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文化是价值观，价值观是选择。最近出了很多事情，百度、滴滴、链家223事件。背后是这个老板究竟在信什么？”

5月12日，链家董事长左晖来到上海，为上海链家的区域总监们发表长达三个小时的讲话。

有那么几次，他已经直白地表示了对行业的痛恨和失望——他痛恨等级制度、痛恨骗人、痛恨经纪人不长进。

幸运的是，这个清醒的人掌握着权力，并且有改变的意愿。

这是链家历经“223事件”风波之后，左晖首次来到上海。2016年2月23日，两名链家经纪人的违规交易被监管部门通告，最终引起了整个中介行业金融业务的大整顿。链家受到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链家引起多大争议，它的作用依然没有人可以取代。2015年，链家的GMV（成交总额）已经达到了7000亿元，比京东和美团加起来还多1000亿元。中国进入二手房时代后，甚至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和链家发生关系——即使3月遭受重创，链家依然做到了1500亿元的交易额。

当链家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时候，房产经纪行业的问题便成了链家的问题；链家的问题也成了行业的问题。“223事件”，本质上是中介行业在野蛮生长之后必然要遭遇的一次阵痛。

在三个小时的讲话中，左晖四次问台下的区域经理们，我们的消费者喜欢我们吗？回答“喜欢”的声音零碎响起，更多的人沉默着，仿佛等着台上的左晖给出答案。

在外部，经纪行业产业链的不完整，链家只能自己去填补，这既是市场机遇，也意味着巨大的政策风险。在内部，经纪人的治理依然是最大的难题。房产经纪行业是一个准入门槛低、流动性高的行业，这些学历不高的年轻人对职业的追求十分浅薄，但是却经手的是动辄价值百万的房产、谋划着至少几万元的佣金，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约束他们的欲望呢？

两天以前，链家研究院刚刚把他们做的《美国经纪人调查报告》交到界面新闻记者手上。他们发现，美国房产经纪人的工作年限中位数是12年，75%以上的从业人员有6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而中国的房产经纪人，按照左晖的话说，“15年来总是20岁出头的这帮人在做”。

界面新闻记者曾经采访过一批互联网＋中介的创业者。在描述创业的初衷时，他们几乎都提到自己买房或者租房受骗的经历。年轻的左晖也是这样，2005年才在北京买了第一套房子，根据他的描述“也被骗了很多次，所以当时创业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

然而，现在左晖必须面对这样两个问题：他是否已经成为了当初自己痛恨的那种人？他的链家是否已经成了后来者必须要打倒的怪兽？

从这次讲话来看，自称“中介头子”的左晖像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他似乎始终在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审视链家。看到经纪人喊口号、在路边举牌揽客的行为，他会感觉尴尬和无所适从。他反感中介揽客和带看的花招，把它们称之为“骗人”（试想一下，沃尔玛的总裁把所有的超市商品陈列技巧称为“骗局”）。

不仅资本和对手需要读懂链家，普通人也应该更多地了解链家，毕竟将来他们很可能会把毕生积累的财富，或者家门的钥匙，交给一个西装革履、脖子上挂着绿色工牌的年轻人。

我们从左晖的讲话全文中重要的部分摘录了出来，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左晖如何看待行业、潜规则、竞争对手和链家自己。

为了提升阅读体验，界面新闻记者对其中一些内容进行了调整。

左晖讲话原文：

大家最近可能都有压力，我要说抱歉，很多事应该是我的工作，我们自己没做好，大家在一线替我们承担了很多事情。

使命感

我进入这个行业已经15个年头了，前面的7年和后面的7年变化还是蛮大的。前7年，我觉得经纪人离我的生存环境特别远，我也没做过经纪人，我一到门店去，看大家喊口号，就有点无所适从。所以“企业文化”这四个字对我有点虚。

后7年，因为2007-2008行业有一个简单的合并，我们退到后面来（才看得更清楚一点）。我2007年结婚，2008年有了孩子，当时我就想他以后肯定得上学，学校肯定让他写作文《我的爸爸》。当时我就开始打腹稿，他说我爸是北京最大的中介头子，会是怎样呢？

