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里的核爆

从出生6年前那场核爆开始,王晶的人生就被灾难感笼罩着。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原子弹兵,参加过三场核试验,放射性的尘埃停留在父亲的肺里,成为王晶全家人必须每天面对的恐惧。多年后,王晶决定在相纸上制造一场核爆。

2016年12月28日张锐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视觉

 

和很多艺术家一样,王晶有过很长时间的迷茫。过去九年间,他曾在十个城市生活过。每当他在一个城市认识了朋友,开始搭建起生活,他就会搬离。漂泊过程中,他变卖或是扔掉了大部分财产。他所拥有的一切,随时可以塌陷进一口行李箱,在厌烦的时候,立刻上路。

在法国游荡时,他尝试写作,他自信观察世界的角度与众不同,但最后他痛苦地发现,文学需要“均衡持续的爆发力”,这不是他的强项。他更擅长积攒、爆发,像炸弹一样。

2009年,王晶回了一次国,给自己买了一台Rollei 35 Classic胶片相机,这是个钛黑色的金属盒子,两个仪表盘对称地分布在镜头的两边,像个可爱的机器人。王晶很喜欢自己的第一台“正经相机”。他的摄影也由此开始。

那年,他长时间地站在卢浮宫里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边,观察不同颜色、明暗之间悄然的过渡。他不相信这种戏法一样的表现,背后只是灵感和偶然。在他公众号的一篇文章里写下了当时的领悟:“才华、灵感根本不可靠。创作是要靠极其高度的理性,跟产品经理一样的苛刻,和研发中心一样的彻夜工作。”

王晶雇佣了一位暗房师为自己冲印照片,他形容这是一个和他父亲年纪相仿、“热情的巴黎老头”。后来,他一直称呼这位暗房师为“师父”,尽管他并未真的教过王晶。王晶的描述像武侠小说一般,“他在我面前露了两手,让我参悟了四年。”

王晶的法国师父。
 

王晶一直把自己当做艺术家,法国师父不一样,他把自己定义为艺术家的助手,他说,“只有我的手是艺术家的手。”

师父用的黑白照片冲印技术,在法国——这个诞生了现代摄影的国家——已经经历了几代人的传承发展。法国还有很多“师父”那样的暗房师,不过,王晶说,“师父”的技术是他见过最好的。在他的暗房里,王晶亲眼见到那些已经完工、正准备运到各大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布列松、拉蒂格的名作。

“黑白暗房技术的核心是对灰的控制。”现在的王晶向自己的学生们如此总结当初的感悟。为了让学生更好地理解灰,他在暗房挂了一副黑白绿鬣蜥的照片。光影把蜥蜴的每个鳞片都照亮,肌理隐在了黑暗里。相纸上分子量级的色彩颗粒在每个鳞片上重新排列组合,让每个鳞片都带有某种特有的灰。我一度甚至感觉看到了蜥蜴的绿色和紫色。这是王晶想要的效果,他说:“每一种灰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精心设计的。”

蜥蜴的鳞片。
 

 

王晶的暗房是一个狭长的开间,灯光昏暗,像老旧筒子楼里的走廊。墙边堆满了架子和巨大的金属水槽,中间过人的通道不到两人宽。只有屋子里的人全都坐下,我才能在这间暗房里自由行走。走道尽头的窗户是唯一能照进阳光的地方,但是严严实实贴满了黑色胶带。当王晶关上窗户,我们立刻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漆黑。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音响里麦当娜的歌声: “I have nothing to hide, like a virgin.”

彻底的黑没有持续几秒钟,王晶拉亮了窗边的那盏红灯。光线非常微弱,我们只能勉强看见彼此的轮廓。这盏灯距离窗前的工作台是标准的1.3米,他说只有这个距离才不会影响相纸的效果,同时又不影响他的工作。像这样的精确数字还有很多。工作台对面的书架上有一台打向天花板的灯,它距离工作台3米。2米长的304不锈钢水槽像来自餐馆厨房,五六只塑料显影盒刚清洗完,湿淋淋但很整齐地摞在角落里。这是显影区也叫污染区,距离工作台是2.4米。

“严肃艺术创作的过程是高度理性,高度标准化的。”这是王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间暗房,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想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建起一种绝对的秩序——像工厂般的标准化流程。

王晶相信,艺术是有对错的,所有标准化的东西就是为了避免艺术上最低级的错误——工艺错误。他扳下放大机的按钮,机子的底部闪出一道蓝色的光,像是正在工作的复印机。光亮会穿过胶片打在桌面的相纸上。这是暗房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决定着最后成片的好坏,所以每一步操作王晶都会更加小心。放大镜的镜头和底片必须保证百分百的平行,且中心要在镜头的光轴上。为了实现这一点,王晶要用到几套平衡尺,一架激光对准仪,甚至还要把这台昂贵的古老设备,通过硕大的钢丝打进钢筋混凝土的墙壁里——这样才能保持绝对的平稳和垂直。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让相纸上的影像有一道清晰、垂直的边缘。在王晶看来, “这是对的。”

他把暗房艺术形容为在钢丝上的表演,对的表演就是不从钢丝上滑落。

这一切都是他从法国师父那里学来的。在中国,还在严格遵循这样方式对黑白照片进行冲洗和调色的,除了王晶,据说只有一家传统的报社,他们靠给博物馆里的老照片修复来勉强维持。

王晶说:“现代化的暗房技术从未走进过中国,更没有所谓的发展。”

 

2012年,法国师父再也没法调出让王晶满意的灰了。他们就什么是“死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人摊开双手,摆出法国人特有的手势,告诉他:“我没法满足你。”

