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明艳

近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科研的进步，人们对不孕不育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相较于男性，女性不仅在生理治疗方面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同时她们也面临着更深重的病耻感和生育压力。

关注不孕不育女性的心理健康发展，给予她们应有的关怀与呵护，是文明社会前进的方向，同时也是当下迫切的需要。

卢伟英，现任海南省妇女儿童医学中心生殖医学中心首席专家，是一名有着33年妇产科工作经历及专注不孕症25年的老医生。多年来，她看过无数母亲在迎接新生之时表现出的勇气，同时也见过这些女性不为人知的压抑。

界面海南：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不孕不育的男女双方原因占比大概是？不孕不育的原因都有哪些？

卢伟英：就我个人接诊经历而言，不孕不育的原因和多数人的刻板印象不同，女性仅稍高男性，很大一部分是男女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问题，此外还有10%左右是靠目前检查手段还未找到的原因，所以将病因全部归为女性显然是不公平也不科学的。

不孕不育有生理性的因素，成功怀孕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女性能周期性排卵，男方还得有足够数量及活力的精子，精子卵子能在恰当的时机遇见。因此临床上排卵障碍、子宫内膜异位症、输卵管阻塞、盆腔黏连，子宫病变、男性性功能异常、少精弱精甚至无精等精液异常、女方或男方染色体异常等因素都可能影响到生育；同时不良生活习惯也会影响精子和卵子质量，甚至导致卵巢功能提前衰竭，如熬夜、抽烟、嗜酒、吸毒等不良行为，夫妻性生活的频率都可能直接影响到生育。

界面海南：在生理治疗方面，女性是否需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她们所面临的风险有哪些？

卢伟英：在不孕不育的治疗过程中，多数女性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远大于男性。拿初步检查来说，男性只需提供精子；但女性需要经过多重繁琐的筛查，抽血查内分泌激素，结合B超评估卵巢储备功能及排查子宫卵巢的器质性病变，妇科检查了解阴道、宫颈、子宫有无异常更是最基本的检查，以及或多或少有一定痛苦的输卵管检查。

就辅助生殖过程而言，我们最能体会到女性的艰辛。取卵手术时，医生会将探头置入女性阴道，通过B超显示出卵巢形态及卵泡位置大小，选取合适的穿刺点穿刺到各个卵泡内，负压抽吸卵泡液至试管中，实验室人员拿到卵泡液，在显微镜下寻找卵子。整个过程大约10分钟，可以选择在全身麻醉下进行，也可以打止痛针或什么都不用，对于不同女性来说痛苦程度不一，术后特别需要注意有无内出血及损伤。

但比起生理上的痛苦，更磨人的是精神上的疲倦和对未来的迷茫，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目标，为了做助孕，她们需要来来回回往医院跑，抽血、B超、检查、打针，哪个都需要排队，有时候还得天天报到，势必会影响工作和学习，即使怀孕，以后她们仍需用药保胎，很可能还得继续打针。有病人对我说，她的肚皮上、臀部皮肤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听了让人心酸，身体的痛苦，加上每次就诊，不是检查就是治疗，势必不断产生费用，这对经济困难女性来说，真不是一般的痛苦。

界面海南：在心理层面，女性为何会面临着比男性更深重的病耻感和生育压力？她们的压力主要来自哪些方面？

卢伟英：女性的生育压力与家庭经济条件、文化程度、妊娠史、生育史、家庭生活类型等方面都有关。受“传宗接代”观念的影响，女性作为生育的主体，也会在生育的过程中受到更多关注和质疑，她们的心理状态与社会、家庭、夫妻以及自身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

一般而言，经济条件较好和文化程度较高的家庭，女性面临不孕不育时的压力相对低些。至少经济压力更小些，也没有迫切去求子。相反，有些不孕症患者，本来收入低微，但所有看诊及助孕费用都得自理，丈夫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经济上都不予支持。临床不乏这样的案例：病因其实出在丈夫身上，但来自家庭、社会的种种压力依然针对女方，就连丈夫都无视女方承受的委屈和无奈，这是我最为不平的。

看不孕症门诊，难免会涉及患者隐私。我们经常会让男女双方分开就诊，既能得到第一手资料也能保护各自的隐私，在交流过程中，她们也会慢慢敞开心扉，把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倾诉出来，这对我们选择治疗方案是至关重要的。

