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艰难生活中的欢呼

2015年11月,我进入缅甸克钦邦,为英国无国界卫生组织(Health Property Action,简称HPA)拍摄了这组照片。我并不想用奉献、付出、高尚来定义我的感动,但这让我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感受到了一些更浩大的东西。

2016年12月07日王鹏飞 克钦邦来源:界面新闻

视觉

 

2015年11月,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英国海外发展署的支持下,我进入缅甸克钦邦,为英国无国界卫生组织(Health Property Action,简称HPA)拍摄这组照片,记录了HPA作为一个国际医疗援助组织在当地开展的工作,以及那里居民的生活现状。三年前,我曾经为HPA在缅北的佤邦和SR4(缅甸掸邦第四特区)进行了拍摄,这两个缅北特区连同克钦邦和果敢,在百度地图上几乎是一片空白,但这个地区过去有个人人都知道的称呼:“金三角”。

诚实地说,在2015年前往克钦拍摄前,我心里是麻木且充满怀疑的。中国发展得实在太快,快得让过去显得很遥远。开拍前,我在操心的是工作室不停飞涨的房租;媒体的前同事们纷纷加入创业大潮;朋友圈里说的是哪位又拿了B轮;同行们在讨论VR或者视频谁才是未来……萨尔加多在《地球之盐》里记录的苦难仿佛上个世纪的事情。中国农村都快换4G了,一个离我们很近,正在大选,貌似欣欣向荣的缅甸又能穷到哪里去?

在这种背景下,纪实摄影格外热衷那些苦难的脸,到底是不是在贩卖廉价的感动?这样的援助到底有没有实际价值?它是不是只是G8们的政治秀?甚至于,拍摄对于项目本身的意义,我都在怀疑。

 

对比产生的某种荒谬感贯穿了整个拍摄。

正式拍摄的第一天,我们从云南省怒江州福贡县出发,前往20公里外的克钦邦。沿途是一个即将开发成旅游景区的山谷:雪山森林和瀑布,景色壮阔,人迹罕至。到达垭口处的中缅界碑处时,我们看到前来巡视的武警们开心地拍照留念。这种氛围给我们带来某种旅行的轻松感。随后,HPA克钦项目经理田漾辉指了指垭口的另外一边说:“那就是缅甸克钦了”。

一段土路从山脚绵延而上。我们问:“直线距离大概有多长?”田漾辉答:“离星空县两三公里吧。不过开车还要两个小时,里面没有柏油路了。” 我们无言以对。

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后,迎接我们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电影中熟悉的手榴弹和AK47。我们在一个拉满铁丝网堆满沙包的碉堡前出示了通行证。

第一站,星空县。这是当地最大的县城之一,它由两条街道和几十栋由薄木板、塑料布和蓝色铁皮搭建的窝棚组成。工业社会的产品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山坡上堆叠起来,破烂又五彩斑斓。县城没有电力和自来水,天黑后,整条银河照亮了蓝色的铁皮屋顶,有一种强烈的魔幻感。

凌晨12点,工作人员摇晃着电筒叫醒我们——村里的孕妇要生产了。助产士早在楼下的药房中迅速收拾着接生用品,我们一起快步赶往产妇家。产妇家的主室用三面竹栅栏加一面塑料布围成,不遮风,助产士们只能在卧室狭窄的地上临时搭了个铺盖。深夜格外安静,产妇一直在低声呻吟,然后是助产士们紧张的交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家轻松地欢呼了一下——孩子出来了!我先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然后才看见一个小家伙在腾起的热气中,被护士抱起。

很难描述在这样的场景下看到一个孩子诞生的感受,我只记得自己呼吸都在抖。

接生完,我踩着冰渣往回走。路上,我望了一眼远处的垭口,突然很想流泪——我在想象20公里外,山脚下福贡县城里灯火通明的街道,烧烤夜市上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他们是多幸福,幸福得听不到相隔20公里的那条无形的线之外,艰难生活中发出的欢呼。

 

20年前,HPA作为唯一的国际援助机构开始在克钦1开展工作,当时,这片地区的医疗系统已经彻底瘫痪。HPA带来了基础的卫生服务,包括感冒发烧等疾病的诊断治疗,疫苗接种,新生儿接生,修建厕所等等,并希望能建成一个覆盖全区域的卫生医疗网络。

听起来很简单,我们在诊所中看见的也很简单——克感敏等药物,葡萄糖 ,针管和纱布····这些都很便宜,在中国任何一个药店都可以买到。我们在现代文明构筑的安全中生活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构筑它的难度,也忘记了我们自己有多脆弱。

