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孙早霞

编辑 | 郑萃颖

编者按：在经济转型期，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向国际社会作出“双碳目标”承诺。控制、减少碳排放，推动能源结构转型，发展绿色经济，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但也面临诸多挑战和进程中的不确定。

“ESG”是国内资本市场正在逐渐接纳的投资理念，促使企业在发展的同时兼顾环境效益、社会责任和公司治理。中国的资本市场正尝试搭建自己的ESG评价体系，引导资本和企业做出有长远价值的投资。

界面新闻ESG频道推出系列专访【ESG先锋谈】，听听学界、金融业和政策制定者的经验之谈和方向指引。

碳达峰、碳中和是一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系统变革，对经济结构、能源结构和生产生活方式等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国内碳市场的启动可以有效地为行业、区域绿色低碳发展转型，实现碳达峰、碳中和提供投融资渠道。自从7月16日全国碳市场启动后，国内碳市场交易的活跃度有了大幅提高，标志着我国市场化碳减排进入新阶段。

四川联合环境交易所（以下简称环交所）是全国非试点地区第一家经国家备案的碳交易机构，在西部碳交易中发挥着重要作用。2021年9月，四川环交所累计完成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交易2223万吨，交易额逾3亿元，按可比口径居全国第4位。

近日，界面新闻对四川联合环境交易所董事长何锦峰进行了专访，以探讨国内尤其是西部地区的碳市场发展现状。

何锦峰表示，由于西部本身有天然的碳资产的开发潜力，特别在国家的抵消机制方面是一个主要市场，未来在落实双碳目标的行动中，西部必然会受到全国的关注；四川又在西部地区中处于领头羊的地位，一直以来受到国际和国内市场的重视。

同时，在处理西部地区经济发展和碳减排这对矛盾关系时，何锦峰认为碳减排不是以减产的方式实现，是以提高资源利用率、提高生产效率的方式来时实现，最关键的还是要靠实体经济通过产业结构调整、能源结构调整、科学技术创新等来实现，但是市场机制也不可或缺，碳市场既是政策工具，又带有金融属性，金融是实体经济的血脉，能为碳减排发挥重要促进作用，恰当地处理好发展与减排的关系，可以相得益彰。

面对发展不充分不平衡的矛盾问题，何锦峰认为需要不断优化碳市场机制，让东部发达地区的技术和资金流向西部，既能帮助西部达到碳减排目标，又能通过市场机制实现社会减排成本整体下降。

以下是此次访谈实录：

国内碳市场需考虑地区差异，建立良好碳市场机制

界面新闻：四川环交所位于西部，西部地区踊跃参加碳交易的企业有哪些类型？

何锦峰：西部地区参加碳交易分几个阶段。首先，国内还没有碳市场之前，从京都议定书生效之后，国际上就有了碳市场。京都议定书中的清洁发展机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CDM）和我们发展中国家有关。在清洁发展机制下面，我们西部地区有很多CDM项目。从我们自身的情况来看，四川的CDM项目数量和减排量都居于全国第一，云南是全国第二。由于甘肃、青海这些相邻的西部省市在清洁能源方面的资源优势，特别是水电。从这些项目的签发来看，实际上西部很早就参与了国际市场，参与的项目主要是清洁能源，包括水电、光伏，风电，沼气等。

自从国家2012年发布了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暂行管理办法，西部省市也开发出大量的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项目（CCER），这个机制和CDM类似，所以西部在CCER项目上的参与度也比较高。

但是对于另一个体系——碳配额，因为国内市场从2011年开始确定碳交易试点，整个西部只有重庆在试点范围之内，西部的其他省市基本没有参与过碳配额交易。今年7月16号全国碳市场启动以后，包括西部各省（直辖市、自治区）在内，全国有2162家燃煤火电参与碳配额交易。未来除了已纳入的发电行业，石化、化工、建材、钢铁，有色金属、造纸、电力和航空这些行业也可能会加入。

界面新闻：刚刚提到的这些发电、化工、钢铁等行业对于西部不发达地区来说，是否存在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冲突？国家的碳减排目标会影响到西部的经济发展，该如何看待这种矛盾的关系？

何锦峰：这其实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看起来它是对立的，但实质上它还是统一的。长期以来，一些地方领导可能担心节能减排会影响经济的发展。但实际上要看通过什么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们简单地以减产的方式来减排，那必然是影响GDP，但如果我们是通过提高能效，通过一些新技术来实现温室气体减排以及清除和吸收，未必会影响经济的发展。这取决于一个幅度，比如我们减排效率的提升高于这个经济发展的这个速度，那么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会达到减排目标。