作为医生，我们有严格的职业操守，有责任和义务为患者保守秘密，我们了解隐私是为了治疗而服务。

界面海南：你的病人说过的哪些心里话让你很受震动？

卢伟英：有不少女性病人对我说过：“医生，求求你啊，我这次一定要怀上，不然我的家庭就要解散了。”面临着如此大的压力，这对助孕结果是有影响的。由此我们在想：作为医生，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这个时候，我经常会建议患者下次就诊时把她丈夫带来，把婆婆带来，讲讲道理，做下科普，让患者轻松上阵，促进家庭和谐。我们希望她们首先爱护好自己，主动出击，寻求帮助，过好自己的生活，以希望迎接新生，而非在痛苦中孕育新生，只有这样拥有新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界面海南：女性的心理状态对治疗产生哪些影响？哪些类型的女性更容易在治疗过程中遭遇心理问题？

卢伟英：女性的心理状态对治疗产生影响，正面的心理状态带来正能量，调节身体激素。负面的心理状态只能带来负能量，使身体内分泌失调，激素分泌紊乱。有个别夫妻反复助孕失败，干脆放松去旅行，结果意外怀孕。

我们发现，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经济过度依赖他人、心思敏感、性格内敛不善表达、家庭氛围不好的女性，面临的心理压力最大。

由于男女双方不同的思维模式，夫妻之间的坦诚沟通、有效沟通能解决很多问题，女方认为的“天大的事”在男方看来可能不算什么，瞒着憋着反而会增加心理负担。对他们而言，走出第一步，互相坦诚沟通很重要。

界面海南：农村不孕不育女性的真实情况，是否久被忽视？

卢伟英：当前，我的工作并未发现城市和农村不孕不育患者在数量上有何显著差异，但经过多次到省内各市县甚至乡镇的义诊，发现居然有结婚近20年不孕不育也一直都没看诊的患者，所以，农村的不孕不育群体还有挺大一部分被忽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界面海南：促进不孕不育女性的心理健康发展，你如何建议以及做过哪些实际尝试？

卢伟英：首先，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只有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不孕不育发病率高，与过早有性生活、过晚结婚以及过晚生育孩子有密切关系。因学校性教育缺失使不少年轻人不懂得避孕的意义，把人工流产当儿戏，导致未来不可逆的不孕症。这就要求我们需尽快将青少年的性教育提上议程。我们从2018年开始组织生殖健康科普教育进学校，刚开始，有些家长和老师有顾虑，他们认为让中学生接受性教育是否太超前，是否会有副作用，可听完课后，立马改变了想法，没安排听课的班级，家长还请求加课。

当前，晚婚晚育成了趋势，部分女性出于事业和家庭的两难选择，不得不错过最佳怀孕年龄，男性的精子质量也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降低。基于此，社会需要做好保障，承担生育的责任，解决后顾之忧，让女性敢在最佳怀孕年龄生育。

其次，对于不孕不育患者而言，经济负担是造成女性心理负担的首要因素，多数女性会因治疗费用过高产生强烈的愧疚感和心理压力，我们也会在实际治疗过程中考虑到患者的经济实力，量体裁衣，最大限度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今年2月，北京市宣布将宫腔内人工授精术、胚胎移植术、精子优选处理等16项辅助生殖技术项目纳入医保甲类报销范围。期待海南能跟上这个步伐，可以分项目分阶段纳入，现阶段至少可以把不孕症的基本诊疗纳入医保，而不是本可以纳入医保的手术因合并不孕就排除在医保大门外，这样才能让更多经济困难的患者抓住最佳治疗时机。

此外，我们将继续开展公益援助活动和争取社会慈善基金的帮助，也希望海南有更多慈善机构献出爱心，帮助更多患者得到及时治疗。

在实际工作中，我们也为促进不孕不育女性的心理健康发展做出了一些尝试，比如关注患者的身心健康，与中医进行合作，配合着针灸、中药、食疗等手段让患者全身心放松下来，这有助于治疗，同时，我们还设立了减压室，每天早上九点钟，会有一个老师带领患者做八段锦。如果心理问题特别严重的，我们还会与心理科沟通，建议病人心理咨询，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助。

我们还为患者组建了微信沟通群，为她们搭建沟通互助的桥梁及释放压力的小窗口，不孕不育本来就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在解决生殖问题的同时，健康生活状态更重要，所以我们会教患者摄影，记录自己助孕路上的各种艰辛，也许是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我们教患者做健康饮食，拒绝外卖，通过健康食品改善身体状态，同时，请中医专家一起做直播向患者传递合理锻炼、睡眠、食疗等调理身体的方法，从源头上得到最好的“种子”。

女性是生育权的主体，但生育不仅是女性的事，而是夫妻双方、整个家庭甚至是整个社会的事，应更多给予她们经济上和精神上的支持，为她们营造良好的生育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