在靠近云南腾冲的索洛县,我们进山去拍摄一个防疟志愿者。这名志愿者住在梅凯恩江对岸,属于独立武装KIA的控制区。每年冬天江水平静时,这个志愿者可以坐当地神父竹筏渡江,向HPA汇报当地疟疾抽查数据(这片地区也是中国疟疾的主要输入源)。

当地村民告诉我们,大约半个小时就能轻松抵达江边接到她。于是我们唱着歌聊着天,轻装出发了。

然而直到两个小时后,我们还在下山——全程几乎都是四十五左右的陡坡,若有若无的小路沿着悬崖边蜿蜒。中午十二点左右出发,我们抵达江边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当我们与志愿者会合后折返时,同行的HPA东亚区总干事——50岁的张军——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心脏不舒服”。这时,密林间透下来的天光迅速暗了下来,而更难走的路还在后边:一段陡峭的悬崖和一座悬崖上的独木桥。

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沉默,此刻我们联系不上任何人,如果天黑前走不出去,今晚就得留在这儿。

这是我第一次将“死亡”和自己联系到一起。

我们把身上所有的糖掏给了张军,并很幼稚地讲起山难里大难不死的故事给张军听(这时候居然有用)。两个工作人员分别前拉后推着张军,我们重新开始攀爬,爬着爬着我们突然开始讲起自己的私事——那些自己都快忘掉,又不愿告诉别人的事。比如很久之前的风流韵事,前女友,和家人的关系……仿佛在彼此交代着什么。

天黑前,我们终于走出森林,收到对讲机信号后,村里来人把我们带了回去。我们逛遍了小卖部终于买到了可乐,像之前约定的那样干杯。那天的可乐美味得跟第一次尝到时一样。

 

那天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精疲力尽的我曾把相机交给那位防虐志愿者帮我携带,走出密林后,她把相机从包里掏出,相机上还包着她那块带着肥皂香的雪白的毛巾。那天我们的经历,对于HPA克钦的工作人员而言不过是日常。克钦邦许多地方常有半年大雪封山,当地工作人员有时需要徒步两天运送医疗物资,展开巡诊。

2012年,我们在SR4一户村民一无所有的家中,村民们平静地举起双手,告诉我们,他们的7个孩子死去了5个,全是死于疾病和营养不良。这样的事,在HPA工作全面展开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那年,我采访了过一个名叫刘云艳的中国姑娘,她也是HPA的工作人员。刘云艳白皙娇小,讲话嗲嗲的,爱笑。可那次采访时,她对着镜头哭了整整二十分钟。讲到艰苦的工作条件,她说她也想离开,可到最后,她只是流着泪一遍遍地重复“他们(当地人)真的很苦,真的很善良”。至今她还留在SR4,已经十年。

2015年在克钦拍摄时,我也一直在问HPA的工作人员:“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

张军曾在卫生部工作过,如今有了如此出色的履历,完全可以到联合国或者欧盟系统工作,那样于事业于个人都更好。我问他时,张军想了半天,说和这里有了感情。

我感受到了那种善良和感情——在拍摄接生后的第二天,产妇第二天托人送了我们一只鸡,她说感谢我们陪她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我并不想用奉献、付出、高尚来定义我的感动,但在与这些工作人员同行的旅途中,许多点滴瞬间让我看到一种纯粹和简单的人格。他们交出了自己。这让我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感受到了一些更浩大的东西。

 

克钦邦星空县,这个位于原始森林中,用蓝色铁皮、木板建成的县城是该地区最重要的城镇之一,目前这里没有水电及交通等公共基础设施。

 

 

 

星空县清晨,上学的孩子。尽管处于极度贫困中,教育依旧是克钦邦最受重视的公共事务,缅甸中央政府与当地签署和平协议后,向当地派驻了医疗和行政等公职人员。教师们留了下来,尽职地开展了工作。

 

 

助理助产士子米让(左1)、子让正在不足5平米的卧室内为孕妇接生。由于房间狭窄,他们只能临时用毛毯铺地,将孕妇放置在地上。

 

 

缅甸时间凌晨2点,新生儿顺利分娩,第一次啼哭。

 

 

克钦1星空县劳其拉村,HPA培训的助理助产士莎诺阿正在为村中的孕妇做检查。在HPA开展工作前,当地新生儿死亡率一度高达20%左右。

 

 

星空县劳其拉村,在乡村巡诊现场,HPA工作人员正在给一名男孩抽血检查,长期发烧不退的他被怀疑感染了疟疾。

 

HPA工作人员正在用废旧的纸张包裹克感敏,发放给感冒的村民。这廉价的药品感冒药是星空县诊所少数供应充足的。也是村民们能获取的最好的药物。如果有人感染严重的疾病,全村人会凑钱,将病人送到中国境内的怒江州福贡县医院就医。

