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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李芳
已经过了晚上7点，位于石家庄市长安区的东垣古城遗址公园还有些冷清。夜晚公园附近小吃街的灯光和食物的气息都在试图招徕顾客，公园却并没有因此更加热闹。
“前几天卖得可好嘞，”饮品摊的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两天不行。”
几天前的7月16日是石家庄市宣布举办“Rock Home Town”——中国“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之后的首个表演日。当晚，二十多个石家庄本地的乐队分别在石家庄市内的十个公园和十个商场进行演出。
东垣古城遗址公园原本的演出阵容是Morning Boss、Dreamlike以及五福乐队。但由于当晚舞台周围的人流量过大，演出被迫终止，五福乐队并没能上台演出。三天后，五福乐队的成员在排练室里回忆起此事仍感到啼笑皆非。
乐队排练室所在地食草堂艺术园区距离东垣古城遗址公园大约半小时车程。在石家庄开了二十余年出租车的简师傅形容三环外的食草堂附近是“没人去”的偏远郊区。入夜之后，食草堂从很安静变得更加安静。排练室之外和之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壁之外，远郊的园区寂静一片；墙内，架子鼓、吉他、贝斯、歌声还原出摇滚该有的热烈。
石家庄一如食草堂被墙分隔开的不同世界：热烈与安静泾渭分明地共存着。这是一个略显“割裂”的城市：一面是看似毫无摇滚精神的、“最没存在感”的省会城市，另一面却是热火朝天，试图打造一座年轻人的“摇滚之城”。
“生活年复一年，我不去想大厦塌不塌”
出生于1992年的影子完整经历了石家庄变化最快的那些年。影子记忆里小时候的石家庄总是灰蒙蒙的，但记不清是哪一天开始家附近的工厂不再飘来焚烧某种作物的味道。影子上学的第一年，父亲从工厂下岗却因祸得福乘上了南边遥远城市吹来的改革东风。影子一家是时代浪潮里最幸运的家庭之一，但更多人被飞驰向前的城市远远抛在身后，像影子儿时的邻居一样继续留在风光不再的车间里做着“铁饭碗”的梦。
“所以很多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一直到现在也都这样子。”影子并不是摇滚乐的受众。在他看来，像他一样生于斯长于斯的石家庄人拥有逆来顺受的淡定，如果所谓的摇滚仅仅是指反叛的话，大多数本地人并非如此，“可能（对于“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大多数人只是凑热闹，并不管它是摇滚还是别的。”
在小萌看来，石家庄是一座“没意思”的城市。这是小萌从长沙到石家庄上学的第二年，她曾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寻找“搭子”的帖子，一星期后收到了11个人的留言，“但是目前都没有成功约上”，小萌很无奈，“我周四比较有空，想找人一起去Live House看一看，不过周四那几个有名的Live House都没有演出，而且也没人想要周四出去玩。”
小萌在东垣古城遗址公园观看了7月16日的摇滚音乐演出。“现场人很多，如果没有临时停掉最后一个乐队（的演出），效果会很好。”
“到我们，我吉他线还没插好，（工作人员）让我先说谁谁谁的车钥匙掉了。”五福乐队的主唱纪少阳想起那天的演出，“我们这边还不是人最多的，但是最后就没有唱。”
“说明没做好人多的准备，然后又瞻前顾后，不彻底。”小萌认为，“这很石家庄，但是很不摇滚。听说接下来每个星期都有演出，希望不会像上次一样，不然也太无聊了。”
对于求新的人来说，石家庄太过沉闷；但对于寻求安稳的人来说，单调有时候会被解释为一种简单的幸福。
芝芝四年前从武汉的学校毕业，在实习期见识过北京办公楼彻夜长明的灯光后，毅然选择回到石家庄的一家国企工作。“早上八九点上班，中午午休两个小时，傍晚准时下班，晚上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芝芝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在她看来，别人有别人的“卷”法，而石家庄允许她“躺平”。
2021年，音乐人刘森在《和小葛去石家庄》里写道：“生活年复一年，我不去想大厦塌不塌”。或许是对“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的回应，或许是对石家庄的白描。
“我们的志向不只在石家庄”
