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阳

回忆一个居民小区,回忆1990年城市的日常生活。一个关于醉汉和蜜桃精的故事,讲述来自历史的废人与迷人之物。

2017年02月16日淡豹 沈阳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临近年根,八纬路28号院的居民把楼道里深褐透绿的缸上压的石块搬走,从缸里就捞出腌的酸菜,炖排骨,白肉。那个醉汉就不常出来了。是醉汉也有在过年时安分的责任,还是过年时他就能在家喝酒,无需出门?这个疑惑像其它关于人在人群中究竟会受限日多还是能间享自由的困惑一样,长久地伴随你。

平时那醉汉下午五六点钟出来,去院门口收发室老大爷的炉子前面坐着,不知道坐多久,听收发室对面的墙根底下坐的一排在冬天太阳里搓手的老头聊天,不知道听多久,晃悠出院。你也不清楚他都什么时候回来,院子好像是晚上十点锁门,不过记忆兴许不准,小时候你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用不着弄明白锁院门的时间。何况九零年以后,每天晚上天一黑,院子就上锁,任谁都得拿钥匙去开边上小门的锁,扛高了自行车,再跨进来。那年城南的铁西区有一拨工厂改制破产,工人下岗,年关快到时,据说抢劫犯多,过小年到过年间净是拎着砍刀跟人进楼道要五块钱买年货的。也有抢炒货摊的,刀逼着小贩,抢两三袋花生瓜子,直接拎回家,过年嗑。报纸上说抢劫犯大多是下岗职工,各单位要加强保安,建议本市居民逢天黑就把院门锁上。院门就锁上了。回头看,不知道报纸是觉得下岗工人不看报纸,还是说下岗不算居民。实际保安和小贩也多半是下岗工人。蹲在街边的人卖所谓厂家直销货,叫卖时说是抵下岗费发的,保真,质量上好,好产品可不得留给本厂工人。据说很快也没有下岗费了。

反正就是这样。你只见过醉汉出院子,没见过他进来。你放学,进院,快吃晚饭了,他摇着一身酒气出去,据说是去喝更多酒。仅有一次算跟他打交道,是他骂了人。他走在楼下时,脚踩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滑摔了,头磕在自行车棚柱脚压雨布的石块上,破了。那是只死松鼠,不知他踩上以前是否还活着。死松鼠是你家的,原先养在阳台上的笼子里,它挣破了笼子门,逃出来。

他开骂以前,你家人找了几天了,在阳台上显眼的位置给它留了吃的,每天早晨看食物见少,知道松鼠还在。估计松鼠是在阳台上躲藏了几天后,从排水管道掉出去的,你家住在五楼,它落到楼下地面上时大概已经没命了。那些年,除了松鼠,你还在家里养过早市上买回来的颜色鲜亮的小鸡崽,也都很快死了,就皮包骨头地横在笼子里。买的时候家人都说它们活不长,生来带病,语调斩钉截铁,你不知道他们预言中的确定感是哪里来的,听了既不相信,又觉得逃不脱的可怕。很快证明他们是对的。

另一件类似的事是你家的两只蝴蝶犬。别人送来的,不得已收下,养了一年多,给了你舅舅单位同事。过一段时间,那个同事打来电话,说开门送客时没注意,宾主不尽告别时,狗跑了出去,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的骑自行车的人跑远了,他们去追,再没追上。你家人表示理解,私下认定那家人是又把狗送人了,或者狗死了。那时候你靠故事的完整程度以及其中细节的多寡判断一种说法是否为真,不理解家人为何笃定认为他们说的是假话。他们说,“显然的。” 就像你们去吃马路湾附近一家新开的红焖羊肉馆,很香,他们说锅里想必放了罂粟壳。你不知道罂粟壳的味道,也不知如何辨别,你问他们吃过罂粟壳吗,他们说没有。“想必”一词中从想到必的推理令你困惑。看来对一些事要提高警惕,但该对什么提高警惕呢?无法判断。你隐隐感到世界有参不透的奥妙,若无知于那套密码就无法达到表象后的真实,更糟糕的是解析那套密码的工具本身就是种秘密语言,它彻底隔开懂的人与不懂的人。你对自己失望。

