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全球影史上第一部使用每秒120帧速率+4K高清辨析度拍摄的3D剧情片,李安称这种技术为Whole Shebang。消息一出,各种溢美之辞便铺天盖地而来。多家媒体更是把它早早列为冲奥大热。在刚刚结束不久的纽约电影节闭幕夜(10月14日),这部电影首次向观众露出庐山真面目。
李安在2016纽约电影节上
当天早些时候,李安接受了美国影视新闻网站DEADLINE记者Mike Fleming Jr的采访——面对即将举行的全球首映礼,这位得奖专业户还是显得非常紧张。影片的技术打破了一直横亘在观众与大银幕之间的壁垒,带给观众完全真实的感觉——仿佛身临其境亲睹现实中发生眼前的一切,而不是对着银幕看电影。这对李安来说无异于一场赌博,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种突破能否被观众接受。
而当天放映后的观众评价也确实印证了他的担忧:看惯了24帧的观众并不适应120帧带来的强烈真实感,观者贬多褒少,电影在烂番茄网站上的新鲜度只有17%,这在“李安制造”中相当罕见。于是众人又开始热炒“李安电影扑街”的新闻。
那么作为李安,他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连iPhone都还没玩转的李安要直奔4K3D120帧/秒这样前无古人的先锋技术,是想炫技获得更好的票房、口碑;是想用更好的技术手段更好地讲一个故事?又抑或是有更宏大的野心,做一个“颠覆者”,在电影的殿堂来一次革命?从Deadline这篇迄今为止最深入全面的专访中,让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关于这部电影,安叔到底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
DEADLINE:确定大部分电影院都有能放映Whole Shebang的设备吗?
葛文斯:没有,我们基本上要把放映室的东西清空,专门来放Whole Shebang的设备。
李安:Whole Shebang就是每秒120帧、4K、3D的意思,这个太长了,没法描述,但我们还没想出一个更“性感”的名称。要知道,我一开始和汤姆·罗斯曼(《比利·林恩》制片人)谈的时候,是想尝试至少每秒60帧和2K的,我想做成3D,因为在拍完“少年派”之后,我认为使用更高的帧数可以帮我找到答案。
他们给我推荐这本书(指《比利·林恩》的同名原著)时,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因为高帧率很适合这个内容,两者会有很好的结合。当时我们只知道48帧率,但我告诉他我做过60的实验,60会是下一代主流帧率。他听了很兴奋,我们做了调查,看了彼得·杰克逊用48帧拍出来的作品。我还拜访了道格·特朗布尔,他正在做一些60帧的试验,詹姆斯·卡梅隆也是。然后我发现,如果能接近120帧,就会逼真得跟实际看到的一样,而不再是一部电影。于是我要做出决定。
彼得·杰克逊的《霍比特人》系列采用的是48帧速率
DEADLINE:什么决定?
李安:是留在电影世界,还是搬出电影世界——这是个艰难的决定。看电影时,你能看到画面的闪烁,这在24帧的3D电影里尤其明显;60帧就没那么明显,但你还是清楚知道你是在看电影,在看别人的故事,作为旁观者,你是安全的。
DEADLINE:这么说看Whole Shebang我们就不安全了?
李安:你们在一篇戛纳电影节的文章里称我为“颠覆者”,我就是没有办法抑制这种冲动。我就像受到了伊甸园苹果的诱惑。
最初我对自己说,不行,24帧是天堂的围栏,不要逾越;但我拦不住自己。我们试了120帧,在实验室遇到很多麻烦,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处理。事实上,我们使用了军事飞行模拟器,跟飞行员用的一样,而不是拍电影用的。我们是第一个尝试用这种技术来拍摄实景和讲故事。拍电影是一份苦差事,也是大投资,所以我必须先做决定,再选择相信。
回到你的问题,我们刚开始并不知道可以拍120帧,我们想用60帧2K,但后来又想到4K,因为呈现出来的会清晰非常多。
当你想尝试新事物,总需要找个好借口,一个这么做的理由。我的理由是,你可以把士兵在战争中受到的震撼、肾上腺素飙升的紧张感等通通拍出来,然后看着他们返回达拉斯、看着比利·林恩如何精神崩溃,这些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在这部电影里我可以把中场秀和战争放在一起,生动表现这个男孩的经历,他在感恩节这天看着大家放映他们的英雄事迹,心里又会怎么想,把这些拍出来会是什么样?
