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偷萝卜吃的小女孩|短章

这是一篇读者投稿,写童年偷吃萝卜的故事,非常清脆。

2016年12月09日锐秋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谁都知道冬吃萝卜夏吃姜,但是,你真的吃过冬天的萝卜吗?它是从干净的菜市场里买来的,还是从干枯的土地里拔出来的?就算你吃过,也没有我吃过的好吃。我肯定。

我吃过最好吃的萝卜,在记忆里还没有任何水果能超越。那是冬季正当时的萝卜。一场鹅毛大雪后,被白雪覆盖的田地露着绿色的叶子,萝卜被带着雪拔出来,一个半玉米大小,头是翠青色,身子是透亮的象牙白色,削掉皮,生吃,一口下去,脆得彻底,溅出汁来,甜润冰凉,十分痛快,没有丁点呛味。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吃萝卜的经历说来好笑,如今回想起,觉得像上天特意赐予我们的一顿。

那时我六年级,十岁左右。

当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地方教育改革,全市突然设立了六年级——之前小学都是只到五年级。读完五年级要升初一的孩子多数不愿意上六年级,家长也肯定不愿意我们再莫名地多读一年小学。后来的情况是,从四年级挑一部分学习好的人跳级,从五年级留下一些成绩差的人升级,一起构成六年级的学生。我就是跳级的之一。

我们村里的孩子构不成一个班级,于是跟别的村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六年级”学校,四个班。学校设在邻村又邻村,由一个刚完成搬迁的小学改成。那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学校,沿堤坝而建,一直蔓延到堤坝下面的水田边上,像是最初就生在一大片田野里一般。

骑自行车从门口的堤坡上冲下去,经过最中间的四间大教室,然后滑到教室后面老远的地方,那是住宿区域,有一大片菜地——有的属于学校,有的属于学校老师;从菜地中间穿过去,就到了沿着水渠围成半圈搭建的宿舍。往左走,倒数第三间是女生宿舍,往右走第八间还是第十间是男生宿舍。

我们村的学生上下学的距离最远,住宿的人多半来自我村。人不多,男女各六个人,分男女睡在紧挨着墙放置的两张大通铺上,如果不是床间还有两条腿宽的距离,以及每人自带的床单花色不一,那就像睡在一个超级长的大床上了。

每周一早上,天还黑着,我们骑着自行车赶去学校,后座上是够吃5天的米,米换饭票,每顿再用饭票打饭。食堂和宿舍隔了两间,形状却是一样的。菜总是简陋,和饭一起盛在黄色的大瓷缸里,用勺子吃。洗漱在食堂的门口,一口大井做成高高的蓄水池,底下接出四五个水龙头和水池子。冬天去刷牙洗脸,水冻了一晚上,冰得够利,第一口喝下去打湿口,那是需要哆嗦一下才能下的决心,一口水抿进去,牙齿都脆了。

一整年,住读。一屋子的小女孩都是第一次离家,常常使性子、比成绩、吵架甚至哭泣,大多数时间都是闹腾的。在通铺尾部的走廊里,我们跳过绳,唱过歌,演过小燕子,还玩过捉迷藏。原小学的一对退休老师夫妇住在我们隔壁,时常大半夜过来敲我们的窗户,要把我们拧出来交给老师,吓得我们赶紧关灯钻被窝。

抱歉,到现在才要说萝卜了。

无数个冻掉牙的冬日过去,有一天,这一片荒野般的学校迎来了一场大雪。雪可能是从黄昏时分开始下的,下得挺大,等到天暗下来,宿舍门口那一大片菜地就差不多都被盖上了。这一大片菜地,种的就是大萝卜,是老师们另外的营生,用来卖的。靠我们宿舍门口这一片,属于隔壁的老夫妇。

下雪了,我们很兴奋。那天应该是没有人急于早睡,6个人一起在演个什么琼瑶剧金庸剧的吧,两三个人演,两三个人在旁边笑翻了天。玩到深夜,消停了会儿。可能是笑渴了,也可能是静谧的雪落声召唤着我们,有人提议,要不去田里拔点萝卜来吃,反正那么大片萝卜,盖着雪,谁也不知道少了。

竟然没有人反对。

大家穿上棉袄,穿上套鞋,打开门,走了出去。一长排的宿舍,黑漆漆的,只有我们宿舍的灯亮着,长长地远远地黄黄地投影在白色萝卜地里。雪差不多停了,厚厚地丰满地覆盖在地里,绿色的叶子只零星露出来一些。我们有人机灵地回去把灯关上,一片泛着雪白暗光的黑。