7月13日，石家庄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宣布，该市将在今年的7月至10月举办“Rock Home Town”——中国“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石家庄将通过举办一系列大型摇滚音乐演出活动打造中国“摇滚之城”；还将不定期安排摇滚乐手随机乘坐地铁和公交车，举办“快闪式”即兴演出。
“Rock（石） Home（家） Town（庄）”一度是石家庄的戏称，用不羁的摇滚来解嘲石家庄的失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家庄和摇滚的绑定主要通过乐队万能青年旅店实现。提到石家庄的音乐，更多人会想到的是那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这首广为人知的歌后来被改编为《杀不死的石家庄人》， 从“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到“翻天覆地二十年，奋进的国际庄”，而现在，河北省文旅厅在宣传片《杀不死的石家庄》中历数该市和摇滚的联结——尽管很多人对石家庄要打造“摇滚之城”的举措依然存有不少疑问。
而对于生活在此处的人来说，石家庄和音乐的联结毋庸置疑。
作为石家庄人，芝芝对石家庄本地的Live House了如指掌。她关注了“红糖”“仙丹”“地下丝绒”等知名Live House的社交账号，和朋友一起去听音乐现场是她的业余消遣。
芝芝第一次去Live House是2014年。很多年以后，芝芝依然记得还在上高中的自己随表姐去“地下丝绒”Live House的那天。在那里，芝芝第一次听到了赵雷的歌。“最近红糖的演出很多，但我觉得地下丝绒比较先锋，之前很多外地（歌手和乐队）第一次来石家庄演出都在地下丝绒。”
“地下丝绒”Live House也是很多石家庄本地乐队首次演出的场所，五福乐队就是其中一支。
五福乐队组建于2019年，但乐队的成员是近期才固定下来，乐队的第一任鼓手是后来破碎锤乐队的主唱。“其实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回事，真心做自己东西的，其实基本上都认识。”五福乐队主唱纪少阳表示，“有可能说我今天我不玩这个乐队，我就去他们乐队了。就交流还蛮多的，没事经常见面。”
石家庄带给五福乐队的，除了音乐人之间的交流，还有松弛的生活环境。
傍晚时分顺着南二环一路往外，恰好能见证夕阳缓缓下坠的整个过程。然后在食草堂艺术园区一个二楼的露台上，落日收敛起最后一缕余晖，车灯点亮的道路延伸至地平线的另一端。
“我们排练室环境很好吧。”目光从远处收回，五福乐队的主唱纪少阳指着排练室外的露台说。“我们之前还在这烧烤。”
距离前往青岛参加音乐节演出还有两天，五福乐队要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在乐队之外，键盘手安潇玉是教乐器的老师，次日还要给学生上课，“我们现在为了乐队，找的工作基本上都是特别自由的，哪怕挣得少点，但是会自由。”
“就希望以后能靠乐队全职，然后我们就全心全意去做乐队。”纪少阳补充道，“我们的志向不在石家庄，我们的志向是全国。”
回到最初，“玩”其实是乐队成员的共识。安潇玉是乐队中唯一一个自小学习音乐的人，“我这辈子都没想过组乐队，我来的时候我以为就是光让我来随便去玩一下的。”
“不过这个玩可能是大家在一块做音乐，我会很开心，这个开心比我平常出去玩也要更开心。”纪少阳表示。
成员们在乐队之外的生活很简单，像所有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工作，而年复一年的简单有时候恰恰生发出纯粹。
“我们非常放松，也没啥压力。”灵感有时来自于这种缓慢的生活节奏中。纪少阳解释道：“有时候创作也不能太逼自己。我觉得浮现了一首歌词什么的，就可以把它记下来，慢慢修改它。”
Morning Boss乐队的主唱郝卿也用“安居乐业”来形容石家庄，“反叛的精神只是摇滚乐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它并不存在于石家庄的摇滚乐里。”郝卿认为幸福感给他们带来灵感，而没有波澜的生活让他们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音乐上。
慵懒是石家庄的一种面目，满足是石家庄的另一种常态。无论如何阐释，这都不是大众印象中由“反叛”和“愤怒”主导的摇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石家庄或许很不摇滚。但就像这里的音乐人所说的，最日常的平静生活，正是石家庄这座城市带给摇滚乐的举重若轻。