人早晚会遇到这种事情，你很难接受你在孩子心目中不是一个很完美的形象。

过去七八年，我做了两个思考。第一，我们的组织会变成什么样，第二，怎么把事情真正落实下去。今天和大家做一个交流。

我1992年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在北京孤身一人（1997年我父母出国了，我自己一直是一个资深北漂）。2005年时我34岁，在北京买了第一套房子。当时被骗了很多次，所以当时创业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情。这也是我们组织面对的问题，这个社会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我们？上海人民为什么需要我们？

我想，链家已经进入24个城市，覆盖了2.5亿人口，我们新进入一个城市，对当地人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就是：这个世界有我们和没我们，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价值观

企业文化是价值观，价值观是选择。最近出了很多事情，百度、滴滴、链家223事件。背后是这个老板究竟在信什么？

行业做了很多政府做的事情。很多人说美国是一个好的环境，我每次听到都很气愤，美国在交易保障上确实比我们好，比如我们任何一个人可以查到美国每一个房间的数据，这事理论上来讲是政府该做的事情，但是中国没有。在美国，交易是很复杂的，房地产经纪只是链条上的一份子，交易之前有产权调查和保险。223事件后我们开会，有人说房地产经纪和mortgage（抵押）经纪是分开的，现在我们又做地产，又做支付，又做escort（托管）。

我们怎么办呢？中国没有，整个外围环境不是很成熟。中介公司承担了企业外延边界的事情。滴滴也有同样的困惑，如果他们想调一下司机是否有犯罪记录，公安部是不给调的。因此催生了一个地下产业链，专门帮你调查犯罪记录。

中介公司承担了企业外延边界的事情，然而，我们也受益于此。在这个环境下面，链家的人相信什么？我们看到，德佑和链家的使命描述非常好，大家的使命描述都很好，但是真的能做到的有限。

价值观背后就是我们真的信什么。我今年45岁，我才开始想这个事情。

上海223的事出来以后，对全国都有影响，有的城市大，有的小。一定会有很多消费者到门店去问。大多数经纪人应该在做辩解吧。我想问，辩解的时候，经纪人自己信么？

我想和大家说，如果他自己信，消费者就信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即使他今天不信，明天也会信。中国是一个不太容易分辨假话的国家。很容易把自己也骗了。我觉得说真话比较容易成功，因为说真话的人少。

真房源

早上我和邵总谈论真房源的事情，行业现在有三个问题：交易的保障、信息的质量和经纪人的职业化。

中国现在是多家代理制度，一套房会委托很多人，所以同样的房源，我们在渠道上发布真房源的话，会出现两个问题，一个是真房源数量少，第二是价格比别人高。怎么解决？无解。我也没办法。

我只想告诉大家，只要我们发了真房源，消费者一定不来找你，一定会离开你，我百分百和你保证这件事情。我百分百再和你保证第二件事情，三个月、一百天之后他一定会再回来。所以，就是看你信不信消费者是理性的。这个国家一个物种特别少，就是傻瓜。我们就来做这个傻瓜，傻瓜就是说实话的。我觉得这样子成功会容易一些。

我们的行业，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被港式打法变坏了，港式打法不就是教你怎么骗人吗？我觉得这行业所有的话术都是错的。

如果我们自己是消费者，真的愿意有这么一个经纪人吗？

这个行业非常不好的事情就是，教你如何编更好的话术让人信你。如果全链家的人都以说真话为美德，那这个企业不得了。我看过一个话术集，觉得非常失望，就是在教你怎么骗人，比如怎么设计看房动线。

如果我们自己是消费者，真的愿意有这么一个经纪人吗？

这个行业非常不好的事情就是，教你如何编更好的瞎话让人信你。如果全链家的人都以说真话为美德，那这个企业不得了。

我们这回这个事情之后，各个部门都在做检查，让我们提交很多资料。我只有一个要求，咱们不提供假资料。我觉得这件事比较容易。

经纪人

第二我说经纪人。我从做公司第一天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是我们的员工、客户还是产品。这个行业的经纪人年龄一直都这么大。总是觉得20岁出头的这帮人在做。经纪人把这个行业当成什么了，是个职业还是只是个活儿呢？