我们兵分六路,在田地里散开。我们想着,不在一块儿拔萝卜,就不会太明显。把雪扒开,萝卜叶子捋顺,摸到萝卜头那儿,扽住一把叶子,使劲一拔,然后连着雪带着泥,搂着手里的这个东西,飞快地跑回宿舍。

关上门,再开灯,扔下手里的东西,半米长的叶子和一个半甚至两个玉米长度的萝卜,六个堆在一起,占了好大块地方。萝卜三分之一透绿,三分之二透白,美得很醒目。它们一堆,散发着冰凉的气息,吞掉了许多屋里的热气。

不知道谁之前带来的刀,我们用它一个个削萝卜。先切掉一点萝卜头,连带着那把半米长的叶子削得一干二净。然后从头上往下削皮,削出一长条一长条,白得近乎透明的肉就着汁水露了出来。萝卜上有些泥巴,但不算多,削时避开别碰着它。削完一整根,萝卜光溜溜的,一身白净。

削一根,分一根。一个萝卜虽大,分给六个人,也都是不大一块。在温热的屋子里,我们还穿着棉袄套鞋,手上冻出来的红肿还未消退,就这样咬下了一大口萝卜。清甜爽口,冰凉水润。不寡淡也不甜腻,真正的沁人心脾。白萝卜本身带的多少一点呛辣味在冰爽中消失殆尽。

这一口,让那时还没有见过冰箱的我们,让彼时虽吃过众多新鲜蔬菜的我们,吃到了人生前所未有的一个食物。我们一口气吃掉了六个,并不满足。人马再次出动,到更远一点的一垅地里又拔了几个回来。吃之如饴,透心凉。痛快干脆,滋润极了。吃完第二波,一个个肚子胀得不行。也乐坏了。

一地的萝卜叶、萝卜泥还有萝卜皮,就着雪水堆在床边一大摊,十分狼藉。如何处理呢,可不能被人发现,不然我们就成小偷了。我们一对视,简单,顺着窗户扔出去,窗外是灌溉农田的一条小河,谁也不会注意到,十分完美。萝卜饱的我们齐心收拾完,踮起脚尖往外看,还能看见那一堆里的绿叶子。

十分满意万分融洽地入睡了,睡前大家惊叹着原来萝卜竟然这么好吃,也商量好第二天要装得若无其事,谁也不说,就不会有任何人发现,让它自然地过去。不然,小偷一堆会被拉出来站讲台上,偷的还是吃的,就更是笑话了。大家都表示,打死也不说。

第二天照常早起,天蒙蒙亮,我们哆嗦着刷完牙洗完脸,到教室上早读课。课上,我佯装平常,有一些担心,又觉得没人会发现。中午下课去吃午饭,雪化了一些,黑色的泥、绿色的叶子都露出来了,人走来走去,大雪带来的整齐早已消失。

我们一行人蹲在宿舍门口吃饭,没有人议论萝卜,也没有人盯着我们看,我们的小心就完全放了下来。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进来第一句话,说,以后大家不要再拔老师的萝卜吃啊。

我的小心“嘭”地在身体里爆炸了。老师没再多说,开始上课,学生们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有人在笑,我觉得都是冲着我的。其他5个室友分散在其他班,这个时候,我对此很失望,因为我们每个人要单独承担一整个班级的指指点点。

后来也没有人明确说过是我们偷吃的萝卜。大人们对我们仿佛同以往一样,又很明显不一样——看我们的眼神,说话时含着的笑。我们六个小孩子在这种反馈下,又害怕又假装理直气壮地度过了那几天。然后,这件事就好像没发生过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但没有后悔。因为那一顿萝卜实在是太好吃,冰雪似乎赋予了它不一样的清澈。在此之前,从那以后,我们都没有爱吃过萝卜,独独那一顿,好吃到封存在心里了。

当时我们很困惑,老师是怎么知道的?但我们从未讨论过,十分默契地隐去了这件事。若干年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不禁大笑——那绵延到宿舍门口的、动物一般的深脚印,带着泥和雪,在天大亮后将一切公之于众,而我们竟忘了,只记得那些萝卜吃得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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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锐秋:90后(靠前),客居北京,就职传播业。表面都市,内里乡野,心里有很多故事,正在尝试慢慢说给大家听。她的微信公众号:叨逼叨街角(daobidaojiej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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