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上首位既没有任何政治经验也没有从军经历的商人总统特朗普，终于迎来了执政百日这个关键的审视节点。

从1月20日就职典礼开始，争议和混乱就几乎充斥了特朗普任期的每一天：面对各种负面报道，他手撕媒体；在禁止七国公民入境的移民禁令遭到司法挑战后，他发推剑指法官；新医改法案出师折戟，他对不愿合作的议员恩威并施；从大选期间就延续下来的“通俄”风波，也让他把情报机构变成了敌人；甚至连前总统奥巴马也被拉入了混战，他指责其曾在大选期间“监听”自己。

这些争议放大了特朗普任期百日以来的失败，从白宫内部管理的混乱、到移民禁令和新医改法案的失利，再到外交舞台上的冲突；同时也让他仅有的数项成果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伴随这些争议的是同样贯穿始终的节奏——改变。过去百日，特朗普已经至少打破了竞选期间的五项承诺，不再将中国列入汇率操纵国，对北约态度大变，在区域贸易协议的立场也一再改变，在外交政策上甚至出现了一日数度反转的情形。

当然，他也没有在跌倒的地方止步。当首版移民禁令遭法官冻结后，他很快推出了第二个版本；在3月底众议院议长瑞安宣布共和党版本的医改法案失败后不到一个月，特朗普已经开始为新版共和党医改法案通过进行最后阶段的冲刺。

无论是争议还是改变，都凸显了商人特朗普务实逐利的特质：为了宣传，他可以推行“另类”事实；为了达成交易，他不会执着于某种理念或立场。同时，他也不回避他的商业家族和商业帝国对总统职位的影响，不仅拒绝公布纳税记录、拒绝出售自己的资产或将它们放入保密信托，他还将缺乏从政经验的大女儿伊万卡和其丈夫库什纳带进白宫并委以重任。

 

 “在执政的前90天里，没有哪届政府取得了比我们更多的成就。”

——4月18日，特朗普威斯康辛的基诺沙发表演讲

过去几十年，“百日新政”一直是在美国被视为检验最高统帅执政能力和未来政绩的晴雨表。在这之前，这位纽约地产大亨已经数次强调，新政府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成绩。

不过，就跟他对“商人”特朗普身价的估量一样，这句断言同样很难得到事实支持。在竞选期间他列下了60项执政前百日要做的事情，其中，约60%甚至还没启动；数项重大承诺还看不到成功的影子：废弃和取代医改的努力遭到了党内阻力，博弈仍在进行；围绕第二版移民禁令与法院的缠斗还在继续。

公开获得认可的重大成果似乎只有两项：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戈萨奇得到参议院通过、对叙利亚动武回应化武袭击。讽刺的是，这两项成果都没有偏离白宫的传统航线，与帮助他拿下大选的那些承诺也毫无关联。

相比之下，在金融危机期间上任的前总统奥巴马此时早已签署了787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将国家带上了新的轨道，更不用提创造了“百日新政”概念的前总统罗斯福。

基于此，在4月29日的节点到来之前，被特朗普封为“假媒体”的主流媒体已经给他的“百日新政”下了如下定论：《纽约时报》用了“有记录以来最糟”来形容；CNN用“特朗普一百天的失败？”当做其一篇文章的标题；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则称特朗普为“一个刚入门的总统”；《洛杉矶时报》称，“特朗普前百日几无成就却改变了很多”；《纽约邮报》更是不客气，说“特朗普前百日最大的新闻是什么？他竟然活下来了”。就连保守派的媒体大本营福克斯新闻也只是给出了个中性的判断，称特朗普前百日“议程满满、结果不同”。

民众也给他打了很低的分数。CNN/ORC 26日公布的最新民调显示，其支持率为44%，系有史以来同任期所有总统中的最低。福克斯新闻网给出的结果是45%，也远低于奥巴马和小布什同期。就连对特朗普最“友好”的Rasmussen Reports民调也显示，截至26日，这位总统的支持率为46%，低于刚上任时的56%。

不过，特朗普及其团队不这样认为。4月21日，特朗普发推称 “百日”是个“荒谬的衡量指标”，并指出，无论他取得多少成绩，“都会被媒体扼杀掉”。

在被问及对总统任期政绩的看法时，白宫发言人斯派塞列了一个单子，包括签署行政令废除了12项奥巴马时期的监管规则、成功任命大法官人选，边境非法移民减少以及在制造业领域创造就业等。

