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陈可 整理:刘琼宇
对陈可的首次采访结束时已是晚上10点多,走出甜点店前,他拿起桌上的泡芙告诉记者一定要尝一尝:从香草口味的起源,讲到香草之岛大溪地,又讲了一个发生在岛上的历史故事。
事实上,在采访他之前,自认对时尚了解甚少的记者略有顾虑。但陈可并不急于谈论自己的创业项目——时尚媒体App格知,甚至不急于将话题引向时尚,反而开心地聊到各种「无关」经历和「无用」知识:电玩、戏剧、美食、战争、音乐史、奥地利学派……有趣的是,随着对话的深入,它们几乎都与时尚产生了某种联系。
*格知App的启动界面
壹
我在深圳待过2年,深圳机场一出来就有一个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其实我想说他少了一句「走了就不是深圳人」,就是说哪怕你在那里出差,那一天你也可以是深圳人,可以分享自由的氛围,(但是)没有一种所谓深圳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林语堂写过一本老北京的书,说北方人身上有一种爽朗和质朴,他们明确地知道他们自己对生活的要求没那么高,吃喝拉撒只要满足了,就可以很乐天地向你露出中国式的微笑,这种认命又有中国文化的闲散和境界在。
上海人容易让人觉得很计较,其实你会发现他计较的并不是利益,是另一种生活品质。他觉得生活应该有态度,什么事情都应该有态度,如果事情没有态度了,就会觉得人生没有追求。
有一本书叫《双城记》,说北京和上海是两种伟大,上海的伟大是你在那里呆10天你就想成为一个上海人,北京的伟大是你在这里待了10年你都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北京人。上海能把你吸进来,如果我在这个城市有个家,便利店24小时为我亮着灯,到外滩看一看,很浪漫谈个恋爱,男生都很绅士,你会老想着我要买东西、我要喝杯酒。北京天气那么糟糕,赶紧拼命奋斗,北京文化很有意思的,儿话音我学不了,北京怎么这么屌,就是这样。
上海话也很有意思,说一个人今天穿得很帅很漂亮叫「喙头」,就是说一个人要精神首先从头着手;说一个事情很糟糕办坏了叫「蹩脚」,就是说除了看头就是看脚,上海话里就有时尚的元素。
所以我是「伏帝魔」——潜伏在帝都的魔都人。我小学搬到浦东的时候,东方明珠还没有造,我是看着陆家嘴每一栋楼起来的,所以我非常非常喜欢摩天楼,我对这种快速变化和成长的东西是有情结的。我整个人生的乐趣大概都在(好奇心)。我是每看一集《犯罪现场调查》都要在维基百科里至少查十个条目的人。
贰
那天看(Youtube上)各个国家的国歌,有人把歌词翻译成英文。我们看日本国歌,觉得超级难听,像哀乐一样,但评论很有意思,都是「I love Japan」,全是欧美人。他们喜欢日本这个国家。
我觉得很正常,你想是日本经济崛起早还是中国?是日本,东京奥运会、大阪世博会比中国整整早了三十年,九十年代开始就经济衰退了。所以日本最繁荣、纸醉金迷的时代是八十年代,那时候最好的产品是日本的产品,日本人跑去欧美收购各种企业。那时真正让东方文化深入欧美、深入西方,意识到西方之外还有一个东方之美的就是日本。他们以前有战争罪行,但欧美人(觉得)无所谓的,(他们)心中日本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人是可爱的人。
大家对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样,是一个问号,黑人问号,是陌生的,不知道中国人在想什么。(出国旅游当地人)先问「Are you Japanese?」你说「No. I’m Chinese.」然后他就不知道下面该跟你聊什么了,他只能说「I love pandas.」哈哈。
我意思就是说当代中国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在想什么,都是问号。你发现爱国主义很能点燃大家的热情,但是你看看你的消费集中在哪些品牌上?你都在往非常西方主流的生活方式靠。这件事情日本人已经做过一遍了,韩国人也做过一遍了,但是中国人又有很大的文化和民族感情上的自豪,这种时候你自己会很错乱,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有几分中国味?