得亏醉汉骂,才知道失踪的松鼠的下落。死松鼠。阳台上探出脑袋,你家人出楼,他就走了,不知是否照例去喝酒。后来是储爷爷听说此事,拜年串门时漫提一句,向你家人为醉汉口中不吉利的话道歉。喝多了,不懂事。这有什么的,别往心里去,快坐快坐。喝茶。慢走。储爷爷住你们楼下,喜欢种花,是文联主席,那时你觉得这说明他是位写好文章的作家。到中学时你在书架上看到储爷爷退下来后出的古体诗词集,想到他的工作大概意味着他无需为这种质量的书付书号费用。醉汉是储爷爷的女婿,两口子跟储爷爷老两口住。据说因为“是姑爷不是儿子”,他们不便管涉。这也是你长久未能明白的一个被认为相当自明的推理。如今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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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有酸菜的味道。深秋到初冬,暖气来了,积酸菜的季节到了。城郊农民驾着咿轧作响的大马车将白菜运到城里来,车身重,马车停下后车架子还要微微摇晃很久。疤瘌大马呼噜噜的,鼻孔喷出粗壮的热气,你站在马车旁,不敢靠近马的蹄子和味道,听见农民和院子里买白菜的人聊天,“两点就摸黑出来了。” 马车比你走得还要慢,冬天里地面冻硬了马还能走得快些,最怕将冷未冷的时候又下了雪,落在地上成了泥浆,马和车就时不时陷在泥里。傍晚有马车拉着泔水回它们乡下的家去,淅淅沥沥滴在地上,你疑惑这些是否就是卸下了菜的那些马车,此刻显得劳累不洁。

在初冬马车拉来白菜之前,是别种商贩堵住院门。夏天西瓜贩子带着暴力而来,都开蓝色的小卡车,车斗打开,几块大木板上用粉笔写着瓜价,卖瓜的就坐在车后,撩起背心,亮出肚皮和钢刀。他们动不动就用利刃插进西瓜肚子,叉起三角形的一块以示瓜熟瓤红。家人往往不喜欢那些已经“打开”了的,嫌不干净,要拍上半天挑一个自己认为好的,有时又挑不出,只好买现成亮过相的所谓好瓜回家,再仔细切掉开膛破肚处。他们刀脏,家人说。

秋天会有小三轮改装的板车在大院门口炒菜,一般是两口子,煤气罐上架两口大锅,这边锅包肉,那边青椒肉丝,五六块钱,顾客自带原料就只收极便宜的手工费。这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新生事物,在餐馆遍地开花前试着做小本生意的个体户,说话和炒菜都热辣爽朗,有点老板和老板娘的味道,显见得比此前那种受制度宽容而不被制度鼓励的小个体,像修车的和街边补鞋的,胆气壮上几分。院子的人原本习惯在各自单位食堂吃饭,多买几个馒头带回家,现在站在楼下院门口点菜了。大火大油,从五楼阳台闻下去都是香的,诱惑远胜过街口副食商店的酱菜酱肉柜台。见来了小孩,女人就夸,真乖,看着就聪明,就跟掌勺的男人说,多放点糖和味精。

入冬后酸菜在缸里刚刚开始发酵的那几周里,整楼道都是酸的。为隔绝寒风而封住的窗户让气味更猛烈,不好闻。渐渐就习惯了。醉汉的身上也有一种刺激的味道,比酒味还多一些什么。可能这是他成为你童年记忆中形象最鲜明的男性之一的原因。整个院子的人都戴眼镜,拎印单位名称的深色绸布袋,年老的在年轻时因为缺乏才华或者太多信仰离开学校,去做所谓党的文化工作,如今经过下放劳改和恢复职务,重新开始规划城市的命运,很快便获得离休证,摄影写书写大字,年轻的在体委团委与杂志社从事各种关于文件的工作。所有人都恭顺客气,在家打孩子,养君子兰。有些人的性情注定会一次次迎接早春天气,含着愁怨和委屈。而醉汉爆破整个院子,带着他的酒气和脾气。

