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元:坚持更容易,拒绝很困难

每个月我们会邀请一位创作者,谈谈影响他(她)的作品。本期是艺术家刘庆元。

2017年01月04日叶三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视觉

 

口述 | 刘庆元

采访 | 叶三

 

小时候,我父亲在大学里面做哲学老师,他们学校图书馆里有很多杂志。晚上轮到我爸值班,他备课,我就到处翻书看,除了《奥秘》、《法制与生活》和《知识就是力量》这些科普杂志外,我还会翻到很多打仗的书,各种历史战争回顾、作战训练手册、法学/刑法案例分析之类,我喜欢看那些东西。当时我把所有东西都想象成一个战争状态,一个小孩子的想象是很幼稚,很天马行空的。看完后脑子里面有想法,就得画,憋不住。

我记得开始画画时的场景,是自己在墙上画各种打仗的场景和细节,古代的,三国,越战,韩战,反特,局部战争……我从小就想把这些场面和细节画下来,然后反复琢磨。后来我发现,画多了战争,再画所谓优美的东西是很容易的事情。

有一次我经过青少年宫,看到了橱窗里面陈设的各种军事模型,这些东西可以做到如此之精致、复杂,就像我平时去中药店里看到的各种动植物制作的药品标本一样。趁门卫不注意,我就偷偷地溜进去了。所有的门都关着,但是里面传出了歌声和喧哗声。我上厕所的时候,突然涌进来了一大帮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孩,每个人长得都很精神,戴着红领巾,意气风发,他们就是模型组的。我感觉他们是一个有别于我的团体,他们有共同的游乐场而我没有,我很难受,但是我从来没有跟我父亲说过,我要去青少年宫。

我学哲学的父亲也是一个美术爱好者,相对他的专业他更喜欢历史和考古,这可能对我有一些影响,但他没有专门教过我,但他一直都说他有在教我。后来我就说,好吧。我父亲有一帮书友画友,其中有个叔叔穿一件皮衣,还背个画架,年纪很大也不结婚,留住长头发。当时作为一个小孩,我就觉得他特别有意思,特别不一样。还有一个阿姨也没有结婚,老是穿一件很鲜艳的红色大衣,好像她跟那个穿皮衣的叔叔是想搞对象没搞成。我就觉得这个是不是跟画画有关系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当时我叫我父亲找个专业老师教我画画,最后变成了他自己是我的老师。他把一些鸡蛋给我画。我觉得画鸡蛋一点都不难。这应该是我被训练的第一步。那个穿皮衣的叔叔也教过我画画,但是我发现他根本教不下去,因为他总是要摆造型,准备了半天把画架打开,拿出一张印刷品画片,说了老半天,一笔没动。我觉得他画鸡蛋肯定没我画的好。

我在重庆一直待到初一,然后我们全家就移民来了深圳。 

在深圳,我参加了学校的课外兴趣小组。我碰到另外一个学校的画友,他是个高中生,有一天我去他家,发现他居然把他自己的房间整个刷成黑颜色,把他自己的床下面垫满稻草,不睡他们家给他的席梦思,我觉得这个人太有趣了。他跟我说,有个人唱了一首歌,你要听一下,那首歌叫《一无所有》。 

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厌恶深圳了,我觉得这个城市无了期地在工地打桩、走香港亲戚、做生意,显摆特权,乡党聚会……年轻人好像不用担心未来,父母每天都在上班,我们整天没有别的事儿干,特别难熬。我和我的画友一天到晚聊天,我画友的父母也不管他,他可以关起门来,大家一起抽烟彻夜聊天,然后我们两个人就抱怨,说在深圳没有能够教我们的老师。我们经常白天一起出去画画,顶着太阳,故意晒自己,现在想起来就是年轻幼稚,无时无刻希望有一种东西让自己难受。

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有个人叫做陈丹青,他说听说那个人的数学很差,但是画得很好。他搞到一本他的书,让我拿去我爸单位复印,结果我就有了第一本陈丹青的速写集,还是复印的。我看到里面有一句话,说要对着电视机画速写,这样的话提高才快。我的天呐,这是很好的一种学习方式,我要向谁学习就一定要跟他差不多,这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我每天就盯着电视机画画,还专门挑那种歌舞表演,唱歌之类的,画了很多,电视机是我其中一位老师。

