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人问题

有些男性成为父亲后会很温柔,真是难以名状。像契诃夫小说结尾处常有的那种调子,生活展开了,一些崭新的东西出现了,令人忧愁又激动又充满希望,终于情愿等待那将来未来的日子。本期正午是“刻画视频”出品人、作家苗炜的故事。

2017年04月06日淡豹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人都有阴影吧,以其补集定义自由。苗炜十八岁前,家里一间平房住五口人:父亲,母亲,妹妹,奶奶,他。1994年,他26岁,家里新分了一套两居室,他搬过去,自己住。有自己的房子真舒服,也可以有不同的姑娘跟着回那小屋里面去,《三联生活周刊》每个月发三千元工资,他安心得很,互联网公司出八千的月薪,他不动心——住得舒服,有私人空间,他就无所求了,房子让他渡过了年轻人常有的为钱奔波的焦虑。

2016年,苗炜在48岁时成为父亲。他和妻子都属猴,又迎来一只小猴子,起名大壮。儿子降临,他去交了一套大房子的首付。总不能到儿子十几岁时,在家还能听见彼此撒尿的声音。这是他的阴影。

而父亲发了脾气。何必买那么大的房子?有孩子了,本身花销就大,干嘛不等等再换?父亲担心的是大壮。“我孙子刚那么小,就背着那么多债。” 借钱是父亲的阴影。当年,有时到月底会生活不下去,得去找邻居借十块钱。两代人有不同的恐惧。

父子吵了一架,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再带着儿子回去看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带大壮回父母家。父亲正好在楼底下遛弯,他走过去说,你摸摸你孙子,老头就高兴起来。

好多年里,他和父亲没什么能聊的,回家就谈体育比赛,从中超到CBA。父亲是中学政治教师,眼睛不大好,当年上班时拿放大镜看报纸研究中央政策动向以猜测考点。苗炜自己想想,也纳闷,自己是平民家庭的孩子,从小住在工厂宿舍平房,周围都是工人子弟,父亲在一所中学教政治,母亲在另一所中学教英语,考大学时父母让他报了北师大数学系,希望他将来也当个中学老师,教保险的数学。可他喜欢文学,中学时写诗,写小说,排话剧,喜欢拿着自己看不太懂的书,去地坛公园,坐到树下,用力看,等待方块字在脑中冲撞布阵,在某个时刻巨大的声音汹涌而来,一场交响乐,一场战争,无数的林中鸟鸣,比古树的声音还要老,比自己还要年轻,非常猛烈又非常自由。后来他读英国作家斯巴福德,斯巴福德把这种看书的孩子听到的文本的声音称为“一种极其厉害的寂静”。

他读完数学系大二,转去了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二外工作一段时间后,进入《三联生活周刊》,为它想出了“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的广告语,也找到了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方式,轻松的智识生活。他为这种生活方式写小说,也写文化报道和专栏,主持“生活圆桌”和“个人问题”栏目,自己换着笔名写,一会儿叫“杜比”,降噪系统,一会儿叫“布丁”,甜的。

有了孩子后,和父母的关系好像会融洽一些。现在似乎吵什么架都没事了,都能迅速弥补。但生活并不像好莱坞电影演的那样,孩子出世,酒后长谈,父子皆大欢喜,什么都圆融了。他纳闷于父亲当年对自己的教养方式。他小时候拿一只塑料鸭子,玩水,把鸭子搁在水里滑,父亲走过来,拿起鸭子踩在脚下。长大后母亲跟他讲起来这件事,他真不理解:是我干什么坏事了吗,把水弄了一地,父亲生气了?母亲说,也没有。你玩,你爸就不太高兴,嫌你老玩水。

上一辈人是怎么当父母的?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这一辈的人太在意小孩了?他没有答案。但他会想,会焦虑,会在深夜守在儿子婴儿床旁边,儿子早上醒来后他和这个美丽的小男孩对视几个回合,一个大人一个小人,笑出各种各样声音。

2016年8月24日,还在月子中心时,他写下第一封给儿子的信,贴到公众号“苗师傅”上。就叫《给大壮的信》,最初是率性而为,他写下一些遗憾和一些期待,希望儿子健康,爱运动,学一点数学,希望将来带他一起去工体看球。