白岩松在《乐队的夏天》中点评盘尼西林乐队时说道的：“我特别喜欢这一代摇滚音乐人，不用再背负很多东西。”也许就是这样，一切都中规中矩的石家庄反而具备摇滚的前提。
“我不在地铁里”
2006年，曾组建“小城之春”乐队的韩强在一家影视公司的车棚里开了石家庄第一家Live House“地下丝绒”，初衷是希望能够让石家庄有专门的音乐演出场地。这距离摇滚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才过去二十年。
1984年，石家庄青年邢迪组建的地平线乐队成为石家庄摇滚音乐的起点。三年后，为摇滚乐启蒙和普及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通俗歌曲》创刊；世纪之交，被誉为摇滚乐“圣经”的《我爱摇滚乐》同样诞生于石家庄。The Nico、旺财、小城之春等石家庄本土乐队也在彼时声名鹊起。
在“地下丝绒”创办后的几年里，石家庄的摇滚一度拥有广为人知的辉煌。2010年，万能青年旅店发行了为人称道的同名专辑。“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而海港已经不知去向”、“看着他们，为了彼岸，骄傲地、骄傲地灭亡”……正如“伤痕文学”之于特殊的年代，世纪初的摇滚是石家庄对时代浪潮的应激，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悯。
那是韩强格外怀念的年代。在韩强的回忆里，“地下丝绒”创办后的两年是石家庄摇滚最幸福的时候，相对自由的演出和蓬勃生长的乐队造就了石家庄摇滚最纯粹的环境。
慢慢地，乐队的演出开始变得商业化，管理部门也开始更多的“规范”。“其实在这之前大伙真的都挺纯粹的。我们一个Live House的小型演出可能就二三十个人，居然跟去河北省艺术中心报几千人演出的手续是完全一样的。”韩强对此颇有微词。
现在的韩强依然渴望当年那样的环境，只不过在组建乐队、创办Live House的十七年后，他作为亲历者对于石家庄本土摇滚乐的发展有了更多想法。
今年3月，石家庄市曾组织召开石家庄摇滚音乐调研会，在5月开始筹备“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以来各部门也召开过多次筹备会议。作为“地下丝绒”Live House的创始人和曾经的摇滚青年，韩强几乎参与了每一次会议。“我今天上午还在和相关人员沟通这些话题。石家庄能有魄力去做这件事情，本身也算是一种摇滚精神，但是一定要大刀阔斧排除阻力地去做。而不是说，一开始提了一个很好的创意和议题，但是在保守的逻辑下面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或者最后不了了之。”
7月16日，韧乐队在石家庄地铁北国商城站“快闪”演出，演唱歌曲并不是自己乐队的原创曲目，而是Beyond的《喜欢你》（Like You）和郝云的《活着》，网络上因此有一些人认为这些歌不够摇滚，打造 “摇滚之城”是不是只是用来吸引游客的噱头。
韩强的朋友中也有不少质疑者。“有很多人问我，你是不是被‘招安’了，是不是要去摆拍？我只好告诉大家我不会。”韩强发了一条“我不在地铁里”的朋友圈。“我不去表演，我觉得我最大的价值是保证这个活动不跑偏。我并不是说坚持摇滚乐非得是那种负能量或者不妥协、愤怒，不是这个意思。但音乐是给我们带来力量的，这种力量应当是自由的表达，如果非要去迎合某一方，这就不是摇滚了。”
作为音乐人，韩强对石家庄要发展的“摇滚之城”有更多期许。他希望，政府对摇滚乐可以以一种实际的、幕后的方式去支持，“而不是只站在公共场合大喊一声我们石家庄要做‘摇滚之城’了。”这些支持主要包括，一是对本地的原创新人增加扶持力度，尽可能增加他们站在舞台上的次数；二是对有潜质的原创乐队提供一些资金支持。“还有就是，多一点对从业者的理解和包容，从舆论风口上、歌词上、演出的报批上，多一点温暖的环境，这是我特别强调的。”
对于什么才是真正的摇滚和摇滚精神，石家庄各界依然是众说纷纭。韩强没有解释包容的尺度是多大，但很快就有乐队触碰到了底线。7月22日，石家庄的红糖Live House因暴力香槟乐队在演出时脱裤子而被责令停业整顿、罚款20万元，涉事歌手丁某被行政拘留。
石家庄的摇滚音乐演出季在继续。关于什么是摇滚，石家庄在过去曾给出答卷，而如今的石家庄，还要对“摇滚之城”给出一个新的定义。这座城市，需要吸引更多的音乐人和喜欢摇滚乐的年轻人一起来关注。
（应采访对象要求，影子、小萌、芝芝、韩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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