那一年,王晶第一次下暗房。事后他回忆,当时他感觉一切都是偶发的。漂泊是偶发的、到巴黎是偶发的、看画是偶发的、遇见暗房师也是偶发的。命运随机地把他一步一步推进了这间暗房。他试图追本溯源。

手里的胶片记录的是上海大厦。但他无法克制地想到华北平原上他一直试图逃离的家,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悬在父亲头顶上一次一次的核爆。

王晶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原子弹兵。1976年,深陷在冷战漩涡里的中国,加快了核试验进程,在中国北方的空地上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核试验——总共有超过500万吨当量的核弹被投放。

那三场核试验,王晶的父亲都在现场。

那年他只有24岁——比2012年初下暗房的王晶还要小——是个来自河南,强壮但无知的年轻人。每次蘑菇云升腾的时候,他要穿着防化服,坐着破烂的吉普车,冲进核爆范围进行尘土采样。那一年距离王晶的出生还有6年,距离他第一次下暗房还有36年。

穿上防化服的士兵看上去就像是老电影里371部队的日本兵。面罩会遮住整张脸,伸出的呼吸管的末端连着一个铁皮箱,里面塞满了过滤纸。这是一名原子弹兵当时拥有的所有防护。

Otto Dix 画作中一战时的毒气兵。这幅画总让王晶想到自己的父亲。
 
王晶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核爆掀起的沙尘会有几百米高,遮天蔽日。王晶问我记不记得,2013年北京有几天雾霾飙到了几千,都破表了。他说:“核爆后的空气就比那样再严重点。”蘑菇云刚一散去,他父亲就要带着几名测试员冲进带有核辐射的扬尘中。他们要做的是急停、下车、采样;急停、下车、采样……每隔一百米,他们就要重复一遍这套他们提前已经训练了一年的动作。几十次的重复才能到达爆心,紧接着又是几十次的重复才能回到出发点。沙尘里的能见度很低,只有几十米,偶尔能看到还在燃烧的人偶和已经烧掉毛的狗。

走进核爆的感受父亲从未提起,但他对王晶说过,那些放射性的尘埃就停留在他的肺里,缓慢地照射着身体细胞。即使将来死了,烧成了骨灰,这些放射物还在,缓慢地照射。叵测的命运变得具象了,成了全家人必须每天面对的恐惧。王晶把那种生活定义为“灾难感”。1982年,王晶出生了,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这份灾难感。

不同于父母的沉默,在灾难感中成长的王晶,急于看透这个对自己不公的世界。在一篇文章里,他写道:“在成年的过程中,不曾理解过自由、美好这些东西。它不曾存在于我的生活中。”

王晶跟沉默的父母关系一直不好。大学毕业之后,他迅速逃离到了遥远的南方城市,开始了自己的放逐。随着一次一次的搬家,行李越来越少,住得越来越遥远。2007年他住在一个拥有强烈日光的法国南部小城,他抛掉了家庭和国家,毫无牵挂。

关于自由,他在当年的日记里如此写到:

如果你想要自由,那就得抛弃即将到手的大学文凭,抛弃妈妈,还有依恋。自由给你的将是贫困、鄙视、践踏或者监禁。不要再谈寻找自我:你们的人格只是你们父亲人格的拙劣缩影,或者拙劣反面。这样的自我毫无用处,而且丑陋不堪。自由意味着放弃自我,放弃对布尔乔亚式的生活的向往,随时准备嘲弄一切模仿父亲的人,随时准备抛弃仅有的财产,随时准备在监狱里过上一周或者一年,而不是其他。

 

2012年,拿着上海大厦的胶卷,王晶想的是自己随波逐流的一生。他感觉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做出选择。但这些没有选择的路又真真切切地造就了如今的自己。从他出生6年前的核爆开始,便是如此。

于是他决定在相纸上制造一场核爆。

这张照片最后的成品就挂在暗房最高的位置。画面里强烈的黑白对比,让我找不到上海大厦的痕迹。右侧的光亮更明显,像是核爆的中心。光像波纹一样穿透了建筑打亮了画面的左侧。一些或明或暗的线交叉在一起,分割了建筑和天空,像一战无人区的铁丝网,蒙住了这个压抑的世界。

这是他多年来苦苦寻觅的一次发泄。曾经的愤怒、放逐都在这次核爆中,燃烧化成了焦土。

2016年王晶重新冲洗的上海大厦。
 

如今王晶定居北京,开起了暗房学校,有几十名自己的学生。他甚至也称呼自己是个创业者,对于如何推广暗房艺术,有很多长远的规划。像是废土之上重建了家园。他很客气,也很安静,总闭着眼睛,微笑地听我的提问。

放大机旁边的电脑里有一份他还在起草的教学大纲。他把目前自己掌握的暗房技术分成了十级。他说一到五级都是关于技术的,六到九级是关于如何认识自己眼里的灰——也就是如何认识自己。提到十级,他笑了,十级是彻底的自由。

他说在暗房的艺术世界里,他已经自由了。

不过,王晶又补充说,“我现在觉得,自由不是结果,还是个过程。十级以后你才发现,又打开了一扇门,一切才刚刚开始。”

王晶修补照片时用到的工具。
四处旅行时王晶习惯用相机收集全世界让他感动的自然或是精神的美,比如莫里迪阿尼的裸女。
 
王晶在巴黎地铁里拍到的流浪汉,像他想象中废土世界里的居民。
 
梭罗的瓦尔登湖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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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2012年王晶冲洗的上海大厦。所有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张锐,爱写稿子的创业者,现居北京。做过项目经理,编辑和翻译。有一家只为普通人写回忆录的工作室;顺手还学Humans of New York采访过500多个 “北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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