他也写下对自己的新发现:有了孩子以后,似乎对他人不守规矩的行为、对他人靠近更敏感,这是动物保护幼崽的本能吧。也有照顾孩子特别烦和累的时候,他就在夜里写这些信,像在提醒自己那些爱。

这些信会在明年结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有读者留言说,苗师傅找到了合适自己的文体。这些信确实舒缓温柔,聪明又从容地倾谈,讲自己的故事,在少年宫望着跳《小天鹅》的少女,向儿子介绍家里的猫哥哥,一只漂亮之极的英国短毛猫“铁蛋”,讲自己看过的书和仍想要看的书,讲那种特别厉害的寂静。它们有种倾囊而出的味道,像有点害羞地端出一个藏宝匣子,说,儿子,不怕你笑话,来看看。

有些男性成为父亲后会很温柔,真是难以名状。像契诃夫小说结尾处常有的那种调子,生活展开了,一些崭新的东西出现了,令人忧愁又激动又充满希望,终于情愿等待那将来未来的日子。

比大壮早几个月出世的,是“刻画视频”。它是苗炜离开三联书店和自己创刊并担任主编的《新知》杂志后创立的短视频节目,特地挑在2016年四月初上线,和苗炜自己的生日前后脚。

从《三联生活周刊》转去《新知》,是为了做一本自己心目中的杂志。但他2012年开始筹备、2013年创刊时就觉得它的生命是有限的。最初他去找投资方,果壳的姬十三给他介绍了一家投过果壳也投过单向街书店的投资公司。他去说,我要做一本杂志,投资方觉得荒唐:你干嘛不做一个微信公众号?投几百万,自己做起来。但苗炜总希望文章能有杂志的介质和物质感。后来,投资方说,投资公司不太可能和三联这种老的国营单位发生关系。

这就没办法了。《新知》要靠《三联生活周刊》的广告费养活,苗炜做了十三期后离开了。这是2015年,公众号红火的时候,他看到十万加的衡量标准流行,老媒体人不甘心丧失话语权,不断就热点发言。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想,好多写字的人,如果现在不去写个热点,不对一个热闹的话题发言,就丧失了存在感。人被捆绑在公共事务上,流行的“特稿”里充满套路,写作者摆出一副“我正在写非虚构”的架势和腔调。

他觉得每个技术都内嵌着特定的逻辑,互联网本身是一种民主逻辑,人民发声,众生喧哗,所有愿意说话的人都在不断说话,各种各样的话。他觉得在此时此刻,一个有道德的媒体应该保持沉默,可想做媒体就没法沉默。

还能做一个自洽的媒体吗?他干脆去做了短视频。

短视频的美学标准和生产模式,让他觉得更像自己以前写的专栏。在《三联生活周刊》时每期编“生活圆桌”,基本上都是一千字,讲一个个人的生活技术,一个小故事,一个状态,一个想象,一个生活场景。三五分钟这个短视频的流行长度,大概是行业内前辈制定的游戏规则。但他也觉得正好:三五分钟的短视频背景的文字量大概八百到一千个字,正是专栏长度,一般一个人做一件事,也没有什么不能在三五分钟内说清楚的。

上周他刚看了一个样片,是一位女艺术家做了个展览《绝望的主妇》,她用她丈夫洗澡时身上搓下来的泥拼成了一首诗,她看到丈夫手机里有日本色情照片,就自己拍了一组写真。她说,做完这个展览,就像放了一个屁一样舒服。这样的故事和人的状态,似乎就只能用视频来表现——她的腔调和神态,她的糙劲,她的漫不经心。视频让人动起来,给人说话的机会,文字难以描述和复制这种内在于神情动作中的信息量,而那些神情动作就是生活。

