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伍洋宇
采访｜佘晓晨 于浩 陆柯言 伍洋宇
编辑｜文姝琪

“避免无效的内卷，工作干完了早点回家。”一名互联网员工想要呼吁，“脸皮厚一点，比什么都强。”

2月23日，针对网传28岁吴姓员工猝死消息，字节跳动发布声明称，经过41小时的抢救，吴同学于当日下午13时43分左右不幸离世。

此前，据网传消息，吴同学妻子曾在其小区业主群内求助，称其丈夫于2月21日“猝死身亡”，医生判断其“大脑全部死亡，无自主呼吸，无自主心跳，所有器官衰竭”。令该事件底色更为沉重的是，妻子表示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并由于无法支付下个月的两万房贷计划卖房。

风波过后，互联网大厂人的生存话题被再次拉回舆论中心：28岁、抢救41小时、月供两万、妻子怀孕两月，这些细节交织在一起，让太多人不自主地回头审视自己的付出和回报。而对更多人来说，他们是无暇顾及驻足思考的——毕竟等待自己跟进的事件还成堆躺在列表里。

据美年健康，一些中老年会出现的疾病，正在年轻的互联网人身上出现。在丁香医生发布的《2021国民健康洞察报告》中，98%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有健康困扰，占据第一的为情绪问题，疲劳感、压力感和焦虑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三大负面情绪。 

此外，80后、90后及95后中有过半人群曾担心自己猝死，加班、值班是这一忧虑发生最为集中的时刻。

大病没有，小病一堆

因为连续性高强度加班，齐瑞经历了一系列免疫疾病的发作，直至患上了一种免疫系统疾病。

“差不多就是会跟一辈子的病吧，”齐瑞说，“的确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接受自己得了这个病。”

在互联网大厂销售部门的他，最严重的加班状况是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时间持续一周，而这种情况是他从外企跳槽过来之后才开始经历的。

身边与他工作节奏大体一致的同事们也不能幸免，大都属于“大病没有，小病一堆”。“我们经常自嘲‘结节三件套’：肺结节、乳腺结节、甲状腺结节。”齐瑞表示，结节在同事们的体检结果中，已经成为一项常量。 

在过去两年的经济环境中，齐瑞曾认为保住手头这份工作最重要。面对近期事件的冲击之后，他的想法却转变了：“经过那天接二连三的惊吓，我真觉得保不保得住这份工也没那么重要了。”

齐瑞并非个例，互联网大厂员工对于自身健康的关注度正在上升。 

“身边的好几个同事偶尔说自己心脏疼，我都会吓一跳。”李萌入职一家互联网大厂快两年，对自己的健康问题越来越敏感。

她曾在一次出差中感觉到心脏疼，赶紧去到医务室找医生求诊。她的紧张情绪甚至带动了医生，对方也神色慌张地让她快坐下。印象中，她还碰到一位男同事，对方跟她一样也是心脏疼。好在两人最后都是虚惊一场。

员工们所担心的健康状况，在第三方机构处得到了一个更全面的视角。

美年健康从体检结果分析，认为互联网公司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普遍存在疾病年轻化趋势。 

据介绍，目前互联网大厂员工普遍存在的健康问题，主要集中在体重超重、三高（血脂血糖血压）、尿酸高、甲状腺/乳腺/肺部结节、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心血管问题也是互联网大厂员工相对高发的疾病。总体而言，由于久坐、肥胖、压力大而引起的疾病较为普遍。

美年健康以某互联网企业为例，该企业员工体检异常项目占比大致为：超重占比44.92%、脂肪肝26.47%、甲状腺25.12%、血脂20.76%及乳腺异常（仅限女性）占比31.07%。

“很多中老年人会出现的疾病，已经在年轻的互联网人身上开始出现。”美年健康方面告诉界面新闻。

对此，大厂员工们或许已经有切身体会，并开始采取预防措施。

据体检服务平台善诊发布的《2021年度企业员工健康白皮书》，高新科技行业员工（包含互联网平台、数据服务平台和软件技术公司等）自费检查项前三依次为肿瘤标志物筛查、心血管功能坚持、甲状腺功能检测——另一个与其次序完全一致的是制造及化工行业。

大厂的健康机制

对于员工的健康问题，企业并非姿态漠然，也从福利和组织上投射了不同程度的关注。 

一名阿里员工告诉界面新闻，从去年到今年，公司给员工提供的健康保险总额度在提升。除了每年都会有的面向员工和家属的体检卡，在有关企业文化的内宣上，“体检”意识也会得到强调。内部还会执行一些专项健康计划，并且不定期举办围绕健康话题的讲座和线下问诊。 

作为许多互联网大厂的标配，园区里有多家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可以按照内购价买课。另外，公司还会安排做操活动，“每天下午有教练巡楼，调动员工去拉伸锻炼做操。”而在字节跳动，健身甚至被写进了一些部门的OKR中。

互联网大厂对于员工健康的重视程度正在加深。

医联旗下未来医生企康业务负责人告诉界面新闻记者，近些年，随着互联网行业的崛起，头部互联网公司在职场医疗健康服务方面投入明显增加。

禾连健康企业事业部市场总监姚一飞表示，在其接触过的互联网行业整体情况中，“大厂的体检预算金额明显高于中小型互联网企业，能够超过1000元的人均。”但他同时指出，这种情况偏少，“大部分互联网小公司体检预算基本在三五百左右，和其他行业中小型企业没什么差别。”

