表态的关键原因。
“作为中国人来说,弘扬民族文化是我们每一个都该做的,其实我们真正发行的不是电影,而是一种中国的精神。”——《施建祥:打造中国电影业“出海”的航母》,《北京周报》,2015-04-20(下同)
面对这样一出发行闹剧,笔者再次回看施先生曾经的这句话,不禁想问一句,您在发行《叶问3》的时候,传播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中国精神呢?
施先生或许刚入行没多久,有所不知,对中国电影市场票房的质疑,本就是好莱坞方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与我国行业监管部门以及中影(进口片进口权利拥有者)在谈判桌前令我方经常被动的一个“常规”主题。
“它(电影)是个专业市场,其投资风险并不在艺术本身,而是在一小撮动歪脑筋的人。我是从企业走出来的,我的职业就是投资而非投机,投资是按客观规律办事,而投机则是一夜爆赚,之后就可能赔光。”

在上周之前,笔者一定为施先生这句话鼓掌喝彩,对“一小撮”人的直言批评,对电影行业投资和投机的两分法认识,真知灼见!但一周后,笔者怕最后半句话一语成谶。
金融+电影是电影产业必须面对的不可逆转的趋势,为金融打工的又何止是电影,房地产、制造业概莫如是。但金融并不是天然的恶,金融产品作为工具亦没有善恶之别,贪婪、投机的是人心——是使用工具的人。
就像次级贷作为曾经房地产证券化产品的一种创新,激活了北美的房地产市场,促进了经济繁荣以及民生幸福;就像融资融券一度对A股市场的提振;就像P2P作为民间借贷的一种创新发展,对民营经济的发展其实是一种润滑剂甚至是催化剂——然而,都是因为工具的过度使用,甚至是滥用,越过风险红线,也越过人心底线,最终酿成悲剧。
笔者和很多电影行业人士都曾经相信、未来也会继续报以期望,金融+电影会让中国电影插上腾飞的翅膀——但,电影、电影市场、电影产业不应该只有票房这唯一的“腾飞”翅膀。
当行业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了票房这一指标上时,商业上的设计、想象甚至是野心就会让艺术上的表达、追求和责任变得无足轻重——每一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产品化后的“作品”却是可以量化的。
为什么制片人要被包装成产品经理?为什么连导演也应该是产品经理呢?为什么版权要被包装成IP?为什么连人都可以是IP呢?这些包装,究竟是为了创作更好的电影,还是为了卖出更好的产品?
笔者当然知道,这可以是不矛盾的,是可以辩证统一的——但这个“平衡”极其难以拿捏,在如今的市场气候里,对利润的向往、对投资回报的关切早已远超作品本身,甚至最聪明的金融产品创新者们都已虎视眈眈,对票房的关切被他们利用为资本市场危险游戏的道具——既然人们这么关心票房,就让票房变成刻画电影的唯一刻度吧,当产品的评估维度只有一种的时候——“投资者”觉得简单了,而投机者操纵起来就变得更简单了。
“这么多年来,中国电影人一直在苦心打造所谓的中国电影,可是却忘了,要把中国电影搞上去必须融合’电影、金融、互联网’这三个元素。”
“所谓的中国电影”,这个说法听起来真叫人寒心——还有刺痛,救世主姿态的自居,真真是把百余年中国电影乃至世界电影看扁了。
是的,中国电影人确实把一些事情忘了,但绝不是金融和互联网。
就是最近的两三年时间里,行业对票房的崇拜简直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地步,一些电影发行方、宣传方恨不得每天备下多份海报,写上每一个预期达到的票房纪录,然后每天甚至每半天发布一张新纪录海报——票房即是正义,哪管什么豆瓣评分、微博吐槽,烂片无罪,只要有票房就是受观众欢迎。
看到的是票房纪录,看不到的是卖出却无人就座的空席甚至是空场——Who care?数字即是繁荣,数字即是观众热捧,数字即是中国电影梦想的抵达。
但电影就只剩下票房了吗,难道不该是关乎人心的表达。
“每当在黑暗的空间,人们面对银幕,银幕之光和观众的心灵之光就在发生光合作用。走出影院,大家用目光交流、用坦诚的心交流,这已经形成了一张目光交流之网、心灵交流之网,这个网络是先于英特网的。”
这是电影局局长张宏森去年6月的一席讲话当中的一段,电影是用银幕之光照进人心的表达艺术,因为有不同创作者的思想注入,也因为有不同观众的心智解读,自然就会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难以求得一统或是标准化。也正是因为这种异彩纷呈,看电影才会成为一个内涵丰富、外延多元的社交活动、公共话题。
倘若电影只剩下票房/销售量这一种价值,只有为了赚钱而拍电影的资本、制作者和销售者,中国电影怕是再难有见出人心,而中国观众的人心怕是也再难观照中国电影了。
也是在最近的两三年时间里,对叫好不叫座的电影,媒体充斥着奇怪的论调,或是批评电影创作者或制作者对观众审美趣味的忽视,或是批评他们和对市场风向转变的无知——媒体人、影评人和大众都摇身一变成了最好的市场分析专家,评头论足这些电影如何不接地气——除了先知模样般的恨铁不成钢,媒体作为舆论的高地,难道不能尽些更大的责任吗?譬如引领观众和市场去发现那些“叫好”电影的魅力,或是在明明叫座电影是烂片的情况下,引导观众去发现叫好的电影吗?
媒体环境的变化,以及影评人为代表的意见领袖的独立性缺失,都是整个舆论环境轻易被商业乃至资本力量指挥的原因。
此外,本应作为对电影评价另一种声音的电影奖,在国内却没能成为行业票房崇拜的“阻力”。当那些叫好不叫座的电影需要奖项来正名的时候,国内电影奖却似乎并不被观众和市场买账,个中原因限于篇幅就不详述了,经年累月的“遗憾”积累令那些曾经是行业风向标的电影奖项难以就票房崇拜力挽狂澜,亦是令人唏嘘。
《聂隐娘》《白日焰火》《老炮儿》这些电影在境外电影节获奖之后“风光”入市,这些沉甸甸的奖项于作品而言几乎可谓是救命的助力,当然令人足够安慰,但反观我们自己的电影奖项,是否有自信能够产生同样的效果吗?
媒体、影评人、电影奖都该是票房崇拜的防火墙,都该是平衡中国电影艺术与商业的关键力量——长期的缺席、缺位才有了今天的局面。2016年3月的《叶问3》并非是一个孤例,此前已经有太多的国产影片高票房纪录背后有令人生疑的谜团,《叶问3》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国电影业的皇帝新衣呢?
而造成这一结果的也并非只有该片背后的操纵者,你、我、他都有份,是我们对票房的集体崇拜才酿成当下的荒唐。
众生有罪,你我皆同谋(《武侠》,陈可辛,2011)。
就像中国经济这几年开始深刻面对过去十多年唯GDP论埋下的危机一样,在唯票房论推动的行业高速增长背后,《叶问3》不过是中国电影即将遭遇的危机的冰山一角,是时候刹车反思了——除了票房,电影不该有更重要的意义承载和价值表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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