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次杀青、两次定档，青年导演周子陽执导的第二部电影长片《乌海》于10月29日正式上映。

关注电影节展的观众对周子陽并不陌生。尽管仅有《老兽》《乌海》两部电影长片作品，他已在国内外电影节展收获了一定认可。长片处女作《老兽》曾拿下第54届台北金马影展最佳原著剧本，饰演老杨的涂们凭借此片斩获金马影帝。

而《乌海》也已经有所收获。影片入围第68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45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单元，周子陽和男主角黄轩分别拿下费比西影评人奖和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奖。

在《乌海》中，周子陽再次着墨于他喜爱的社会议题。虽然整部电影的内容都是虚构的，但剧本的起点是一句简单的故事：一对关系挺好、素养不错的夫妻因为钱的问题，一个差点把另一个杀死。虽然叙述缺乏细节，但周子陽依然捕捉到了其中的戏剧性和反思的力量，“两人关系不错，甚至男方还是个好人，（他）是怎么样被逼到一个癫狂的氛围？”

顺着这个疑问，周子陽加入了大量虚构元素，《乌海》的故事也逐渐成型。影片通过三天的起承转合，描绘了曾有梦想的丈夫杨华如何在金钱与情感的压迫下理智尽失，走向绝望与疯狂。三角债、网贷、原生家庭对婚姻的影响等社会议题也被加入到影片中，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要素。

同样是社会题材，同样是当代人的道德困境，周子陽在视听语言上进行了探索和创新。在剧作方面，他尝试将好莱坞三段式结构与中国的现实题材结合，融合了犯罪、悬疑、爱情、家庭、伦理、社会等各种类型元素。在镜头上，不同于《老兽》的纪实风格，《乌海》勾勒出大量具有魔幻色彩的场景，为影片涂抹上浓重的个人风格，与传统的商业片区别开来。

在周子陽眼中，影片中最重要的一场是山顶的高潮戏。他欣赏那一段的荒诞与爆发力，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影片观赏性的追求。他希望自己的影片能通过强戏剧、强情节吸引更多人来观看。“我喜欢做有观赏性的、同时又有一些思想性的电影。只讲思想性，毫无观赏性的电影，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所以我也不太会做只过分强调其中一点的电影。”

从创作者本人的意图来看，周子陽既追求作者电影中风格化的表达，又通过多种手段增强观赏性，这使得他的作品难以被简单划归为“商业片”或“文艺片”中的任何一类。而从创作角度出发，这种市场导向的二分法本身也过于简单粗暴。“比如昆汀、科恩兄弟，他们不是好莱坞最卖座的导演，但是有独特的观众群和一定的市场，也在电影节受到欢迎。”

谈及对未来导演之路的规划，周子陽觉得自己的定位越来越像“作者类型片”的导演，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兼顾市场口碑与作者表达。

界面文娱对话周子陽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善良的人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和抗争”

界面文娱：《乌海》的故事中有很多社会议题，包括裸贷、原生家庭对婚姻的影响等等。这些创作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周子陽：最早是听朋友讲了一个故事：一对夫妻工作挺好，素养也不错，但因为钱的问题，一个差点把另一个杀死。听到这个故事我很震撼，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感觉底下有大量人性的、时代的、欲望的故事可以挖。

两人关系不错，甚至男方还是个好人，（他）是怎么样被逼到一个癫狂的氛围？我觉得这个事情的戏剧性和反思的力量特别大。

界面文娱：具体想反思什么内容呢？

周子陽：反思人的欲望、贪婪，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价值观的扭曲。现在社会体系中，大家评判一个人的是非道德，经常以经济能力来评判。就像《乌海》里的丈母娘和老丈人似的，评价女婿的标准是你能不能挣钱。

这给人的压力是巨大的，容易让人异化。不管是大城市还是三四线小城，还是农村地区，回老家后亲戚朋友总是问你是不是买房、是不是挣钱了？全是以经济能力评价一个人。这是我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以前经济能力也重要，但过去是多元的评价体系，比如一个人有情义也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现在评价标准更加扁平化了。

界面文娱：这是您观察到的现象，还是有切身体验？

周子陽：这是观察到的、无处不在的社会现实。如果更深一层观察，你会发现工业革命以后，整个东西方都面临人被数据化、概念化和效益化的问题。近两三百年来、特别是近百年来，东西方都是在看人能不能产生效益和价值。

那么人和经济的关系是什么？直白一点，就是当下社会人们的状况是怎样的，人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不管是《老兽》里的老杨，还是《乌海》里的杨华，他们都是有道义的人。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善良的人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和抗争。

界面文娱：什么时候您觉得这个故事完成了，可以去开始着手拍摄了？

周子陽：第一版梗概我写了三四千字，呈现出大概故事的样貌，当时就觉得可以拍电影了。我决定把它锁定在三天左右的一个时间段。从人的命运和人生来讲，这三天是他们的一个极端世界。