这个题材很有挑战性,它能让我感受到,老兵们最大的痛苦在于他们和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当他们回到家乡,物是人非,他们无法与家人分享他们的感受,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人们根本理解不了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故事是他们的剖白,它不是真实事件但它折射的现实是真的。他们要么返回战场,要么疯掉。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问题,在我看来,通过这种新媒体、新视角、新感受来表现这一点会更加生动,让人身临其境。所以我认为这种媒介和题材可以相辅相成,这也是让我想要拍摄这部电影的原因。
DEADLINE:(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个伟大时刻吗?
李安:整个剧组都为之一震,似乎都在说,这要怎么拍?就好像把我们曾经擅长的电影魔术、我们所了解的把戏都飞出九霄云外。那一刻真的很……
葛文斯:很多人的脸都白了。
李安:一片沉默,没人讨论,大家都看了(大屏幕试播),然后走出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寂静无声。
DEADLINE:然后呢?
李安:已经准备好要开拍了,大家又迷茫了:要怎么做?
葛文斯:大家只好回去重新讨论,各部门都是。因为画面清晰到可以看清面部最细微的化妆,布景看起来也很假,什么都看得到。
DEADLINE:所以不能用假的东西了?我看了一些片段,就跟我们三个现在坐在这里一样真实。
李安:对于我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表演:在每秒120帧的速率下要怎么表演?每个人都已经把台词烂熟于心,要怎么表现得像第一次经历一样自然?
DEADLINE:你们似乎并没有很享受这次科技突破,听起来你们的反应是:“我们制造了一只怪兽!”你都做了哪些调整?你刚刚提到了化妆。
李安:就算是60帧速率也不能化妆。路易莎·阿贝尔(化妆部主管)已经花了几个月时间来准备对肤色的处理,他们得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待演员。
葛文斯:演员们都有特殊的饮食安排。
李安:她找到了一种硅基化妆品,可以透过它看到皮肤。所以如果有人没睡好或有些瑕疵太突出,可以用硅胶打底来掩盖,但这层底是透明的。我相信未来他们会发明出更多的化妆品或化妆方式,但我们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舍弃化妆了。
DEADLINE:演员们怎么想?
李安:年轻人可能会想:所有电影其实都这样,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有经验的演员,我看他们却挺紧张。我就告诉他们:“相信我,没事的。”我们选角时已经确定要做120帧,但我还没看过有演员的画面,哪怕60帧的也没看过。我跟他们说:“可能无法化妆了,你们得做好准备,OK吗?”他们都说'OK,没问题。'
DEADLINE:他们都认为这部电影是一次重要的实验吗?
李安:两者都有。我们可以告诉自己我们所做的事情与众不同,而且史无前例。我们想怎么认为都可以。但还是要面对一个现实——这是一部电影,我们还是要拍出一部电影。
葛文斯:尽管我们都心存畏惧,但我们所看到的画面那么真实迷人,即使要推翻重来,大家同时也在想,这真是太棒了。
DEADLINE:那你如何调整对演员的指导?
李安:两方面——减少夸张,充实表演。如果只是减少夸张,人物看起来会很呆滞、肤浅、平面化,和过于简单。
DEADLINE:那你如何改变演员惯常的表演方式,尤其在他们都不知道120帧速率会对他们的表演带来什么影响的情况下?
李安:我得给演员的脑袋里装入更多的想法。
DEADLINE:你跟克里斯汀·斯图尔特或者范·迪塞尔是怎么说的,怎么表达你想达到的效果?他们看过成片了吗?