界面新闻：那该如何帮助西部省市处理这种对立统一？

何锦峰：需要建立良好的碳市场机制，尤其针对西部来讲。西部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既要发展经济，又要增加减排投入，但我们缺资金少技术。如果建立某一种机制，让中东部发达地区的技术和资金流向西部，那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怎么理解呢？就是整体而言，东部地区相对于西部来说要发达一些，西部科技水平落后，设备相对老旧，甚至发展模式整体上也更粗放。东部地区要实现减排的技术难度更大，单位成本更高，西部的减排难度相对要小一些，把东部可能已经显得落后一点的，或者不是那么高端的技术拿到西部，就会达到减排效果，同时东部通过分享西部的减排成果，如CCER用于抵消自己的部分履约配额，相当于以比自己直接减排更低的成本完成了减排任务，这就是碳市场配置碳排放资源，能够整体降低社会减排成本的意义所在。

但是目前全国的碳配额分配就一个标准，实际上这个配额分配还应该考虑到历史因素，地区差异因素，甚至还应该考虑碳达峰的目标时间因素，要把这些因素量化成分配系数，这样可能相对科学一些。

界面新闻：您刚才提到的，碳配额没有考虑地区差异，然后西部本身的经济发展相对于东部会落后一点，那未来西部的碳交易会是市场关注的一个重点吗？

何锦峰：全国市场现在应该是一盘棋，并没有分东部西部，只要符合这个范畴的都要进来。

会不会特别关注呢？我相信市场有这个供需关系，西部本身有它天然的碳资产的开发潜力，比如我们大量的清洁能源和森林碳汇是一个主要的市场，西部必然会受到全国的关注。

界面新闻：四川环交所在帮助西部地区碳减排方面具有重要意义，那四川环交所跟其他碳交易所相比有什么特殊性呢？

何锦峰：现在全国总共有国家备案的碳交易机构是9个，其中有7个是试点地方，4个直辖市加上湖北、广东2个省和深圳，这是2011年就明确的。第一个区别是他们开市的时间比四川碳市场要早两三年。第二个差别是四川不是试点地方。官方上福建也不是试点交易市场，但市场有时认为福建是试点，是因为福建有配额交易，所以这就造成了第三个差异。就是四川是没有配额的一个碳市场，只有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是一个单品种的市场。

界面新闻：作为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截至9月底，四川市场已成交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2223万吨，按可比口径位居全国第四，且今年交易量增长近乎5倍。这个成绩是如何达成的？

何锦峰：它实际上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就是四川碳市场的基础比较好，四川的CDM项目数量和减排量在全国第一，第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它的占比比较高，两项指标在全国均超过了1/10。再一个，我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完善市场基础建设，包括制度层面、信息化交易系统层面和服务层面，来吸引更多的项目在四川平台上交易。所以我们现在挂牌交易的CCER项目代理共有50多个，来自我们全国20多个省市。

践行双碳行动需务实

界面新闻：在“双碳”目标下，绿色可持续发展成为热词，运动式减碳也时有发生，您怎样看待企业蹭热点、揽资本的现象？

何锦峰：这种现象一方面能看出大家的积极性，但另一方面如果都是做虚的是不行的，一定要做实。要实现双碳目标，真正践行绿色发展高质量发展，必须要务实一些。要真正通过技术创新和科技手段来提高能效，这才是最可取的一种方式。

界面新闻：交易所处在中间买卖方的位置，您认为交易所可以做哪些努力去避免上述现象？

何锦峰：交易所能够做的首先是交易平台的事情，有两项交易必须要做好，一个就是碳交易，一个是用能权交易。这两项环境权益的功能是配置碳排放资源、碳资产定价和碳市场的风险管理。

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定价，在定价的过程中完成了资源配置，因为资源是随着这个价格转换的。要在哪种情况下，这个价格才是真实的价格？一个资产的价格最核心的是，这种价格应该是在供需两旺、充分博弈，形成市场的均衡价格。定价的意义在于将来这些企业可将这种环境权益作为基础资产，在企业融资时金融机构对碳资产估值的重要基础。

界面新闻：如何看到目前限电、电价上调和碳中和行动的关系？您认为这对双碳目标的推进有何启示？

何锦峰：这是个热点问题，大家都很关注。综合来看，拉闸限电的原因错综复杂，既不能说与碳达峰碳中和没有关系，也不能简单认为是节能降碳政策导致的。国家碳达峰碳中和目标是极具挑战性的，必然会促使经济结构调整、产业结构调整、能源结构调整，这种变革会打破原有的一些平衡，出现一些阵痛。