我们深圳总经理和我说，经纪人请假很随意，我说我们这行业特点好像就是这样。餐馆服务员、建筑工地的工人的特点就是这样的。这几个行业的招聘海报都差不多，都是以待遇为主。我觉得还蛮可惜的，因为我们这个行业明显是一个值得去奋斗很久的行业，从业越长，竞争力越强。这种职业不是非常多。我觉得整个行业的问题就是经纪人的职业化。

你们能不能在链家做下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行业里做下去。我视线所及，没有平台能超过链家。但是未来不好说。如果没有链家，一定会有一帮更牛逼的人让这个行业达标。我们每天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们留下来，但是你们想的应该是怎么持续获得竞争力。

经纪人需要什么？

第一有成长。第二有发展，这个行业还有非常大的发展空间——换手率，一二手比率还很低；尤其是上海，交易量是北京的两倍。

第三有尊严，我对这个事情非常敏感，如果经纪人在内部得不到尊重，在外部也得不到尊重；经纪人太需要尊敬了；中国很崇尚权威，我个人非常反感，内部的公文，比如说某某领导亲自到某个店视察，我觉得亲自去干的事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对这个事情非常痛恨，非常痛恨。如果整个链家的文化是唯下不唯上，经纪人的晋升和上司的脸色没关系，那这个企业想不牛都不行。

十年以后，行业的新人起来的可能性会变小，今天还有，是因为很多老人没有形成核心的竞争力，很多老人确实是被行业给害了，这些人在行业内呆了十年，没有实现增值，反而学会了一身的臭毛病。我们责无旁贷。

服务

我们怎么做才能真正对得起消费者？

最近链家碰到的问题。一定有一招能把这事化解掉，并且是唯一的一招，就是客户站出来说我觉得链家挺好。

李彦宏前一段问，是不是消费者不喜欢我们了。所以，我想问，上海链家的消费者喜欢我们吗？只要有消费者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就不是真正的危机。如果只是危机公关的话，只是一个小问题。我们的存在对于城市想找房子的消费者，到底意味着什么？

消费者要的并不多，就是你别骗我，房子有什么问题你都告诉我，选择权在我。

链家如果想在中原之后扛起行业大旗，的确要做一个和中原不是一个时代的企业。整个行业过去都是成交为王，我觉得新的时代一定要是客户为王，否则我们都是同一个维度竞争，管理更精细，手段更凶残，没有什么意义。当有一些消费者站出来说我觉得你们不错的时候，我们才有资格说我们开创了新时代。

这次这事，我自己去银监会做汇报，说链家的理财业务，有领导（产生怀疑），问是这样的吗？当时旁边有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他们是这样的，我买过他们的产品。就这一句话，顶你说一万句话。

所以我问，我们的消费者喜欢我们吗？上海的消费者真的离不开我们吗？

我希望，有我们在，有一个地方能找到的房子全是真的、不需要担心交易的安全、我们的经纪人不会骗你、会给社区加分而不是减分。

核心竞争力

我们每个人都是要恶狠狠地要成功，我就相信我是笨的，我就做难的事。

我们费这么大劲做楼盘字典，我们进入24个城市里有1亿套房子，我们现在建了7000万套的字典，需要有3000T的数据量。做标准户型图这么一件事，都非常难。如果链家有进入的所有城市的每一个房子的剖面图，消费者一定很需要。我们能做了，第一，有足够的人员，第二IT能力还可以。

我发现，我们做的不着急的事，都成了核心竞争力。所有优秀的组织都是这样，懂得放弃短期看起来不错、长期看起来很麻烦的事情，腾讯放弃过很多利益。

这个对大家有点残酷，因为身边所有人都很着急。你们已经很牛了，但是是否我们能做一些长期有价值的事。真正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比别人更对得起消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