同单元住二楼右手的小孩钢琴弹得比你更差,后来改了双簧管,木管乐器入门更难,他的琴童生涯始终是挨揍,他妈妈的斥责和他响亮冤屈的嚎叫飘出二楼窗户,院子里的人走过单元楼下能听到时而凄厉时而呜咽的哭声。你的亲人对此轻蔑,不以为然,认为这太不体面。与二楼不同,她宁愿在饭桌底下掐你大腿根,离开客厅或餐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打,放学后她得知你丢了新的日本碳素笔,会先拐弯到立交桥黑暗的桥洞底下停住自行车。院子中多数人与她相同,以保持体面为家庭和集体中的相处之道,花相当功夫去避免让人笑话或惹人议论。几年后机关房产改革,老干部购买商品房,你九岁时搬离这个你从三岁起居住的院子。初二教室里你第一次听见人说脏话,一个平素温婉的女同学对班长说“放屁”。大家笑声随便,仿佛对这个词很熟悉,你暗自震荡,想到这个词真适合形容二楼那个小孩吹双簧管的声音,像放屁,接着你想到那个院子的居民,从不说脏话或者公开争吵,却不缺乏怨气或凶狠。要到更久以后,成人之后,你想起儿童时曾听说多少人患神经衰弱,几乎都是女人,失眠,长久不舒服,脾气莫测。如今这种病可能会被称作抑郁,在不同时代人们都需要一个囊括各种痛苦形式的病症,就像各种急躁都被称作上火。而神经衰弱的碑石掩埋她们在生命中的长期不快,它是专属脆弱者的官能症,笼罩产后的女人,知识分子,文革中丧子的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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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从各地干校和青年点回城刚刚几年的中年人与年青人急着把农村甩在身后,认为那是政策错误下对生命的一段浪费。知识青年易感而健忘。唯一一次让城市青年了解乡村的贫困、渴望、和现实生活,融合城乡的系统化尝试,在反思文革、强调个人自由与资本主义道路的天然正确性质的后来日子里,被当成仅仅是荒谬无伦的人间惨剧的一个章节。伤痕成为人们理解上山下乡的基本叙事,而伤痕是谁的伤痕?城镇知识青年缺衣少食的伤痕,本应生活得更好更顺利者被错置产生的伤痕,才华浪费的伤痕。农村活该如是,其穷困与缺乏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受伤,是正常流血和溃烂。这个院子的人穿回衬衫、凉鞋、西装,回到自己的户口和教育钦定的轨道中,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未来将是开明的。院子里有种你当时以为是自然状态的喜气洋洋,这是新时代的最初几年,严打之后、南巡之前,其间有过事变曾让人焦虑,但似乎并没有磨损那种怀着希冀的喜悦。

要到新时代进入稳定状态之后,到这个城市被诊断为错误时代犯下的错误之一,你才会发现这个地区的人的常见表情与你来自那个院子的局限印象恰恰相反,往往是皱着眉头,怀着忧虑的。总之那是后来的事。在眼下所谈的年代中,院子旁的街道栽种桃树与杏树,和迎春花一同在春日次第盛开,知识分子和文化干部有一种礼贤下士的友好的傲慢,仅偶尔为报纸上“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九等人,是教员”之类的顺口溜代表的未来可能性所困。在延长的青春期中你厌恶他们,伴随强制背诵雪莱和《夜莺颂》而来有一种虚伪和高人一等让你恶心,你相当确定在“大学生跳下粪坑救老农值不值得”的八十年代争论中,这个院子的人都大声地或者带着怜悯摆摆头地认为大学生张华浪费了他自己。你听到过这样的争论,实际上根本没有争论起来,所有人意见都相同,母亲们立即开始引导自己的孩子认识何为对何为错。而认定有些生命比其他生命更高,这是他们从通过下放得来的一手观察得出的幻灭结论,还是苦难带来的复仇欲,还是教育和改造从未撼动一种在八十年代之前只能藏在心底的笃信和轻视,在重新衡定人价值的新时代终于可以说出口来?