但不能因噎废食，应当通过宏观政策调控、各种市场机制协同，包括碳市场和电力市场来重建平衡，兼顾电力供应侧、电力需求侧各方利益，各地各部门结合经济发展实际，以双碳目标为导向，按照帕累托最优法则，在条件许可的前提下尽力推动碳达峰碳中和。

碳中和行动与ESG投资相互促进，数字技术创新赋能绿色金融

界面新闻：在“30·60”目标下，国内众多机构开始纷纷加入联合国责任投资原则组织（UNPRI）。作为全球ESG投资理念的主要倡导者，UNPRI旨在推动投资机构在投资决策中纳入ESG因素，同时帮助其提升ESG投资能力。而在近70家中国签署人中，四川环交所是其中唯一一家交易机构，当初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加入UNPRI的？

何锦峰：我们加入进去得益于三方面的因素，首先，四川环交所一成立，就得到了国际市场的关注。这是有原因的，就像我刚才讲的CDM项目，我们当时在全国第一，CDM项目形成的核证减排量CER的交易都是在国际市场上完成的。其次，我们对碳市场有更加科学理性的认知，四川环交所在成立之初就考虑到碳市场是先有国际市场才有国内市场。所以我们一开始就同时关注国际国内市场，同时关注配额市场和自愿减排市场。再一个，就是为应对气候变化，UNPRI的6项原则和ESG投资理念高度契合，符合我们高质量发展的需求。在这样的背景下，就有了签署UNPRI的意愿，当然也很感谢UNPRI的认可。

界面新闻：您怎么看待目前中国碳中和行动和ESG投资二者的关系？

何锦峰：我觉得二者是相互促进的，一方面ESG投资为碳达峰碳中和行动提供资金保障，另一方面，碳达峰碳中和行动又为ESG的投资者们提供了市场空间。

界面新闻：四川环交所搭建的“绿蓉融”绿色金融综合服务平台，具备绿色识别认定、绿色技术交易、ESG评价等核心功能。在ESG评价方面，四川环交所的评价标准是怎样的？从2019年上线到今天，“绿蓉融”取得了怎样的成果？

何锦峰：这个平台在搭建后，最初是省发展改革委，省经信厅，省地方金融监管局，及人民银行成都分行几个部门制定了一个初期入库标准。但在实践之后，省里决定把这个标准进一步完善细化，建立四川省的两个地方标准，一个是绿色企业服务导则，一个是绿色项目服务导则。在绿蓉融上专门做ESG评价的还不多，主要是通过绿蓉融发布资金的需求信息，以及资金供应信息。

在成果方面一是制定了绿色项目的认定标准，另一个是绿蓉融和人民银行的系统天府信用通实现了联通，给企业的融资金额应该超过了28亿。

界面新闻：四川环交所除了绿蓉融这个项目外，点点碳中和也是个比较有特色的项目，它和广东的碳普惠有什么区别吗？

何锦峰：广东的碳普惠和成都市机制“碳惠天府”机制更有可比性。碳普惠最初是专注于公众的碳减排，后来再和广东的碳市场形成一个对接的机制。成都的碳惠天府是双路径，一是项目碳减排开发运营，类似于CCER的方式。二是公众碳减排积分奖励，类似于广东碳普惠。

界面新闻：点点碳中和与碳惠天府的碳排放计算机制，和环交所推出的温室气体排放云计算报告系统有关联吗？

何锦峰：点点碳中和承担了成都“碳惠天府”机制交易平台职能，也是面向机构和公众的基于购买碳信用抵消碳足迹的碳中和平台，碳排放计算主要应用在衣食住行用等更微观层面，云计算报告系统算不了这些微观的。云计算系统是根据国家发布的24个行业的《企业温室气体排放核算方法与报告指南》完成了信息化，当然也有一些原创性的核算和分析在里面。相当于环交所拥有微观和中观两个碳排放计算系统。

界面新闻：除了点点碳中和、云计算系统，四川环交所在创新技术方面还有做哪些的一些尝试和努力吗？

何锦峰：现在，我们重点就是推动绿蓉融和点点碳中和两个系统的建设，这两个系统对我们来说算是初创的品牌，已经有一定的品牌影响。我们下一步要把它建成一个绿色金融综合服务平台，要把财经政策、ESG等这些全部集成在这个系统里。

那除了要用到云计算之外，我们在考虑将绿色企业和绿色项目库智能化。现在入库的方式相对传统，效率不高，再者，中间的人为因素如果多了，客观、中立性很难得到保障，因此很有必要综合应用云大智链等信息科技和金融科技不断完善、优化和强化我们的既有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