大多数消费升级没别的,都是在全盘西化。中国在市场经济上是非常激进的自由主义,非常拥抱自由市场,但在意识形态上又极端不自由,这种扭曲会给大家造成非常多的困扰。
中国人在这个时代发明过什么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吗?没有,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可能发明过。发明过什么?旗袍开高叉,改良到短袖,还有像西装那样的定制。民国时候的话剧《日出》,讲天津租界的,他们家很穷,但要陪太太搓麻将,得穿一个像样的得体的旗袍,到铺子里做一套好的衣服。那是很商业化的行为,已经是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所以我觉得现在是一个中产阶级消费升级的尴尬期,很多时候不是创业者把握不到用户痛点,而是所有人不知道我到底缺什么。什么样的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能够提升我们的幸福感?大家都有个问号。
我们为什么叫格知,格物致知,我们觉得每一样物质消费的背后都有精神寄托。我们身边的朋友也都在找一个更好的、适合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典型用户是25~35岁、生活在一二线城市或者国外,当然也包括三四线城市那些资讯很发达但购物渠道有限的女性。她们的痛点就是购买力已经上来,但需要领路人或先驱告诉她们应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买什么样的东西、得到什么样的时尚体验。
叁
为什么衣食住行,衣排在食前面?因为你穿上衣服才是人,你不穿衣服就是禽兽。
(这是)我自己奇葩的理论,不一定所有人接受。所以我说时尚和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就是衣服,是个非常底层的事情。
一辈子没穿过大牌没关系,你也是时尚的受众,因为你穿的平凡的衣服,就像《穿Prada的女魔头》里面说的,哪怕一件普通蓝毛衣,你也要知道当初有个时装设计师第一次发明了这样的衣服,这样的面料当时是高科技,这样的印染、剪裁之前可能没有。一百年前大多数女人还不穿裤子,甚至五十年前球鞋都不是主流,世界上大多数人穿的是皮鞋。
很多人会说「不懂贵圈」,时装周结束,大多数人都会找最奇怪和最惊世骇俗的衣服出来讲。任何东西到了顶级都是艺术,当然服装也是。
麦昆是一个非常好的注解,他的衣服被(普通)人穿的很多,但也有很怪的衣服。我印象最深的他的秀,一个非常胖的模特,全裸,戴着防毒面具吸着氧气,然后倒下了,蝴蝶飞出来。还有一场秀,是和英国一个戏剧导演合作,有点像《大逃杀》的生存游戏,征集情侣,在一个环形跑道不停地跑,会争执、会互相残杀,最后求生。整场秀是跑完的,非常有意思。
所以时尚在干什么?在造梦。核心是时装,但衣服只是整个秀的非常小的碎片。我喜欢的是造梦的麦昆,是一个魔法师。他对整个流行文化都有贡献的,LADY GAGA为什么也一直穿他的衣服,他是很多人的灵感源泉。
周杰伦可以成为一代人的记忆,衣服也会,你想我们父母那一代人的文化记忆是什么?是军装、中山装、毛主席像章,那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时尚。
肆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在中国什么东西很好卖?是明明这个东西应该值100块钱的,20块钱就把它卖出去了。但什么叫消费升级,是说这个东西本来可能只值100块钱,但是你卖出了150,大家还觉得这个150值,因为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是难的,但这恰恰是时尚产业最根本的逻辑。
你真的觉得香奈儿的包要两三万,铂金包要几十万一个吗?你可以买好多好多牲口,自己扒它们的皮,请很多工人,农场都要做下来了!但那个东西跟成本有什么关系?爱马仕是你的梦。
在苹果之前,大多数人不会愿意花五六千买个手机。你觉得苹果的逻辑逆人性吗?苹果的营销术和很多哲学,其实是从时尚行业里转移到产品的。比如香奈儿为什么在时尚业界一直享有这么崇高地位?因为香奈儿小姐当年是多么女权的一个人,甚至是个社会活动家。在她以前,女孩子真的要穿层层叠叠的裙子,因为男人的审美观固定了,说女人不应该像男人那样穿裤子。
香奈儿还改革了一点,女人为什么不可以戴假珠宝?以前普通女孩子买得起什么戴什么,一个人的阶级属性真的可以通过外观看出来。但她就会用塑料做珍珠,而且还做那么大。你不觉得其实很摇滚很反叛吗?
*陈可更广为人知的是作为电玩KOL的网名「叉包」,他说,创业其实是一种摇滚和耍酷
伍
9.9块包邮这种东西,真的没有快感,你只有占便宜的感觉。淘宝为什么很可怕?因为他在摧毁一整代人的文化。我们这代80后90后,是没有看到一个从这个时代诞生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牌子,没有的。
现在有多少人很怀念诺基亚?难道让你怀念的是单色屏上的贪吃蛇吗?是那个怎么摔都摔不坏的质量吧。请问这个质量从哪来?难道是用最便宜的劳工最便宜的流水线最便宜的材料和最便宜的设计师来的吗?