针对今年以来以来美国经济的表现，包括新增就业和股市3月之前的飙涨，经济学界对特朗普在其中扮演的作用存疑，而历史学家指出，按照政治科学标准，特朗普签署的议案中没有一项可视为“重大”议案。

特朗普是如何走到了一步？

 “我推销时用到的终极法宝是虚张声势。我迎合人们的幻想……人们希望相信，某种东西是最大的、最好的、最壮观的。我把这叫做夸张法（hyperbole）。这是一种无害的夸张（exaggeration），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推广手段。”

 ——节选自特朗普1987年出版的畅销书《交易的艺术》

“建制派自顾利禄，却忘记人民应该被保护。”在1月20日的就职典礼演说中，特朗普没有忘记，他在竞选期间如何靠着反精英、封闭主义思潮等迎合和激发了民众的愤怒。但这也为接下里一个多月铺天盖地的争议做好了铺垫。

这位新总统推出的首个最具争议的重大政策是针对以穆斯林为主的七国移民入境美国的禁令。特朗普政府以国家安全为由，否认这是针对“穆斯林”的歧视，尽管事实是，制造过9·11事件的19名恐怖分子中有15人来自沙特，而其却不在禁令之内。

此命令下达后，立刻在机场引发了一片混乱，也招致了美国各州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接下来，该禁令遭到了多个联邦法官的冻结，引发特朗普对法官、对司法系统的攻击，成了白宫历史上罕见的一幕。

为宣传不惧争议、轻事实——这跟商人特朗普的思维一脉相承：1980年，在即将向媒体发布第五大道上58层高的特朗普大厦建设计划前，他指示建筑师：“把特朗普的那套老鬼把戏拿出来。告诉他们（记者），它将有100万平方英尺，68层高。”

除了移民禁令，特朗普上任后还将竞选期间与媒体的斗争延续了下来，甚至将主流媒体视作“美国人民的公敌”，引发双方冲突的小到就职典礼上的人数，大到白宫没完没了的泄密和重大议题上的分歧，不一而足。

从竞选期间开始的“通俄”风波也一直没有落幕，甚至愈演愈烈，国会和执法机构的相关调查时至今日仍在进行。这部分是因为，党派冲突令特朗普的对手锲而不舍地攻击，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特朗普不愿意回避或淡化争议。

在就任第40天，特朗普在国会发表了上任以来的首个重大施政演说，成了他任期前百日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在这场演说中他一反常态，释放了包容和跨党派信号，获得了舆论一致认可，有评论直呼，他在那一刻，“成了真正的美国总统”。

然而这种温情仅仅维持了很短时间。数日之后，特朗普的推特上又重现攻击字眼。继高级顾问被曝出与俄罗斯高级官员违规通话并向副总统撒谎，并因此被迫辞职后，特朗普的司法部长塞申斯也卷入了涉俄风波。这位总统也因此再次开启了斗争模式：攻击一位重要民主党人士与俄罗斯人也有密切联系，抱怨媒体对他不公。

到了任上第44天，特朗普更是突然毫无根据地放话，指责前总统奥巴马在去年大选期间“窃听”了他的电话，遭到了国内情报机构的反驳，甚至还差点引发了一场与英国的外交争端。

这位总统对事实“另类”的看法也影响到了白宫，所以，就有了高级顾问康韦的“另类事实”和并不存在的“鲍灵格林大屠杀”，也有了白宫发言人斯派塞“关于希特勒没有使用化学武器”的论断。

大选期间类似的争议或许就像一些研究证明的那样，给他带来了曝光率，成就了这位外行总统；然而到了任上，它们发挥的是破坏性作用：大量争议、媒体和政治对手的攻击不仅消耗了白宫的精力、降低了特朗普政府的可靠性和信誉，同时还分散了对关键议题的注意力。

选民希望看到真正的变革，无论是医保法案还是美墨边境建墙。在他任上第78天意外对叙利亚动武之前，他在民调中的支持率一度跌至30%的低位。

 

“我们（就废弃和替换奥巴马医改法案）达成了一个非常、非常，我认为非常好的协议，而且，我得说，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复杂话题，没人知道医保法案原来这么复杂。”