不过,父亲不同意他离职。如果说,当年父亲对他转去中文系,是“稍感失望”但也没办法的话,从三联离职这件事,父亲不能理解:你在三联是个处级干部。

而收入比在三联时高,父亲觉得不是个重要问题——如果不买大房子,不负债,何必要赚那么多钱?圆圈又画回来了。

又要到北京飘满杨絮的时候了,窗外的杨花一天天长大。他继续在“苗师傅”公号里给大壮写信。现在,大壮是个八个月大的婴儿,狮子座,好动,急躁,总想要站起来。他则稳稳当当地和大壮倾谈。公号的介绍语是:“不谈论公共事务,也不谈论为什么不谈论公共事务。” 他真的不谈论任何贴近社会热点的问题,不过他会写契诃夫写给哥哥的信,要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不仅仅怜悯乞丐和猫,甚至要为看不到的事情而心里难过。” 他会写希望大壮这个beautiful, beautiful boy未来成为一个美丽的、有教养的人。他也自嘲,自己作为一个平民家庭的孩子总觉得人应该有精英意识,就应该让自己过一种更高级的智识生活,或许这里有点装腔作势的成份。他会写自己的世界因为大壮的到来而获得的那些开阔,比如,黑白卡,这是帮助婴儿发展视力的黑白剪影卡片,他在一个月前,在大壮降临前,还对这种新奇造物一无所知,可他记得自己生命中的那些凝视,在二环路上骑车,在公园和护城河之间,在北京的深秋,

“那种出神的凝视带来一阵阵快乐的波浪,让你心绪激荡又倍感宁静。这世间有诸多的美和创造,会让你长久凝视。”

孩子在妻子肚子里时,他总是好奇。妻子大着肚子,他常问她,咱们儿子在干嘛呢?妻子说,在打嗝呢。他不能理解小孩在肚子里打嗝时母亲的体会。后来大壮降临人世,小孩子横隔肌不发达,喝水吃奶,总是打嗝,他明白了,胎嗝原来就是如此。

有时夜里抱着婴儿,他会觉得,嘿,要是我有胸,有乳房,有奶水,多好。好像若是有奶能喂他,就能跟他更亲。

这些莫名其妙的遗憾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苗炜说,是“老年得子之后的变态想法。”

这些信的调子也在变化。最初是颤栗的喜悦,对孩子面容的长久注视,现在开始偶有沉重感,那是对世界的质疑。苗炜想起自己十六岁时读到西西弗的神话,开始考虑生命的意义,纳闷人为什么活着。小孩知道人终有一死时,会有心理撞击,未来怎么让大壮理解人的生和死?他不知道。小男孩成长过程中会面临许多艰难,怎么去写呢?小孩未来或许会爱打游戏吧——苗炜自己也爱打。那,要管吗?

他有好多想和妻子、和大壮一起去的地方。比如卢森堡。他小时候看电影《巴顿将军》,知道战神巴顿将军埋在卢森堡的哈姆美军公墓,和他的士兵埋在一起,他一直想去。生活真的变化了。他曾经写《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可花花世界是虚的,探索未必带来幸福。后来他在2009年遇到了妻子,发现不和她一起去那些地方,花花世界就不能带来幸福感,渐渐地,只让他自己去的旅行,他就不参加了。

睡觉时,他和妻子在大床上,大壮在婴儿床上,灰猫铁蛋在沙发上。他觉得幸福。年轻的时候,人总觉得想和这个世界或者世界上更多的他人有关,到了中年,有了孩子后,想的最多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一起睡觉,厨房里有大米、白面、奶粉,世界上有暖气这么伟大的发明,他觉得踏实,幸福。

有了孩子以后,他更怕死了。有一天他在家外面抽烟,回家时,妻子抱着孩子在地上墩了一下,她说,爸爸要再多活几年呀。他心里震了一下。是应该多活几年。妻子看《给大壮的信》系列,说,你有时候写得跟自传似的。他想,是,其实有时候,大壮和我是一个人。

那你怕不怕自己陪不了他太久?“不会,我起码能活到九十岁。”

真的吗?“我可能会活到九十一岁。”

这是谁给你算的呀?“自信。”

他刚过了49岁生日。恰好,他和父亲生日是同一天。那天他把父母接到家里,一起吃了炸酱面和蛋糕。他想,明年就50岁了,等《给大壮的信》出版时,自己就是50岁。越写越觉得自己成熟得晚。我特别相信他能活到91岁。

而未来的生活,他有点羡慕原《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退休后买了大音箱,在家听古典音乐、养花、做菜,像年轻了十岁。朱伟其实像他另一个父亲,一起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几乎让人有弑父情结。他想,自己的理想生活,恐怕就是家里还有好多书没看吧,退休,回家看书,把《白鲸》和《安提戈涅》念给大壮听,父子二人一起,在那种特别厉害的寂静中。

 

—  — 完 —  —

所有图片由苗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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