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王磬

2022年7月8日，41岁的奈良市民、海上自卫队前队员山上徹也怀揣一副自制手枪出门了。几小时后，枪声在大和西大寺站附近响起，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倒在了血泊之中，很快不治身亡。

是什么让山上徹也动了杀心？政见不合可能是最容易想到的推理方向。但日本媒体援引警方透露的消息称，山上徹也表示，行凶动机“并不是对安倍政治理念的恨意”。另有报道指出，至少到2013年左右，山上徹也的投票还是支持安倍所在的自民党的。

在关于行凶动机的进一步追踪中，一个名为“统一教会”的宗教团体逐渐浮出水面。尽管目前尚无官方确认，日本媒体也仍然用词谨慎、仅指山上徹也与“某宗教团体”有关，但日本的网络舆论已经大范围地将目标指向了这个教会。日本媒体“新月通信社”（Shingetsu News Agency）指出，尽管许多细节还需要记者和历史学家来充实，但本案案情的基本雏形已经浮出水面。

据报道，山上徹也及其母亲都曾是统一教会的成员。统一教会敛财不择手段，诓骗了山上母亲一生的积蓄。这导致了山上母子反目、家庭破裂，山上不得不因此中断学业，人生出现重大转折。尽管他其后通过努力改善了生活，但新冠疫情期间他又失去了工作，成为了彻底的“失败者”。他或许是因此产生了报复心理，最终把矛头指向了与该宗教团体“走得很近”的安倍晋三。

统一教会与日本右翼的渊源

统一教会是“世界和平统一家庭联合会”（朝鲜语：세계평화통일가정연합）的简称，由韩国人文鲜明于1954年在韩国创立。1968年前后转赴日本活动，1972年以后又转移到美国发展。

1990年代末期，这一团体一直在日韩大行其道，拥有深厚的信众基础及政坛支持。

1960年代，当安倍晋三的外公、日本前首相岸信介与文鲜明暗地结盟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播下一颗危险的种子——半个多世纪以后，它将夺走他心爱的孙子安倍晋三的生命。

日本在二战投降后，曾供职于东条英机内阁的岸信介被视为甲级战犯嫌疑犯，但他最终并未遭到起诉。外界广泛认为，是因为岸信介同意和美国政府合作，才换取的无罪释放。由于他强烈的亲美与反共倾向，被美国当局认为是“创造一个服从美国的日本”的最佳人选。

岸信介毫不掩盖自己的民族主义立场与再军事化的倾向。但他上任仅仅三年后就由于反安全条约抗议活动而仓皇下台。他的党内继任者们没有继续推行其修宪的主张，因为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对军国主义复苏的警惕是当时民意的基本盘，如果不踩刹车可能会导致自民党在投票中失利。

岸信介将自己的失势归咎于当时如火如荼的共产主义运动。1970年10月，岸信介访美，会见了尼克松与基辛格，表达了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担忧。60年代中期，当岸信介被介绍给统一教会创始人文鲜明时，他们共有的强硬反共立场一拍即合。

美国政治学家理查德·塞缪尔（Richard Samuels）在2001年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里描述了这种错综复杂的联系：统一教会在东京拥有地产、并在那里建立了其日本总部。到1970年代初，一些自民党政治家使用统一教会成员——所谓的“Moonies”——作为竞选工作人员，他们被派去无偿服务。安倍晋三的父亲安倍晋太郎在竞选中就曾高度依赖“Moonies”，还曾劝诱同僚议员参加统一教会的讲座。作为回报，统一教会多年以来都在日本享有特殊保护，不会由于其具有欺诈性和侵略性的敛财措施而遭到日本当局起诉。一个惊人的数据是，到20世纪80年代，日本提供了全球统一教会收入的约五分之四。

持续半世纪的争议：集体配婚、无度敛财

自创立以来，统一教便面临着诸多争议。其中最受瞩目的是集体配婚与不择手段的敛财。

统一教创始人文鲜明曾被指控为“倡导性交赎罪的洗脑教主”。文鲜明认为，人是神的子女，本来神盼望人可继承神的创造性和主管世界的权柄，神人一家，但声称夏娃在伊甸园与魔鬼发生了性行为，令人堕落。他认为耶稣是第二个亚当，本是要恢复神人的完美家庭，但他未婚没留后裔，只在灵魂上救赎人，未能在肉身上带来救赎，要完成耶稣未竟之业，就要靠他和太太当“真父母”，透过性交把已婚信众和家人联系到上帝。他早年甚至要求女信徒跟他性交换取“洁净得救”。

集体配婚是统一教的旗舰活动。由文鲜明亲自为信众配对、举办集体婚礼，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名全球信众因此成婚。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婚前都互不相识、来自不同的国家，配对方式是文鲜明根据一张张悬挂在木板上的照片随机挑选。

文鲜明有一套关于婚姻的说辞。他将婚姻描述为“获得救赎的关键步骤”。夫妇结婚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对教会的承诺、并生育没有原罪的子女、并扩张“神的世界”。夫妇婚后的生活，如在何处定居、何时生育子女等均需要听从教会安排。

批评指出，集体配婚其实只是文鲜明洗脑和敛财的手段。通过全球配婚，先是切断信徒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再要求他们在婚后向教会上交大部分私人财产，新生儿又会成为教会扩张的新鲜血液。文鲜明仿佛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信徒们的一生网罗其中。

为了敛财，统一教会可谓不择手段。文鲜明给教徒洗脑，要获得救赎，需要缴纳入教前三年的所有收入，还需要无偿劳动，强制性地摊派销售任务。这些从教徒身上搜刮的财产，被文鲜明拿去创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从韩国的造船业延伸至美国的饮食业，甚至还涉猎了新闻业。臭名昭著的《华盛顿时报》（编者注：不是《华盛顿邮报》）便是他为了推广教义、加剧敛财的媒体工具。除此之外，他还拥有西班牙文的《世界新闻》报、韩国的《世界日报》等。

愤怒的前教徒与奈良的枪声

作为日本右翼政治家在当代最知名的代表，安倍晋三本人也继承并发扬了自民党与统一教会的联系。

2006年，安倍晋三第一次当选首相时，就因其向统一教会的集体婚礼发送贺电而遭至了批评。他事后解释，自己仅是通过私人名义发送、而非作为首相。但此后许多年里，类似的公开背书仍然频频出现。

最近的一次风波是，2021年9月12日，安倍晋三为统一教会的一个活动录制了祝贺视频。四天之后，全国反精神买卖律师网发表了一封公开抗议信称，“如果安倍先生要继续以政治家的身份活跃，与统一教会及其前沿组织合作并支持其活动是不可取的”。

似乎正是这些风波，促使山上徹也瞄准了安倍晋三。

日本媒体援引警方声明称，山上告诉警方，他指责一个“宗教团体”诱捐他的母亲，使其倾家荡产。他最初准备杀死一名教会领导人，但认为这“太过困难”然后放弃了。他后来将注意力转向安倍晋三，认定其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教会的发展壮大。

根据日本媒体调查，大约是在1999年至2002年间，身为统一教会成员的山上母亲被教会诓骗了毕生的积蓄。1999年，山上母亲被迫把外祖父的房子卖掉。2002年，她宣布个人破产。也正是那个时候，山上被迫中断大学里的学业，前往海上自卫队服役谋生。山上认为，邪恶的教会是导致他们母子反目和家庭破裂的原因，也为他带来了痛苦的人生转折。

也许正是这些痛苦，在许多年之后，化为了奈良的两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