我当时以这本复印的陈丹青速写集作为自我技术训练的参照标准,然后带着我的画,到处去找那些我们觉得会画画的人,给他们看,让他们给一些指点。那个时候,就是那种傻艺术青年的状态。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填了一个美术学院,另外一个是警察学校,第三个是厨师。填完之后我就在做梦了,第一我要么就做艺术家;第二个就是做警察,做警察的话,我就已经想好了,不能结婚,一定要战死在任务上面,只跟重刑犯打交道,我觉得这个还是有价值的;第三个是厨师,我觉得厨师真的会给别人带来幸福感。

后来我考上了广州美院版画系。印象中我们系的素描课时间特别长,似乎永远在画人体。大家每天窝在课室长期画素描,模特身边一堆碳火,都可以闻到人肉的味道了,班上有一位女同学实在受不了大喊一声“我想搞创作啊!”但我就觉得就是要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可能会激发另外的东西出现。我就喜欢那种残酷的,很局限的,长期的折磨。所以,素描意识对我影响很大,它是个人观看周遭世界的图式反应。

我当时给自己安排了两件事情,一个是白天面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素描课,另一个是要把图书馆所有的书、所有的藏画全部看完。我发现美院图书馆有另外一层楼叫“教师阅览室”,里面是只给老师看的进口画册和杂志,我的天啊,我才发现有些现当代艺术杂志是国家从国外订购,然后海运运过来的。那里一般学生不给进,但看门的阿姨很寂寞,好不容易来一个人,后来我去就没有障碍——里面居然还给我发现了日本浮世绘的春宫图。

那段时间我喜欢好多西方的艺术流派,像瑞士的达达,法国的超现实主义,德国新表现主义和美国的波普艺术,后来更喜欢贾科梅蒂和北魏的雕刻。我疯狂地看所有跟贾科梅蒂有关的画册和文论。我发现了解一个艺术家要研究他的痕迹,他的痕迹不是他成名的作品,而是成名作品背后他工作的痕迹,不露声色的痕迹。这种痕迹只能在一些当时比较专业的画册里面才会有,比如工作室的照片和画家的手稿。当时我对艺术家/建筑师/作家的手稿特别迷恋。那个年代对西方艺术家的印象,我觉得贾科梅蒂给我印象很深,从他身上我学到就是跟时间相处的方式。从他的作品里面,我看到反复地去做同样的一件事的能量,包括观看与空间变化的关系,他的手稿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痕迹。所以当时我就决定要画很长时间的速写,不能画快写。我抱着速写本去中山大学,待一个下午,去画那些树和建筑,长时间地画,把纸画烂,再补上去,痕迹叠痕迹。另外我还喜欢丰子恺,到现在也是。我喜欢丰子恺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位“让自己有用和被他人使用的人”,他的多重身份(画家、翻译家、教师、音乐家、作家)也让我敬仰。我大学期间有一段时间把沈从文、丰子恺、林语堂、钱钟书这一代人的所有文集都看了一个遍。我也喜欢民国漫画家,例如叶浅予、白光、张光宇和陆志庠等。

 

贾科梅蒂的作品。

 

贾科梅蒂的作品。

 

大学毕业之后我想到底要做什么,我想的时间不长,就决定要做一个不那么时髦/见效的事情,而且时间要长,而且每天都得做,而且需要一点磕磕碰碰。那就刻木刻吧。木刻还有个好处,就是它没有那么被关注。我的第一个所谓的工作室就在我的床旁边,当时我觉得工作与床的距离一定要近,所以有段时间我是晚上工作的,工作到差不多凌晨四、五点钟,我就睡觉。

刻木刻要给自己题材,但是这个题材我觉得首先是不要美的,但是也不要故作苦涩,另外不要精良,因为要避开这些痕迹,所以只能快,快当中出错也是快的,在快速当中形成自己的迅速判断。那好,要刻什么呢? 我觉得绘画语言只能是体现在个人的语言上,个人如果有语言的话,你的视觉才会有语言,个人没有语言的话你只是一个信息采集者,而且不是你自己。所以我当时决定刻木刻还是跟我的素描意识有关系。我去向那种不是精心炮制的、不是刻意营造主观世界的艺术家们学习,包括民间、街头巷尾(不只是民间艺术)出现的视觉形象,我觉得那个东西是很迷人的。我研究过延安木刻,还有国内战争时期的木刻,包括所有的能收集/了解的抗争艺术,哪怕只是涂鸦或口号。我觉得木刻一定是适时发生、要被使用的,我做的木刻就是要为我喜欢的东西服务,或者是要给予一个适合它的存在方式,这样的地方你不去找它,它就会来找你。

