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这个城市心脏的地下交通曲折潜伏在地表之下,脉络清晰地呈现在散给来往游客的旅行传单之上。每一个在这里打拼也在这里沉默的异乡来客,都曾在这漫漫黑夜里经受过一场不期而遇的感动吧。
午夜的冬天是这个城市最冷漠的时节。白天人流涌动的繁华商街只剩下几个稀稀落落的身影,裹着厚厚防寒服的青年男女们,勾肩搭背路过这个那个灯色昏暗的街头,的士专车快速地在眼前闪现又仓皇逃离,似乎在躲闪着什么鬼神瘟疫,唯恐避之不及。每个人每件事情都步履匆忙,是奔赴一场盛筵还是赶着一次难得的投胎机遇,我不得而知。可以想象,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玩法,当然也有他们与众不同的节奏和表情,唯有速度和冷漠,才足以标配大城市在迈入国际化的繁荣路上一脸傲娇。
刚接完一个电话,就听到不远的小提琴声节奏舒缓。我这人大俗,从不沾染音乐美术这些大雅的艺术,至多是兴致来了的时候哼唱两句当红的网络神曲,我至今都无法熟记乐谱的那几个数字。虽然我不懂,但我还知道这是在拉小提琴的,我见过。我说的不是在什么音乐会上,我既没那闲钱也没那闲情,我就一普通的文字工作者,每月的房租水电简单的生活开销都足以让我吃紧。不过,我真的见过,甚至还听过,就在前天晚上,就在前面那个我每晚下班必穿过的地下通道里。路上的风微微的干冷,看了看表,已快十一点了,我不由得迈开了步子。
过道里灯色昏暗,墙角边零散地坐着几个人,两个乞丐和一个拉琴手。一进过道的这个乞丐头发蓬乱,衣服倒穿得很周正,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子微微地斜向里边。中间那个乞丐,完全蜷缩着身子睡在墙边。等到我走进一看,其实也不是乞丐,他身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牛仔背包,胀鼓鼓的,可能是还未归家的民工,为了节省几个住宿费就睡在这里,等待不知哪天发往老家的火车。
在另一边的出口就是那个小提琴手了,他微斜着身子在这个城市的地下脉络里舒缓着一支支小夜曲(当然这是我瞎掰的,前面我已经说过我大俗)。他看起来年龄还小,二十来岁的样子,白色的衬衣罩在宽大的劣质西服下面,像是才从艺术学院毕业不久的学生。颧骨高耸,双眼微闭,清俊的脸庞带着几分忧郁,这是艺术家们通常都被赋予的,但更像是他一段漂泊生涯之后的困倦。我就是在前天晚上路过这里时,驻足了两分钟听他拉琴。音乐我是不懂的,但我被一种气氛所吸引,或者也可以说震撼,他庞若无人地激情高昂地抽拉推送、拂动手腕。
在我进来之后我就成了这过道里他唯一的听众,我没有来由地选择了停留,或者说是因为感动,这是必须强迫我才能给出的理由。在这停留的这两分钟里我想起五年前的我,包里揣着四百多块钱开始了在这个城市的漂泊。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就是房子,在这个城市的高级公寓的某一层也为我预留着,等待着我的事业有成,我完全凭借着在学校里读的励志故事,让自己在这个无所依傍的城市蜗居存活。我继续潜伏着,和未婚妻住在二十来平的狭小出租屋里,她说,我信你,我相信我们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来。
一曲奏毕,我轻轻地将二十块钱放在他身前的报纸上。这二十块钱对我来说不算少,它够我们小两口一天的菜钱,但我还是大方地给了他。其实这二十元钱中有一大半是因为同情,原谅我这么说,对于一个薪资水平中下又不懂艺术的我来说,着实拿不出二十元来买单我的精神享受,来买单我的同情。清俊而又忧郁的神色,漂泊路上的凄苦,我都能明白,我甚至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所以在两分钟的时间里我足足花了一分钟的思想斗争才做出给二十元小费的决定。他弯腰向我致谢,我报以微笑又继续步行回家去。
今天晚上他奏的明显是不同于前天的曲子,没有前日的激昂,代之以柔和安静的曲调,我不知道是哪位名家的经典,既然我前面已有所定义,那么我们姑且还是叫它小夜曲吧。小提琴手看到我走过来时,就远远地向我鞠了一躬,我猝不及防,在我从未设想会有这一桥段在地下道里发生而且是演绎在我身上的时候,在我原本打算一闪而过时我又一次停住了脚步。我翻尽衣包仅找到四枚一块的硬币,我难为情地把这四枚硬币放到他面前的报纸上,我看到进门口那个乞丐正看着我滑稽的举动无声窃笑。
“对不起,我只有这么多了。”
说完我快速抽身逃离。
C城冬天的风,干冷凛冽,刮走了最后一丝刚才地下道里的尴尬,我加快了步伐。
远远地听到有人跟上来,我不由心慌起来,虽说是大城市,午夜的治安还是着实让人不安,我继续向前走着,继而又听见后头那个人又加快节奏跑了起来。我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竟然是那个小提琴手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我心底忽的厌恶起他来,我真的只有那么多了,待会连末班公交都赶不起了,也许我错了,看来前天我的同情现在反倒成了一种负累。我就站在原地不动,等待着他即将展开的攻势。
他停下来了,不断喘着粗气,他忽的对我微微一笑,我就更加心慌烦躁了。对于他即将展开的攻防策略我心里完全没了底,知己知彼更从何谈起。他抓起我的手,我本能地往回一缩,他身子向路边一慌差点摔了过去。还好他稳住重心站稳了。他脸色阴沉下来,他再次硬生生地把我的手拽住,等到我准备再次反抗的时候,突然意识得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他松开了手,我伸开手看到竟是二十块钱纸币,这次他又傻傻地对我做出微笑的表情。我顿时也傻了,我看见他指着自己的喉咙然后又在胸前不断摆手,他也焦躁不安起来,我明白他是在表明自己不能开口说话。
原来……等到我回过神来时,他抓住我的左手在掌心比划着什么,我凑近看,似乎是写的“坐车”两个字。心里的血顿时开始沸腾起来,翻江倒海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脑门,一时语禁。
他,一个失声的街头艺人居然给我二十块钱让我去坐车回家,仅仅因为我刚才说了句“我只有”,仅仅因为我前天晚上……思绪不断扩散,蔓延,眼角开始湿热,等我抬起头时,他已走了久远,我目送他的背影,消瘦的背影,在微暗的路灯下被抽拉高大更加消瘦的神。
午夜的冬天,我习惯性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这温暖在身体里逐步蔓延开来,氤氲了这整个城市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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