——2月27日，特朗普在白宫对全国州长协会发表讲话

不过，这这段期间最瞩目的当属共和党版本医改法案的推出和失败。这是继移民禁令后，特朗普政府着手进行的第二项重大改革，也是共和党人过去七年一直努力的对象。

在这番与国会的角力中，特朗普轻理念、重成果的商人特质再次展露无遗。

在投票前最后关头，特朗普扮演了“交易大师”的角色，将商场上惯用的推销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他不停地给党内的反对者打电话，用甜言蜜语拉拢，邀请议员进入白宫参观，作为合作的“奖赏”和谈判的工具，“那些天里，那么多议员进进出出，以至于这个庄严的房间变得就跟火车站一样。”

与此同时，他“恐吓”不合作的议员，若不支持该议案，“2018年你们许多人会丢掉席位”。

特朗普的推销起了作用，但没能让交易达成。“如果这是关于个性的投票，我们早就同意了。他那么风趣，任何和他待在一块的人都知道。然而，这事关政策，我们不会改变其本质，”对该议案阻碍最大的共和党保守组织自由党团（Freedom Causus）主席Mark Meadows这样说。

然而，很多细节说明，特朗普对这份他强力兜售并盛赞为“极好”的议案内容并不熟悉，也不感兴趣。3月6日，这份议案正式公开后，特朗普据信坐在白宫问他身边的顾问：“这真的是个好的议案？”类似问题问了不止一遍。他也曾公开表示，“从来没想到医改法案这么复杂”。据称在谈及政策时他频繁打岔，就整个议案，他只向瑞安提了一个意见，替换了里面的一个用词。

在医改方案上，这位此前曾频繁更换党派、与传统共和党人频现龃龉的总统充分证明：他要的是胜利而不是原则，更不是为了维护共和党人的理念。

最终，因得不到足够的支持，医改法案的投票在最后时刻被取消。

 

“在中国要跟我们合作解决问题的时候，为什么我要把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让我们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特朗普推文，发表于4月16日，上任第87天

4月6日，上任第77天，是特朗普任上第二个重大转折点。当日晚间，美军向叙利亚发射了59枚导弹，作为对该国化武袭击事件的回应。特朗普此举为他赢得了国会、媒体少有的一致赞可，尽管这似乎与他一贯的立场不符：大选期间他曾表示反对美国卷入叙利亚内战。

总统此举被广泛解读为新政府对叙政策的转向，接下来数日，就叙利亚总统是否应该下台、何为美国中东政策的优先议题等，特朗普和政府官员给出了模糊且经常互相有冲突的解释。这充分说明，新政府缺乏一致、连贯的政策立场。

这种“逆转”在接下来的第六天，得到了更充分的说明。在4月12日一天中，特朗普至少背弃了大选期间的四项重大承诺：他改变了对北约的看法，称这个组织“不再过时”；对他曾极力炮轰的耶伦，他说他很喜欢她并不排除让她留任的可能性；在叙利亚问题上更接近前任奥巴马的路线方针；他还承诺不会把中国列入汇率操纵国，而大选期间他说这是他上任第一天就要做的事情。

类似变化一直持续到了百日任期的最后时刻。4月24日，在上任第一天“闪退”《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之后，他突然对一度陷入停滞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抱以“开放态度”。后者是奥巴马执政时期力推的自贸协议，特朗普政府官员曾表示其存在毫无必要。两天后，特朗普在与墨西哥和加拿大总理通过电话后，宣布同意暂时不会废弃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在这之前数周，特朗普曾数度放出风口要终结NAFTA，就在最新声明的当日早些时候，白宫官员还称，退出NAFTA的行政令草案已经进入了最终审核阶段。

这种“反转”和缺乏连贯性的政策背后是商人务实逐利的本性。不过观察家警告，外交舞台上的交易复杂程度与商场缺乏可比性。“特朗普迄今还没意识到，敲定一项商业地产交易，远远不像动用外交政策来启动国家经济那样复杂。”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国际关系资深讲师Sean W Burges这样写道。

特朗普支持者认为，他的这种不确定性是一个加分点，能够让他掌握主动权；批评者则认为，长期来看，缺乏连贯的、一致性政策会破坏政府的公信力，尤其是在外交领域。

另外一些观察家则指出，在现阶段进行这样的分析缺乏意义，因为很快人们就会适应他的不可预见性，将“史无前例”变成“司空见惯”。届时，他将如何影响华盛顿乃至世界其他国家还有待观察。

特朗普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剩下的1461天任期？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