大写的文化在你眼中与甲状腺或浴池无二。每次葬礼,与他们全数重聚,厌恶和因此而来的羞耻都压过悲伤。你更受醉汉的吸引,自暴自弃,决计庸俗,浪费时间,不关心荣誉或头衔,反感关于品味的陈述。也许你也像他们,不过你如果下过什么决心,就是不要去分析自己或者关切自己的命运。直到你长大,打人者变老,被遗留在时代抛弃的重工业城市的废墟中,讨论豆腐干炒着吃还是拌着吃,分配退休金。见识到他们的中老年之后,你觉得他们始终是随波逐流者,顺利时发脾气并且打人,不顺利时发脾气并且哭。你没必要以加倍的庸俗对抗他们,也不必因对抗去模仿被他们认为是废人的醉汉,醉汉与他们一样平庸,而他们和醉汉一样缺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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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些时代变化之前,醉汉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你?或许因为你小时候向往强烈的味道。第一次独自出门,是揣着几角钱,去八纬路街角的食杂店买零食。它离你住的单元门洞只有百多米远,但它在院外临街,家人不准你单独外出,你等了好几年才第一次走去那食杂店,站在玻璃窗外反而茫然无措。老妇人店主发髻整齐,有张浮肿的脸,她以一种不耐烦的不容置疑推荐蜜桃精给犹豫中的你。这个好,她说。你如蒙大赦,朦朦胧胧地担心自己将因为缺乏对自由的训练在未来长成踌躇的大人,永不能像她那样以权威决定他人的命运。

你花几角钱得到一塑料包蜜桃味的粉末,她没有告诉你怎么吃,后来你知道蜜桃精应当像果珍和高乐高那样泡水喝,但那天你走下杂货店的三五级台阶,咬开包装,手掌大的紫色塑料包自带一枚龙形柄塑料小勺,挖出粉末送入嘴中,十分香甜而强烈,比真正的桃子迷人许多。你扔掉小勺,直接将整个塑料包灌到嘴里,舔得袋子都粘腻。这应该是人工香精那种远超出天然食物香味范围和强度的滋味,有种挑战秩序的强力,在你的童年借干脆面、奇多、旺旺仙贝酥与浪味仙等诸多因轻工业发展和开放政策而来、关乎零售业、进口、个体户以及与港台外国的新鲜形式排着队地进入你的生活迷惑你。那时还没有人会在餐馆点菜时提出“别放味精”的要求,当然那时也很少餐馆,如今秩序本身已经改变了。后工业时代发出声音的主流人群是城镇中等收入以上人口以及通过网络和收入与教育的前程算术隶属于这个广义范畴的人们,住在围墙内,组成民间议会,其他种类的人生活在乡村和城市边缘或二者之间的路上,隐形口罩过滤他们糊涂而不整齐的声音。那个主流人群不信任工业,厌烦合成物,准确地感到生命与自身存在形式脆弱,希望在享有已经享有的一切便利的同时再造安宁良善的乡村作为城市的后花园和黑夜中胸膛起伏的母亲,这是他们想象中“创新”的一部分,在幻想中金融与商业和政策的组合似乎就足以带来无边无际的绿。

城市人口,“指那些与城市的活动有密切关系的人口,他们常年居住生活在城市的范围内,构成该城市的社会主体,是城市经济发展的动力建设的参与者,又都是城市服务的对象,他们赖城市以生存,又是城市的主人。” 一道城市社会学或城市规划题答案。

社会学家的说法与国务院发展报告相符,城市化被认为是继工业化之后中国又一主要发展引擎。中国城镇人口已经超过农村人口,中国成为了城市国家,到二零一五年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56.1%,户籍人口城镇化率则不足百分之四十,那些证明中国城市化成功的人口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为城市所排除,未必是城市的主人,虽然城市倒确实赖他们生存。在这样的变迁中,那些由于政策、厂矿、资源而早早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地区,北方之北的大批城市成为异数。九零年辽宁省城镇人口超过一半,而到二零一一年中国全境达到这一水平,在整个社会主义年代中辽宁城镇人口比例是广东省的两倍以上。如今的衰落之下,城市人口是什么面貌?工业的那部分下岗,早逝于有形和无形的坟墓,一件脱下来的旧工装,政治商业和文化的部分封闭在行将老去的花园小区和南方以南的三亚海滩,年轻人离开迫不及待。尔当暗哑,除了刚从周边三四线城市以及更北一些也更加衰败的地方到达此处落脚的青年外,所有人都是历史的错置。