 

星空县劳其拉村,一个普通的村民家。墙上挂着他们几乎所有家当——一两件御寒的外衣,玉米,少量的油,照片,以及装饰用的彩条。当地家庭年收入约为人民币300元左右——他们的家人为中国商人从事伐木、采矿等工作。大部分农村务农人员甚至没有现金收入。

 

 

巡诊中,一名老人抱着自己的孙子,让HPA医务人员处理孩子已经化脓的外伤。由于缺乏医疗知识及药品,当地村民几乎对最基础的疾病和外伤都没有处理能力,只能依靠自身免疫力康复。

 

在村中神父家中进行巡诊的现场,一名等待的女孩用手触摸圣像。克钦当地人口主要为缅甸的少数民族克钦族(即中国的景颇族分支),信仰基督教。

 

中缅交界处,一名驾驶员正引导HPA的工作车辆通过塌方区。克钦1基本没有现代化的公路交通系统。HPA的工作组往往要花费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反复穿插于中国和缅甸之间,前往克钦1地区不同的项目点。

 

25岁的护士克温站在已经废弃的片马民兵组织的诊所门口。这是她曾经工作的地方。由于政局持续变动,缅中央政府目前拒绝承认这批在独立武装时期被培养的当地医务人员,却又无法在当地建立起一个有效运行的医疗系统。在变局中,热爱这份职业的克温正面临着无病人可看的局面。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星空县的黄昏。

 

 

片马地区吞信村小学中,HPA为当地小学改建的厕所。

 

克钦1片马县,一群荷枪实弹的克钦1民兵驾车驶过。克钦1所经历的,是许多英国殖民地独立后所发生的历史——1947年缅甸独立后,克钦根据缅联邦宪法约定,取得了民族邦自决权,然而逐渐加剧的民族冲突,使得当地克钦族自1961年成立了武装,谋求独立,其间收到过来自中国的支持,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当地一直处于实质独立状态,与缅甸中央政府长期军事对峙。

2015年后,克钦1与缅甸政府签署和平协议后,解除独立武装,纳入缅中央政府管辖下。但当地名为KIA(克钦独立武装)拒绝参与和平进程,至今仍在当地同缅中央军交火,地区局势依旧紧张。

 

 

克钦1片马地区,徒步前往一个村庄收取数据时,HPA疟疾组成员李必仙、空泽正在走过一座一人宽的藤桥。克钦1部分项目点至今未通公路,徒步需要花1-2天。

 

26岁的防虐志愿者充涅站在梅凯恩江的密林里,她来自KIA控制区的果莫村。每年11月天气晴朗时,梅凯恩江水流平稳时,她会坐竹筏渡江,然后独自一人翻越密林,爬过悬崖,前往缅中央政府控制区的索罗县,向HPA工作组提交防虐数据报表。

 

疟疾组项目官员李必仙和外展员空则在前往项目点的途中休息。李必仙医生是克钦项目成立后第一个女性工作人员。“也是很长时间来唯一一个女性员工。”她开玩笑说。在工作开始时,许多重点覆盖的疟疾项目村庄都需要徒步,一走就是一天,但她坚持了下来,至今她已在HPA工作6年。

 

一名病人正在刚建成的索罗县政府医院简陋的病床上输液。缅中央政府在接管该地区后,向当地派驻了医务人员,但却无法实质性地在当地开展工作。

 

克钦1 索罗县附近,一个缅甸边防军的阵地,边防军人在荷枪站岗中。该地区毗邻KIA(克钦独立军控制区),双方一直处于交火状态。

 

 索罗县清晨。

 

索罗县,正在教堂空地上踢球的孩子。他们身后的大山就是KIA(克钦独立军)控制的区域,十字架左边的山头则是全副武装警戒的缅甸边防军阵地,拍摄照片的第二天,双方在这附近又爆发了一场武装冲突。该地区的未来将何去何从,仍是未知数。

 

 

HPA克钦1项目经理田漾辉,他已经在克钦1工作了6年。自项目办公室成立以来,尽管面临着武装冲突、医疗系统变化、地区局势不稳等一系列困难,克钦1办公室从未停止过工作。

 

 

克钦1地区首府板瓦,一家酒店内废弃的赌场。在过去,该地区由独立的地方武装控制,也一直是一块“飞地”,主要的经济支柱是中国商人在该地进行的矿产和林业开采,这也导致了赌博和毒品的存在。由于一系列政治动荡,中国方面封关,由中国人主导的木材矿石开采项目基本停摆。赌场废弃。而这个地区的未来,尚未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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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飞,80年代生,前媒体工作者,现居云南,自由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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