木刻对我来说,不是创作,是书写方式。当然我也会做其他的作品,但是可能大家对我的印象还是“刘庆元是做木刻的/做木刻的刘庆元”,我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最好是做木刻的同时也是搞体育的,兼顾农业生产和全媒体营销,跨度越大越攒劲。不要动辄就说,“你是搞文字的他是玩儿艺术的”,这样的语气让人有些尴尬。

年轻的时候,我可能会接受很多视觉化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的阅读工具书大量都是文字书。我觉得阅读很重要。我会把完全不同的几本书放在一起看,比如《中国古代园林图谱》,《不安之书》,《残酷戏剧》和《正宗佛山咏春拳》放在一起交叉阅读,根据需要随时搭配……现在我桌子上的书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田野工作法》,和《未来就是现在》。买书的时候,我会选最近的工作中需要的一些书,但是也要通过自我解读,要能消化,要能转化。看电视的话,我主要看中央七台——就是农业军事/军事农业台,我看很多年了,至今没有致富。 

 

《不安之书》

 

再说影响创作的话那就是行走了。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去很远的地方,坐很久的车,然后去办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比如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去乌鲁木齐,送一封信给一个人,到了那里,发现他已经搬走了。我冥冥中就喜欢干这样的事情。

作为艺文工作者,工作所对应的日常性是很重要的。日常的观察、记录、发现、试错,还有判断,思维转化如果不是建立在日常性能量转化的话,我觉得会很困难。我从来不写日记,尽可能不带相机去拍照,我觉得回忆是最好的拍摄方式。回忆可以筛选、遗忘,忘记就忘记了,但要激活自己的这种机能——你总会记住你想记住的东西。

创作,我觉得是没有欲望的,因为做这件事情不能有欲望,要把情绪压住,由内心决定,最好不露声色。就像我去朋友家做客,正聊着天,我突然觉得我要做一件事了,我就会按捺不住,我会站起来转身就走,但是也不告诉他我要干什么事情。要迅速,不能等待,不能展开讨论。

我不太聊我自己的东西,但学生找我聊教学,我一定要很认真地跟他们谈,因为作为一个老师,这是职业所需。现在我选择自己的身份,还是一个大学老师,这是最清晰和朴实的一个表述。因为老师可以干任何事情,可以种田也可以打仗,也可以破案和讲故事。对于想做艺术家的年轻人,我的建议是:正视自己的局限性。不然的话,只有出口,没有入口,怎么行呢?当经历过漫长的、反复的工作之后,你会发现,坚持是很容易的,拒绝是很困难的。

 

刘庆元部分作品:

 

1999《江南大道中》 这是90年代的作品,这个阶段做了一批“街头木刻”,我相信木刻来自街头而不是书本和传言。

 

2000《时代》少年老成,谈笑间让对手灰飞烟灭;反正我是看到了,你看不看到与我无关。

 

 

2001《现场》
我受委托刻一幅崔健在巴黎的演出海报,两天刻完交货,印刷出来的海报由航空公司托运到法国,据说现场即抢购一空;后来朋友在法国街头的广告栏撕下一张这幅木刻海报的A4复印件送给我,后面牢牢粘着一叠厚厚的墙灰。

 

2006《中国表情》
这是由48幅木刻组成的一个作品,全都用一把打磨过的螺丝刀刻制而成。这些表情来自于记忆,重复的、挥之不去的、无名者的表情。

 

 

2012《无形的战线》
无形的战线,举目皆是。

 

 

 2015《冇乜用》粤语,就是没啥用的意思。为什么“冇乜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局或身处困局之中而无法自圆其说,这经常会产生/制造一种幻灭感。

 

2016《道长和骨头》这是我最近在做的一个系列,两个不同的角色/事物在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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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2014《咏春拳十二散式之“搭手”》。作者受香港某咏春拳馆委托刻制咏春拳十二散式,这是其中之“搭手”。为了刻好就得重新练,好在小时候学过一点皮毛容易加深理解。我说的“刻好”就是不要按耐不住的过度渲染和极尽夸张之能事,同咏春拳拳理精要,它只不过是拳谱而已。

刘庆元:1972年出生于重庆市,艺术家。先后出版《碎片——1998-2006》、《复制者》、《沿着河边一直走》和《你的表情就是我的符号》、《速写讲稿》、《复制的方式》、《匠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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