在光荣的无产阶级光荣地成为了无产阶级之后,你回忆起当年在普遍贫乏下改革与发展的恋曲,在那时一切都不确定而热气腾腾,似乎不平衡和政策差异是为了带领所有类型的人和所有地区达到全面发展的未来而暂时存在,先富与后富之间只会守望相助,差异没有阶级矛盾也不制造仇恨更不可笑,而以其资源、基础设施与教育水平,北方之北显然应当属于先富的部分。

二十六年后,一片如此辽阔的国土,到如今有些部分已经走到后工业之中,有些部分仍然在向工业化和资本化疲累地奔跑像一九九零年严冬中暗夜的马车,在后者的时空中蜜桃精与“多加味精”是一种慷慨招待。二十世纪带来了边缘与中心的一次次再定义,有赖于早早出生,你见识了重工业城市最后的荣耀与相对充裕,你曾带着期待舔舐蜜桃精所担负的进一步工业化与轻工业和消费工业将带来的福祉。工业与厂矿那种关于制造和挖掘的暴力曾带有D.H.劳伦斯式的强力性感,撬动地表,也以烟囱和工人村的整齐划一挑战天空的秩序,那种自然改造曾意味着文明。如今一度成为中心的边缘再次被定义为边缘,文明之外的地方,文明的旁边,文明那疯狂懒惰的兄弟,性情不同,理当不可救药,只能伸出那只注定慢两拍的手等待协助。

如今它在文化上被重新划定为农业文明恶疾的浓缩,懒惰、蛮横、浪费、不守秩序、反理性,因内在于农村文化的粗鄙且无法规制的诙谐成分令人发笑,成为非主流的英雄滑稽戏。今人或许难以想象在1929年当冯至离京上松花江边任教时立为北国的都市性所慑,地冻夜长中在庞大的灰色建筑群之间北游的诗人识别出的是哥特式的现代的都市古怪。

如今它在治理上代表庇护与裙带关系、贪污与侵占、无序与强人政治,是现代专业化官僚制的反面,长着殖民者为确认殖民地与宗主国从根本上不同而会一再提起的那种最深的灵魂毒疮。“关系”政治曾被视为中国全境的风格,如今益发被视为东北的特征。它的文化被视为它的政治的原因。

如今它在经济上代表一片资源枯竭、结构难以转型而只能被怀旧的眼神按摩的土地,一块被左派和平等主义者提起以击打当下脸庞的批判性历史资源。它的文化和政治被视为它的经济的原因。

寒冷不再浪漫,寒冷被认为反自然。

此刻记忆的碎片向你袭来,细屑与灰尘埋伏在地毯花边中与角落里,历史拒绝由吸尘器重写。没有人愿意看见这些被视为无用之物或污染源的线索,它们不受识认而依旧存在,偏要存在,你的目光越过它们跳动起伏,鼻腔却不得不感受到它们在一些日子的侵犯和另一些日子的骚扰,无法由行政指令或遗忘的冲动闭合的身体感官内潜藏着醉汉与蜜桃的刺激味道,传达南巡前后的历史讯息,那新时代之初的废人与迷人是一曲鬼魂来自沈阳一九九零。

多年之后,在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前数月,你去南方内地省份一个山村发问卷,拜访的一户村民视你为贵宾,待你极好,你只有学校发的一套小包装洗衣粉和不明来路的毛巾作为填写问卷的报酬回赠。中午他们招待你吃方便面,说这个最好吃了,鲜,他们家孩子就老想吃这个。那天他们自己吃地瓜粥,配萝卜干,赶孩子去街上玩让他下午再回来,你吃方便面。方便面塑料包装,印刷重影,颜色狠,调料包在滚水中涨开时散出一室熟悉的浓烈人工味道,穿透城乡差异这个虚幻概念遮蔽下长期结构性的政策差异所导致的地区发展不均,穿透资源差异背后种种被视为暂时但超越一代又一代人寿命的恒久的不公平,香极了,如一九九零年的蜜桃精。

 

— — 完 — —

题图来源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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