李安:还没有。(今晚)可能会吓到他们,那可能是另外一个故事。除了“相信我”,我跟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都是未知数,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他们都是好演员,都想尝试不同的东西,我也想和这样的演员合作。
我没像大部分导演那样给出很具体的指示,比如你现在的任务是做一件什么事情,让我们看出你有怎样的感觉。我尝试给他们大量潜台词,在每个不同场景给他们灌注更多想法,看看会怎么样,看看他们自不自然,是不是贴近生活,是不是真实可信。这比一般的电影表演复杂多了。
DEADLINE:成片有多接近你做出决定时的想象?
李安:说来奇怪,你怎么想象的并不重要,因为现在都不一样了。电影是怎样就怎样,你必须尊重它。我无法预测观众会怎么想,是不是跳得太远了?是不是这样或那样?最终都取决于观众对3D的感知,尤其是在这样的清晰度下。
这和看2D 24帧是不同的,大家会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肯定不会一致,我对此表示欢迎。我认为电影就该如此,观众离场时彼此都有不一样的感觉,那才是最好的。人们的反应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文化,也许是因为眼睛。
DEADLINE:我们总是听说电影遭受重创,因为人们从流媒体和电视上就能看到想看的一切。但你这部电影不像那些骗人的玩意,比如3D转制,或上色的黑白片。这一部是独一无二的,几乎像是剧院里的演出。这是你想到的吗?
李安:在我看来,我们不像过去那么频繁地去教堂、寺庙或清真寺了。但我们还是会去电影院,只是我们现在可以在iPhone上看电影,去电影院就不像从前那么兴奋了。我认为这种新技术可以帮助我们回归电影殿堂。不是每部电影都可以经受住这种画面、这种不同的拍摄心态、不同的体验。
但慢慢会改变,这只是第一步。我想这就是数码电影的新开端,即一种给你不同参与感的新型电影。我们还是可以用常规方法拍电影,这种电影也可以制作两个版本。就像太阳马戏团(加拿大娱乐演出公司,被誉为加拿大“国宝”),我想你不会说,我能在电视上看到,就再也不去马戏团看现场了。因为在我心中,电影院就是神殿。
DEADLINE:没想到的是,大部分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虚拟现实(VR),把眼镜戴上,无论上下左右甚至背后都能看到画面。
李安:有人请我做比较,我给出了一个挺没礼貌的回答,因为我觉得有点可笑。我说:'我是个导演,我认为我的VR比你的VR好。'把那个人说得挺尴尬,我也给他道歉了。但我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我认为必须有人做领头羊,好让其他人参与进来。
从文明诞生的第一天起即是如此,从山顶洞人举着火炬描述怎样捕猎狮子开始。一个人给出他的故事版本,你听了以后转化成自己的想象,这是电影,不是虚拟现实。也许两者可以融合,当然,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但我认为导演通过摄像机和布景拍出来、在固定画幅里放映的虚拟现实不会消失。
DEADLINE:詹姆斯·卡梅隆拍摄《阿凡达》时,很早就放给很多顶级导演看,向他们展示3D可以达到什么效果。但你这部新片除了纽约电影节的导演肯·琼斯,还没给其他业内导演看过。你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对其他导演说什么?对Exhibition Community说什么?他们现在很难说服观众到电影院,去感受其他媒介形式在家里无法给予他们的观影体验。
《阿凡达》
李安:坦白说,我希望这部电影能吸引一些导演做出创新。我们中国有句成语叫“抛砖引玉”,我希望有人看到这种技术后,想用它做出更好的作品。
我的自尊心可能会有点受伤,我喜欢听到别人赞美我的作品,但这次我们只是尽最大努力尝试新做法。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的尝试可以让全世界看到,这样我就可以说:听着,请放开思想。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们这次可能真的跳太远了。
但说到底,我们并不想在这个领域孤独求索,这太难了,也太寂寞。我们想有人加入进来。电影能变得那么好看就是因为有人看完以后也去尝试拍摄。我希望人们看完这部电影会说,让我来,给你瞧瞧我能做出什么,我能做得更好。我不可能期望所有人都受到启发,但希望能启发到一些人。
DEADLINE:电视或家庭影院能放出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些画面吗?
葛文斯:用Whole Shebang格式不可能。
李安:而且未来的10年20年也不可能。所以我希望能凭借这一点将观众带回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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