从全行业看来，事实的确如此。根据善诊发布的《2021年度企业员工健康白皮书》，不同行业员工体检预算有明显差异。金融及保险行业最高，达1064元，商务服务行业和医疗及医疗器械行业次之，分别为639元和636元，最低的是包含互联网平台在内的高新科技行业，仅有431元。

300元至500元的体检预算是互联网行业员工的主要配置。据统计，高新科技行业员工体检预算300元以下占比12%，300元至500元占比最高为58%，500元至800元占比25%，800元以上占比5%。

这也与互联网大厂实行分层级采购体检套餐有关。一名大型连锁体检机构销售人员告诉界面新闻，互联网大厂在采购体检套餐时，会按照年龄或职级分类购买。例如以35岁为分界线，又或者按照员工或领导等职级来分类。 

以该连锁体检机构的员工体检套餐为例，其最高价位套餐（1200元）相较中低档位套餐（600元）多出的项目主要是人乳头瘤病毒分型（女性）、宫颈TCT（女性）、同型半胱氨酸（男性，动脉硬化有关）、骨密度（男性）、经颅多普勒（男性）——均是各自性别最关切的问题。

毋庸置疑，互联网公司内部确实存在员工健康管理意识。“他们知道这个问题，并且也在乎，但很难有什么实际作为。”姚一飞说，“除了做体检之外，别的工作都挺难真正落实。”他指出一些大厂即使出现了“到点下班”等新规，但是员工们下班之后因为工作等原因也很难真正得到休息。 

“所以我觉得这是员工个人管理能力的问题，从HR的角度来讲，短期内肯定无法完全解决，但是可以通过手段进行一定程度的补救，例如提升员工的健康意识和健康水平。”他说。

意识的缺乏

由于那名28岁员工是在健身房运动后感到不适，有关健康意识的讨论也伴随事件卷进了漩涡中心。

姚一飞认为补充正确的运动知识仍是有必要的。“熬夜和运动本身都是消耗，当你叠加了消耗而得不到休息，如果你本身有些亚健康状态或者心血管方面的问题，其实是风险还是蛮大的。”他解释道，“越是疲劳越不能运动，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担心的是很多年轻人觉得自己扛得住。”

在大厂员工眼中，他们也认为自己并未拥有正确而充分的健康意识。 

“健身好像只是一种风潮，就像大家喜欢泡枸杞水养生一样。”在字节跳动的王彦周说，他能感到健身在公司内部是一件流行和普遍的事情，“但对身体各项指标的了解，什么病要进行怎样的保养和改善，这方面的知识是缺乏的。”

李萌明确表示，急救措施和知识应该成为员工必修课，还应该增加员工心理健康的评估，建设专业的压力纾解渠道，“但公司现在做的还不够”。

第三方也有相似的看法。据未来医生企康业务负责人介绍，目前互联网大厂对于健康管理的需求，主要集中在应急体系的搭建、基础诊疗服务、慢性健康问题的管理、食品安全和健康、以健康教育和健康活动为主的健康促进。

他认为，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企业更倾向于开展能简单、立竿见影的服务。“目前大多数企业还是以基础性健康管理为主，在专项疾病筛查和预防、专项健康管理、线上医疗健康服务的引入方面还有不少提升空间。”

在更实际的层面，美年健康的建议是适当增加员工健康体检预算以及体检项目的深度。“尤其是脑核磁项目、肺部CT 、心脏彩超、颈椎DR、胃镜以及大肠癌、脑健康、免疫力综合评估等有深度的影像类筛查项目。”

一切体检措施都是预防，回到问题的核心，员工仍然会自省。“外界发生的相关新闻，都会让我时不时产生一些自我拷问。”李萌说。

在若干员工猝死事件、企业与员工劳动纠纷事件中，这些问题已经多次进入公众视野：究竟员工为了公司付出大量体力、脑力，不惜损害健康甚至失去生命，其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定论，但会出现一些声音指向“愿打愿挨”：既然选择这个行业的薪资，就理应承受它的工作强度。

齐瑞不接受这种观点。“折合成时薪，我的薪水少得可怜，并不值得拿生命去搏。”他说，“我在外企工作过，我会觉得这些不是不可以改变的。”

事实上，当猝死事件发生时，舆论会倾向于指责公司的加班制度和企业文化，但关于两者是否直接造成员工的过劳和猝死，还需要更多的讨论空间。

“我觉得也不完全是互联网行业的压力，也有年轻人现在习惯于熬夜（的原因）。”李萌说，“年轻人自己能掌控的时间比较少，就希望额外拉长属于自我的时间。”她把这种对于入眠的抵抗称作“心不想睡”。只是这个问题还可以延伸，例如那些自己本可以掌控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诚然，与年轻人的熬夜习惯相并论，饮食、运动等习惯都应当放到与工作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而这又再次回到了那个永恒的关于平衡工作与生活的命题上。

对于最近发生的这场悲剧，受冲击最强烈的或许还是全体字节人。 

“这件事给我的感觉就是很难受，字节圈所有人都很难受，都说要保重身体，也算给大家提了个醒。”王彦周说，“每个打工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你打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暴富，还是为了诗和远方。” 

（应采访对象需求，文中李萌、齐瑞、王彦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