所以你要反思,这个世界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也不是说超出你的购买力,只买贵的东西,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人只买便宜的东西,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可怕还是会变得越来越好。我们都在为我们想要的世界买单,你其实在用钱投票。
中国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太差了,阿里之前被扔出国际打假协会,爱马仕就因为协会把阿里巴巴放进来就退出了这个协会。在中国反而「9.9块包邮」变成了一种商业模式。实际上你在做一件劣币驱逐良币的事情。
很多没有中国发达的国家,在时尚指数上、在自我品牌上做得比中国领先很多。比如泰国的Vogue(杂志)可能是全亚洲最好的,原创设计师很多,生产成本也没有中国高,相对也没有像淘宝这样山寨泛滥的平台。
我们一定不会卖淘宝爆款这些东西。这个时代没节操很容易的,有节操很难,但上帝是公平的,你一定能收获那份尊敬感和归属感。
陆
你看了一本书,有知识上的窃喜,从此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看过这本书,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另一种人是麻瓜,没看过这本书,不懂魔法世界里的乐趣。时尚也是一样的,你买了你就懂了,你不懂你不会买的,你再被煽动、再头脑冲动,你已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你要相信时尚本身的力量,你使用它、背着它的时候,心里知道它是贵的是不一样的东西的时候你会感受到时尚的力量。
我们是要培养(意见领袖),但这个培养链条比较长,我们只能做一部分。或者用我的话说,「我们在路的尽头微笑着等待大家」。我们前面有谁呢?首先有网红。
我们仔细研究过张大奕,她在淘宝上发视频介绍她自己做的白衬衫,说vivienne westwood是斜条纹的,比较朋克,我这个没有那么朋克,可以穿的场合更多一点……她在和四五线可能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普及什么叫做vivienne westwood。谢谢这些网红,这些女孩子会长大、会毕业,她们也想找一份好工作会来到北上广,有一天也会出国,她们会发现办公室里不能再穿淘宝盗款了,至少是ZARA。
(网红)在帮我培养未来的用户,美丽说、蘑菇街难道不是在帮我培养用户吗?美丽说他们自己也清楚,他们的客户一旦流失,是永远流失的。
在深圳第二次创业做电商网站,和华为合作。华为非常有意思,那时还没做手机,就是做电信设备供应商,他们要了解客户的客户,洞悉互联网的风口在哪里,做研究。
那时候微博已经兴起了,2007年出现了饭否,而我是第一批玩饭否的人。华为内部做了一个微博这样的网站,研究未来需求在哪里。我们号称是华为在互联网推广上的史上第一单,10万块钱,帮他们到深圳大学推广这个微博网站,做了一个校花比赛的策划,但那是一个内部项目,外面人不知道。
那时候我对新浪微博有仇恨,因为我是饭否的用户。所以去新浪微博,对我职业生涯是非常非常大的改变。我2010年12月10号才去,之前微博和我接触了大半年,他们很缺产品经理,国内刚有产品经理这个概念。我愿意去,就是要接触到海量用户,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是商业化,在商业化上,微博其实跑得比推特早很多,比如像游戏这样的业务就非常有中国特色。做新浪微博微游戏的产品总监,我觉得首先见证了整个社交网络的崛起。
你想想2011年、2012年的时候(微博)LOW吗?不,一开始反而是大V,全是意见领袖。这次变LOW是因为微博真的往95后、往三四线、四五线城市下沉非常厉害,而且(部分)大V洗牌洗掉了。网红很早就有了,为什么又红起来?跟微博流量又往三四线下沉非常有关系。
移动互联网的革命主要的场景一定在那样的地方,一定在三四线城市、四五线城市。我现在自己做了格知之后就有感受,会发现没有想象中成长那么快。
我们做电商测试的时候,有个用户买两双圣罗兰的鞋,是权志龙同款。我看收货地址非常有意思:浙江省宁波市宁海县一个小银行。你就想用户场景,可能25岁就结婚了甚至孩子都有了,但是她还很年轻,周末可能去趟宁波,两三个月去趟上海,资讯已经非常发达,但她活在小县城里,身边人可能以为她神经病,要么就是一天到晚讲奶粉的事情,可能没有像格知这样真正懂时尚的闺蜜可以聊。(可能)一问(价格)三四千,老公还惊讶了一下,干什么?有毛病啊?
捌
我和胡歌是一届的,胡歌是表演系的,我是导演系的。我和胡歌(小时候)都是上海小荧星艺术团的,有一次上戏撞到胡歌,他说我认识你啊,我们小时候都在小荧星。
他们系一共就一个班三十几个人,我们系一个班16个人,上戏这种艺术学校本身就很精英化,在华山路静安寺,上海很中心的地段,寸土寸金。我带朋友去玩,他们都觉得上戏太小了,像个贵族高中,房子很漂亮,可是连个像样的体育场都没有。
可能很多人不太了解舞台剧导演在学什么,是不是拿着摄像机喊「咔」什么的?首先那是电影导演,不是戏剧导演、不是舞台导演。上戏导演系应该是学得最杂的,「灯服道效化」、「声台行表」等等,灯光、编剧技巧、中外戏剧史(都要学),也学表演,毕业大戏都是自己上台演的。
余秋雨那时候是我们名誉校长,他本来就是戏剧专家,散文是他的业余著述,妻子马兰是唱黄梅戏的。表演系不用说了,肯定是最出名的,比较熟悉的像胡歌、李冰冰、任泉、陆毅,更老的是潘虹,很多。舞台美术系你应该也知道蔡国强。导演系出来做什么的都有,我们开玩笑说「毕业即失业」,因为舞台导演实际上没有专业对口,戏剧在中国是一个非常非常小众的事情。
就像你说的,创业其实和导演有一些像的部分,你是一个组织者,需要大量彩排,你需要大量看不见的工作,让一台戏按照时间维度把各个部门协调运转起来,最后呈现给观众,这和做一个公司其实很像。
(去做电影)对我来说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不急于去做。做电影只有一个理由,是你真的有个特别好的故事,而要用电影的方式讲给别人。我没有特别好的故事为什么非得做电影呢,只是因为做电影很酷吗?不是的,我觉得酷的事情太多了。黑格尔说「内容充满形式就是美」,我追求的不是电影,是美。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本行,现在人的选择太多了,你唯一不能偏离的是你自己。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