在这个极端的世界里我做了起承转合。整个电影的高潮在山上的那一部分。这里对我来讲非常重要、不可或缺，而且涉及电影的主题：人在欲望面前可以变异，欲望、贪婪、猜忌会带来巨大的伤害。有个在佛教方面有研究的朋友看完电影和我说，这和佛教里的贪嗔痴是一样的。

界面文娱：整部戏中您最喜欢哪一场？

周子陽：一个导演很难说会喜欢哪场戏，因为对整个布局谋篇来说，每场戏都是缺一不可的。有前面的铺垫，核心剧情才能有巨大的爆发力。

就重要性来讲，当然是高潮戏，那是整个电影的核心。我喜欢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心灵震撼的电影，它能让人对人性有新的解读、对人性有新的认知。比如我看《四月三周两天》，电影在某些有爆发力的桥段上，让你对人有巨大的认知、对人有新的理解。

界面文娱：您希望《乌海》的高潮戏也能达到这个效果吗？

周子陽：是的。就像《老兽》里孩子绑架父亲那场戏，也有一些这样的意思。孩子绑架父亲是很荒诞的行为，这对我来讲是重要的。荒诞到这种程度，更能彻底地体现戏剧性力量的强大，探讨才足够深入。

界面文娱：戏剧性的力量会来源于这种荒诞和夸大吗？

周子陽：戏剧性的力量来自于我们所处的社会现实。对我们的创作来讲，每个创作都是讲究创新。我们在剧作上采用了好莱坞三幕戏的写法，讲究起承转合、戏剧冲突、人物等，但是又用了中国现实主义故事，这是电影上面的创新。

界面文娱：感觉《乌海》的镜头语言和《老兽》差别很大，您是怎么设计《乌海》的情景和镜头的？

周子陽：写剧本时脑海里就有画面，就想到了怎么运镜，筹备阶段也会一个镜头一个镜头过，也会画机位图。比如《乌海》里有若干个长镜头。越是重场戏，越用长镜头，最大化地展现出演员的表演张力。

《乌海》也在视觉性上做了很大提升。《老兽》大量运用手持摄影，现实感和记录感很强，非常真实。《乌海》用了很多固定镜头，固定镜头从观赏性层面上更强，做的会更精致，灯光会更考究。

最早希望电影前面是手持镜头，慢慢越来越使用固定镜头，符合从激烈的冲突走向冷漠和冷静的变化，最后也基本是按照这个设计走的。

界面文娱：有没有特别得意的镜头？

周子陽：吵架的镜头、烧帐篷的镜头都很喜欢，一气呵成。钻恐龙的镜头也很喜欢，冷静又充满了荒诞感，非常有意思。

界面文娱：为什么要钻恐龙？

周子陽：（剧情发展到那里）这个人无处可去，只能钻恐龙了。从现实角度上，他没地方可去，车里很冷、也没有油了，他需要一个空间。从人物塑造的意义上来讲，这个人都钻到恐龙里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对后面也是暗示和铺垫。某种程度上也寓意着人被吞噬掉了或怎样的。

界面文娱：您以后还会尝试镜头语言的创新吗？

周子陽：会。不同的时间段，你对作品的要求不一样，也会对电影有新的理解。在拍《乌海》的时候，我又有新的理解，在制作层面对镜头语言和调度的理解就不一样了。导演是综合性的工作，你要在剧作、摄影、美术、声音、音乐、剪辑、表演各个环节都有自己的想法，呈现自己独特的东西。

就像《沙丘》的导演。维伦纽瓦有他非常独特的东西，在音乐、摄影、剧作中都会呈现出来，融合起来才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风格化的东西，才能实现真正的创新。

“我越来越像一个作者类型片的导演”

界面文娱：您提到《乌海》里有很多创新，能具体讲讲吗？

周子陽：之前一些作者电影不太要求观赏性，他们不太在乎的故事性和戏剧性，也不太要求观赏性。我想做一些创新。对我来讲，故事性或者是强戏剧、强情节，都是增加观赏性的一种方式。

界面文娱：您觉得寻求观赏性、强情节这是所有青年导演都追求的大趋势吗？

周子陽：不是所有。随着时代的变化，观众和媒介都在变化。这三五年来的短视频都以秒计算信息含量，变化是非常大的。拿好莱坞电影来讲，九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大多是1000个以内的镜头，商业电影才1000多个，2000年初发展到2000来个，现在好莱坞电影是3500个镜头左右，观众单位时间内需要的信息量在变大。

放到艺术片层面，艺术片的观众也在变化。电影假如慢腾腾的就没人看，票房不好，观众就会流失。这样一些艺术片的节奏就会发生变化。今天的艺术片可以快节奏，也可以慢节奏。

界面文娱：艺术片的节奏也在跟着观众的需求改变。

周子陽：观众和你自己都在变化。我是80后，从九十年代开始看电影，看的是香港电影、好莱坞电影等等，他们的节奏就是那样。你在那个体系下成长，作品节奏太慢了你都受不了。

现在很多新的作者电影节奏都还挺快的。拿伊朗导演法哈蒂来讲，他一有好莱坞的剧作，二有好莱坞的剪辑手法，剪辑很碎、节奏很快。虽然是现实主义故事，但是他的剧作和剪辑方法却是好莱坞的，这就是他做的巨大创新，他的观众群体就会更大，因为他适应这个时代。

我们的电影为了观赏性的提升，也从剧作、戏剧性到视觉、节奏都会进行了一些改变。

界面文娱：您这样的调整是为了贴合观众的观影习惯吗？

周子陽：不是贴合，是我的一种选择。我自己都不适应、不喜欢看特别沉闷的电影，我也不想做那样的电影。我喜欢做有观赏性的、同时又有一些思想性的电影。只讲思想性，毫无观赏性的电影，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所以我也不太会做只过分强调其中一点的电影。

界面文娱：那您怎么看现在粗暴的文艺片和商业片二分法？

周子陽：这是一个快速的市场归类。但实际从专业角度来讲，还有一类电影是工业体系下的作者电影：制作成本是中等成本或中高成本的，他们有大的明星体量，有大的工业支撑制作，但也有独特的导演风格。

比如昆汀、科恩兄弟，你很难说他们的作品是商业的还是作者的。他们不是好莱坞最卖座的导演，但是有独特的观众群和一定的市场，也在电影节受到欢迎。

界面文娱：国内这种电影人多吗？

周子陽：国内电影正在慢慢崛起。我觉得刁亦男或曹保平的电影都近乎于此。他们有一个类型的框架。比如刁亦男的电影，在黑色电影或新黑色电影的框架之下有类型元素，就保证了一定的观看人群。喜欢看犯罪片或爱情片的，在这个框架下，有一些作者的表达和探讨。

界面文娱：所谓类型元素，是什么定义？

周子陽：比如黑色电影有犯罪元素。刁亦男的《白日焰火》是个犯罪片，黑色电影就是犯罪类型的外壳。犯罪就要有凶手、罪案、破案，这是类型的基本元素。不过具体到操作层面，还是可以有创新。刁亦男的电影，犯罪故事很隐晦，更多描述了人物的情绪，这就是他的创新。

界面文娱：能再举个例子说说类型创新吗？

周子陽：拿曹保平的《光荣的愤怒》来讲，在他之前，很少有农村电影拍得这么激烈暴力的，还有犯罪元素，非常好看，节奏非常快，故事性超强，表演张力极足。但这不是一个纯瞎闹的商业电影，他关注的群体、社会性的东西很多，有他的作者性。

界面文娱：这次相比拍《老兽》，《乌海》用了更加工业化的拍摄方式。能具体说一下差异吗？

周子陽：那次预算和团队都很小，一个人顶很多人用。比如挑演员，我们拍《老兽》的时候，一个副导演负责所有演员。这次拍《乌海》就有专门的选角团队，有选角导演，下面有演员副导演等等，有的找主演，有的找群演，各司其职，且经验非常丰富。整个团队的专业化在提升。

界面文娱：听上去您很喜欢把类型元素加入创作？

周子陽：我喜欢篇社会化的题材，因为社会题材有大量挖掘人性的空间，这些东西是我喜欢的，戏剧性也比较强。我的作品基本聚焦在这个主题下，再看创作时具体碰到了什么东西，什么能刺激你的创作欲望。

我们越来越觉得类型是一个外壳，类型是包装的外壳，就和穿衣服似的，你的内心是不变的，但是这个外壳可以更好看，更吸引别人。类型更适合今天的审美习惯，但是电影内核依然是言之有物的东西。

界面文娱：那您想成为什么样的导演？

周子陽：我的定位越来越像一个作者类型片的导演：有一定的市场口碑，同时有一定的作者表达，两种东西兼顾。它既不全是作者性的，也不全是商业性的。

界面文娱：两边都兼顾，会不会很难做？

周子陽：其实每种电影都不容易做。任何电影做到顶尖都不容易，你需要做很多创新才有可能。

界面文娱：那做“作者类型片”最大的挑战在哪里？

周子陽：达到“部部力作”很不容易。想要每一部作品都有力量，都是不同凡响的。就像是运动员一样，要日常保持高水准状态，这是很不容易的。这需要牺牲掉很多东西、抗拒掉很多诱惑来换取你的创作。

比如你有了一些成就总是有人来请你吃饭，你天天做这些事，哪里还有时间创作？比如有商业大片找你，你要是一直去干，东一下西一下的，就永远没有自己的风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